发怒的香果
十五年前,山杏村后山。
一个面相憨厚的中年男子一刀划断芦花鸡的脖子,在它的哀嚎声和竭力扑腾中把温热的血液淋在李兴言的衣服上,二十出头的李兴言默默看着,衣袖下紧握的双拳青筋迸起。
“我走之后你要多多看顾纪家,若有难事一定要去帮忙,我会尽快回来接她们母女,你就说我遇了狼,只见衣裳不见人。”视线一片模糊,李兴言压下眼泪,哑着嗓子开口,“月娘胆子小,到时候你说得和缓些,千万不要吓着她。”
中年男子跪下叩首,“小的定当尽心竭力,三郎请回吧,这穷乡僻壤的本来也不是三郎的久留之地。”
“记住,一定要说得和缓些,千万不要吓到她,让她保重自身,等我回来团聚。”
………………………………
拉回那段久远的思绪,李兴言立刻命人前去山杏村,把那个阳奉阴违的狗奴才抓回来,听了纪香果的话,再也不难猜到他被骗了。
如果不是他们从中作梗,香果本该像若兰一样天真烂漫的长大,还有他的月娘,她是世上最为娴静柔美的女子,无论如何也不该沦落到那般境地!
其实这事也怪他,如果他能多问一句,或者鼓起勇气见她一面,就会知道那狗奴才说的都是假话,她们母女也不会吃了那么多的苦!
归根结底,还是怪他自己,毕竟一切种种都是因他而起。
李兴言不吃不喝的在书房坐了半夜,四更将过时,厉谨瑜推门走了进来。
一见到他,李兴言幽暗的眸子立刻有了一丝光亮,“香果怎么样了?”
“哭累了,睡了。”
厉谨瑜端来一些清粥小菜,把东西摆在李兴言面前。
李兴言看了一眼,没动,“我吃不下。”
“好歹吃一些吧,香果终于不再是孤女了,难道您还要饿死她爹?”
他苦笑摇头,可惜香果不肯认他这个爹!
“昨日是我不对,谨瑜,委屈你了。”
一想起自己昨天拿了厉谨瑜撒阀子,李兴言就觉得老脸发烫,赶紧又叫下人做了些小包子过来,拉着他一起吃,可他到底还是没有什么胃口,筷子动了几下就放下了。
厉谨瑜问:“爹,过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总得全都明白了才好去劝香果呀。”
“唉,这事也是说来话长!”
直到天色渐亮李兴言才把往事说了个清楚,倒不是这事有多复杂,主要是他一提起纪香果的娘就忍不住流泪,厉谨瑜这才知道所谓的男儿有泪不轻弹,真的是只因未到伤心处。
厉谨瑜赶回卧房的时候,纪香果还没有醒来。
昨天她气冲冲地拉着他们两个离开,活像一匹烈性的小马驹,兄弟两个人高腿长的也不得不加快了步子才能追上她。她不肯继续呆在李府,只说想要回家,厉谨瑜劝了半天却只换来一句话。
她说:“早知道了却不告诉我,你的事还没完!”
厉谨瑜立刻闭嘴,无可奈何的去看厉谨锋,可是厉谨锋也拿她没办法。
别看香果平时乖巧听话,可要是真的惹急了她,照样是能抄起家伙跟人拼命的,初次见她时,猴三不是正被她打了个头破血流吗?
“香果,你先别生气,你……别气坏了自己。”
厉谨锋只能把她牢牢的抱在怀里,反正她的力气不大也打不疼他,只是越到这种时候他就越恨自己笨嘴拙舌,连句哄人的话都不会说。
纪香果还是气得两眼冒火,“你们拦着我做什么?也对,生恩不及养恩大,你们是他养大的,自然是跟他一条心,我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你们愿意留下当李府的少爷我管不着,只是不许再拦着我!”
“香果,我们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厉谨瑜不敢再说话,厉谨锋又觉得自己说不到点子上,看着小香果一刻不停的折腾,他连哭的心都有了,“这事不对,里面肯定是有误会的,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你们是他养大的,当然向着他说话!”纪香果冷笑。
“不,我们有了媳妇忘了爹,才不向着他!”厉谨瑜在大哥求救的眼神下腆着脸说:“你想走我们就陪你一起走,走去哪都成,只是现在还不行。这大半夜的连城门都关了,不如养蓄锐,等到明儿个天亮了再走。”
“真的?”
“真的!”兄弟两个一齐点头。
纪香果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她闹了一场又气又急的,一旦松懈下来就觉得全身乏力,眼皮越来越沉,撑了没多久到底还是睡了过去。
这一宿她睡的极不安稳,好几次哭着叫娘,厉谨锋守了她一夜,时不时为她擦去滚落的泪珠,也不知道这笔烂帐要怎么样才能理清楚。
第二天一早金鸡三唱,纪香果睁开双眼就看到厉谨瑜坐在床边,晨曦透过窗棂柔柔的映在他脸上,俊美的容颜仿佛被镀了一层金光。
“醒了?”
厉谨瑜冲她笑了笑。
“听我讲个故事吧!”
父母往事
父母往事
纪香果刚刚睡醒,还没明白厉谨瑜这是想要做什么,他就已经开始说了。
“从前有家大户人家,钟鸣鼎食,世卿世禄,家族绵延百余年,青年才俊辈出,可是什么东西都有个尽头,也可能是气数尽了,这家的子弟越来越不成气,看眼这一大家子就要倒退回去,终于出了一个良材。”
“这个年轻人资质甚高,性子也和别人有些不同,他不喜欢官场的明枪暗箭,偏偏想要那种闲云野鹤一样的日子,他要是个平庸之辈或许还能得偿所愿,只可惜他之前锋芒太过,家中父母早已经容不得他如此的不上进。”
“年轻人据理力争,他认为家族已经足够繁盛,正所谓是是盛极必衰,如今的光景正是应了这四个字。他的父母自然是听不进去,双方不欢而散,年轻人索性只带了两件衣裳就出了家门。他一路上游山玩水,渴了饿了就随意的找人要一些,需要钱财就替人写几个字,也亏了他长得俊俏,一路风餐露宿的,竟然平安走到了一个山脚下的小村子。”
听到这里,纪香果已经明白了厉谨瑜口中的年轻是谁,只不过她也没有打断,静静地听着他说下去。
“起初他是被那漫山遍野的杏花吸引过去的,没想到杏花还没看够,就遇到一位比那杏花还要甜美的姑娘。他鼓起勇气与她搭话,那姑娘听说他是从远处一路走来的,立刻给他喝了一碗清甜的山泉水,可是任那泉水再甜,也不及姑娘略带腼腆的笑颜。”
“他本来就无心仕途,听说姑娘家里无子,高高兴兴的做了赘婿,夫妻两个柔情蜜意,转过年来就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妻子分娩时他一直守在身边,女儿出世时连产婆都吓了一跳,直说这孩子是天上的仙女转世,生出来不仅没有一丝的血腥气,反而带着一股异香,产房之中全是醉人的香气。”
纪香果的娘没有对女儿提起过太多往事,男人的死讯仿佛带走了她所有的生气,如果不是放心不下女儿,她或许就要随他而去了。
她的眼角已经湿润,厉谨瑜抹去泪珠,担忧地看着她,“香果……”
纪香果知道厉谨瑜的话都是真的,因为他的话中的女子和后来躺在床上心如死灰的样子不同,那是尘封在她记忆深处的娘,是那个温柔慈爱,每天都笑盈盈的娘。
“后来呢?”她忍不住地问。
“女儿出世后,他们在一起和和美美的过了三年,年轻人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这段日子,可是家中的世仆还是找到了他。世仆带来消息,父母要他回去,如果不肯,他们就算是毁了那些拖累他的东西,也要把他梆回去。”
“他家虽然走了下坡路,却也不是这样一个小山村得罪的起的,年轻人不能令妻女涉险,决定回去与父母说个清楚,但是这一路太过遥远,他不能带着她们母女上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一走,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无奈之下只能用计脱身。他嘱咐世仆说他下落不明,却不知世仆阳奉阴违,报信时张口就是他的死讯。”
“他不知原委,一路风尘地赶回家中,为了能够夫妻团聚,他立下承诺接回妻女便入仕途,他的父亲冷笑一声算是应了,他兴高采烈的赶回那个小村子,然而头一眼看到的,却是妻子被一个毫不起眼的男人抱着进了他们的卧房。他呆呆地站在门外,听见女儿奶声奶气的冲着那男人叫了一声爹。”
“年轻人想一个晚上还是没敢露面,现在回去,要她们母女如何自处?况且他到底还是心高气傲,接受不了妻子不要他反而跟了那样一个人,所以一气之下回了家。不过临行前他还是命世仆留在此地,又给了他不少银钱,要世仆寻着机会贴补给女儿,看顾她平安长大,不要受了后爹的欺负。”
纪香果一抹眼泪,梗着脖子说:“呸,我娘至死都是清清白白的,他说得再好听,还不是又有了妻女?我看他早就把我娘忘了!”
厉谨瑜把她抱在怀里拍着纪香果的背好生安抚,活像是在哄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我也是昨夜听他说了才知道,他怨恨父母逼得他妻离子散,也在嫉妒中应了亲事,可他到底还是不能忘怀,若兰出生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碰过刘氏。他带领着李家再度走向荣华,又要李家人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这一切送给外姓人,这就是他把我们接回家来当作继承人培养的初衷。”
厉谨瑜感慨的摇摇头,“他恨李家,他要把李家嫡系的血脉彻底断在他手里。”
这话乍一听似乎有些道理,但是纪香果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天下人那么多,他为什么就选中了你们?”
巧姻缘,香果心软
巧姻缘,香果心软
“天下人那么多,他为什么就选中了你们?”
“这么快就想到了?我们香果真聪明!”厉谨瑜趁机在纪香果的唇上亲了一下。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纪香果还没反应过来,柔软的触感已经消失。
纪香果皱着眉,“说正事呢!”
厉谨瑜笑了笑,继续说道:“关于这件事昨晚我也问过,其实想要报复李家人也不必非用这样的法子,依我说让他们看着李家灰飞烟灭岂不是更好?可见父亲还是心软了些。”
纪香果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时我和哥哥没有生计,全靠在街上乞讨果腹,他见了觉得我们可怜,听说我们是连家庄的人,就直接带着我们回了家。昨晚父亲说起当时的情形,是因为想起与你父女分离,而你又是在继父身边讨生活,虽然那老仆时常回信说你过得不错,可他总是在想如果自己能多做些善事,你是否也会过得更好一些。”
“香果,我们兄弟能够脱离苦海,全是因为你呢!”厉谨瑜把纪香果脸旁的碎发抿到她的耳后,凤目之中满是深情,“谁成想世上竟然有这么巧的事,父亲为你救了我们,而我们长大之后,兜兜转转的又护住了你。”
“咱们的缘分是天定的,大概这就是为什么我和大哥都见不得你难过,哪怕是初次见面,都不能放下你不管。”
纪香果靠在厉谨瑜的怀里半晌无言,她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本以为能够遇到厉家兄弟已经是老天爷可怜她,但是现在看来,竟然里里外外都有着那个人的影子,他们也确实是兜了好大的一个圈,最后仍然走到了一起。
莫非真的是命里注定?
她想了想,突然从厉谨瑜怀里挣了出来,“说了半天,你还是来给他当说客的!”
“香果!”厉谨瑜望着她的双眼,目光真挚,“不论是我和大哥还是父亲,我们没有一个人希望你受苦。可是不管我们有多么不舍,也无法回到过去为你分担那些苦楚。既然当时没有人能够帮你,现在也没人有资格要求你去原谅他,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论你想要如何,我和大哥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纪香果没想到厉谨瑜会这样说,她以为他会劝她放下过往,毕竟那是她的父亲。她早知道他们兄弟对她好,却怎么也没料到,他们竟然为了她,说出这种在世人眼中大逆不道的话来。
她又问:“如果我要走呢,你们会和我一起走吗?要是真的跟我走了,你们不成了恩将仇报?”
“不会的,他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只要你能过得好,我们跟你一起走了,他反而可以放心。”厉谨瑜自她眼角抹去一滴泪珠,心疼地说:“傻姑娘,你吃的苦够多了,我们断不会再让你为难。更何况父母的过错对子女的伤害有多大,他比谁都清楚,所以他会懂。”
经过这些年的人情冷暖,纪香果早已经不是懵懂孩童,当初的气愤过去之后,她也明白了李兴言的无奈与心酸,至少他不是有意抛弃她们母女的。
沉默半晌之后,厉谨瑜问道:“想好了么?如果你要走,我现在就叫人去拾东西!”
纪香果有些犹豫,“他……还在哭吗?”
“现在如何我不清楚,不过天亮前我回来的时候,他还在哭呢。”说到这里厉谨瑜也有些感慨,“在我眼里,父亲是个冷静自持之人,我也是第一次见这副样子,他的心里必然也不好过。”
“谨锋呢?”
“我回来之后大哥就去书房了。”
“那……我拾一下去,看看他。”
厉谨瑜故意问道:“看谁?”
纪香果背过身去换衣裳,头也不回地说:“当然是看谨锋!”
“哦~~”厉谨瑜笑眯眯地也不说破,“我陪你一起去。”
书房里,厉谨锋坐在李兴言下首,“父亲不必着急,香果纯善,等她气消了,自然会明白父亲的苦处。”
李兴言摇摇头,“她恨我也是对的,毕竟是我害了她们,如果没有我,月娘也不至于……”
一想到月娘过得那样凄苦,李兴言悔恨交加,若是当年能够抛下嫉妒见她一面,又怎么会让她去的那么委屈?
正想着,书房的大门被人推开,纪香果站在门外,看也不看李兴言一眼,“谨锋,走了。”
李兴言腾地一下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香果,你、你可用过早饭了?”
********************************************
大姨妈肆虐而来,这周末的更新只能随缘了,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