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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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遢地靠着柱子说:

「我竟然让太太逃走了呢。」

「……蓉子阿姨去哪里了?就连钟也一起带走了……」

「好像就在附近而已,似乎是跟曾来过家里的一个无聊男人一起去了某个地方。如果去接她的话是会回来的吧,可是我觉得太麻烦了。」

苍白的黯淡月光落在苍翠庭院里,他瞄了瞄该处说:

「发生像这种事情,突然变得很麻烦呢。」

「怎么这么说,爸爸。」

他的身体就这么靠着梁柱往下滑到地板,当场瘫坐于地。疲倦似地瞇起了眼睛,眼睛下方因而泛出许多皱纹,爸爸看起来瞬间像是老了好几岁。荒野低头俯视那张侧脸,同时发现原来大人也会有如此疲惫的脸啊。仰望他们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发现这种事的。大人有时候也是像这么软弱的生物呢,荒野内心于是涌上了恐惧。

「为什么……」

荒野喃喃地说。

荒野回想起很久之前蓉子阿姨来到这个家时,还曾经强烈地表示「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喔。」还有自此之后,蓉子阿姨就一个人在这个家里努力着的事情。

从不像是会因为一点小事,便轻易放弃并离开的那位女性却……

「应该会回来吧……」

那样呢喃着的爸爸闭上了眼睛,有些花白的长长浏海在脸上留下了阴影。

「唔……谁晓得呢……」

受伤似的声音颤抖地低语。

望着那张打从心底感到疲惫的脸,荒野皱起了眉说:

「会感冒喔。」

由于爸爸没有回答,荒野便拿来毯子从上方替他盖起。

接着她怱然抬头望着夜空,缺了半边的青白色月亮,异常颓软无力地悬挂在深蓝天空中。

果然如同所预期的,运动会在隔壁班欢腾热烈的气氛中结束。气温也顿时倏然下降,秋意也转而深浓。

在告知有三方面谈一事后,居然变成是由爸爸要来学校参加。由于一直以来都是交由蓉子阿姨处理,导致荒野也莫名地紧张。

班导师好几次佩服地说着「哇……是作家啊……」并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由于爸爸很会做表面工夫,现在更是以在家所看不见的和蔼可亲极力微笑着。

「虽然她表示要上短大,不过就成绩方面来看的话怎么样呢?」

「哦,我想她要上这所学校是没有问题的,接下来从现在开始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不要逃避好好念书就可以。山野内,妳老是在发呆要多注意一点啊,周遭的同学可是都很努力的喔。」

「是。」

荒野无精打采地点头回应。

会谈很快地就结束了,两人一同来到走廊。居然和爸爸一起待在学校里,荒野觉得相当不可思议。无论是在走廊等待要接着进去的亲子,还是从楼梯下来擦身而过的同年级学生,大家都用「喔,是他。」的眼神望着爸爸。爸爸的状态很好,不管对谁都笑盈盈地回应。

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太太正逃离自己的人,身上带有天生的开朗与兴味索然的样子。

没写小说时的爸爸,脑筋根本是一片空白,即便微笑以对,也看得出来他完全没有思考任何事。荒野一边和爸爸走着一边觉得焦虑不安,她纳闷地想着这个人虽然是爸爸,却无论何时都像是某种东西的空壳一样。

秋意又更加深了。

与「很快就会回来了吧」的粗率预测相反,蓉子阿姨实在过太久都没有回来,荒野内心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纵然全部的家务事都有做,然而因为也还要去学校,荒野逐渐没有办法将和室房间及走廊全打扫干净,最后便怠慢荒废了。尽管有谈到要不要联络家务管理妇女协会的人来打扫,但荒野想到如果蓉子阿姨回来的话,想必不愿意看见继母以外的女人插手厨房的事。

「不用了,荒野做就好。」

「咦,为什么?」

「……反正就是这样。我才不要告诉爸爸。」

荒野以对大人有些轻蔑、过去从不会出现的语调回答。

「我说妳啊……」

爸爸单手拿着钢笔,带着浅笑回望女儿。荒野则是冷漠以对。

有时候,荒野周末会在镰仓或东京和悠也见面。逐渐习惯而越来越有默契的约会活动,当然也受到这件事的影响。

悠也以简短而略带孩子气的口吻说:

「这是老妈的决定,正庆当然有自己的作法。」

然后就没再说什么。除此之外,只告诉她爸爸有一次打电话过去叫他不用担心升学的事。

「说要我好好专心念书。」

「咦……爸爸会说那种话啊。」

「要不要拍照?我跟前辈借来了相机。」

「啊,好。」

在咖啡店的一角,两人靠在一起一同看向悠也拿的相机。咔擦一声,顿时将这瞬间撷取成为永恒。

家里的情况还是一如往常,爸爸持续工作,编辑们进进出出,唯一不同的是,爸爸变得较少出门。因为家里没有女人,如果爸爸不在就只剩下荒野一个人了。或许是因为没办法留念高中的孩子一个人在家里,自己出门去吧。

爸爸不时会茫然地坐在外廊上,不只是晚上,早晨时也会;那飘散出夜晚的后悔、冲动和各种气息的男性背影,大大阻挡在要上学时忙碌往返于盥洗室、厨房和自己房间的荒野其行进的方向上,有时候还因为差点要踢到他而显得狼狈。

某一天早上,荒野莫名回想起在夏天时读过的《流浪者》里,那个等待走失的猫咪回来的老文豪陷入回忆的身影,接着她有如获得从天而降的启示般灵光乍现。

(啊!我知道了!)

荒野知道那个带走蓉子阿姨的男人是谁了。

就是读那本文库本,系圆点领带的编辑大哥。

她注意到从蓉子阿姨离家以来,编辑里头没有出现的人就只有那位先生而已,一定是那样没错。接着荒野心想,比这个道理还先掠过的那如闪光般的念头,大概就是称之为『女人的直觉』这种东西吧。

只是,荒野并没有向任何人询问这件事。

仔细听听大人们的交谈,分辨当中所提到的名字,『啊~~果然就是那位编辑大哥啊』荒野确信。可是,她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即便这个家总是处在惊涛骇浪中,然而要比喻为纷恼的世界却又太过宁静,像是沉入了冰冷湖里一样,荒野在这样的家里总是处在状况外。因为是小孩所以什么都不晓得,什么都不被告知,只是静静地由这个家守护着。

直到现在。

在仍为孩子的时候。

……但,她已经不是。

终章没有终点的启程第

银杏染上了暗沉的金色,转眼便化作枯叶,如天然地毯般铺盖在总低着头上下学的荒野脚边。

秋天——

才正想着秋色越来越浓烈,然而被北方吹来的干冷之风吹走,转瞬间便消失在舞台里边,寺庙里的山茶花略显顾虑地开始啵啵鼓起粉红色的蓓蕾,冬天的脚步已然接近了。

镰仓是季节移转之时相当美丽的城镇。

早晨和傍晚,荒野都只是沉默地走过现在只有她和爸爸孤单两人的山野内家的那扇老旧的门扉。在夏季时那样苍翠的庭院林木,现在绿叶也纷纷凋零,剩下如骸骨般的干枯黑枝。寒冷的北风一旦吹过,枝与枝相击的不祥声音便随之响起。

叩、咚——

荒野来到玄关前时,引水竹筒发出响亮的声音。

像是在说「妳回来啦」一样,荒野露出不像微笑的笑容小声呢喃:

「我回来了。」

家里头十分地安静。

自从懂事以来就有女帮佣在,她总是叼着烟说「喔,妳回来了,荒野。」迎接她回到家。还会说「晚餐呢?这样吧,煎鱼好了,还有煮个建长汤。」之类的,听来似乎有些嫌麻烦,抑或只是感觉不好意思似地,那道以女人来说过于低沉而寂寞的嗓音,如今仍是教人怀念不已。

从那个人不在的隔天开始,继母就来到家中。不管是努力做出像餐厅一样的菜肴,还是整个家里像重新上色般的大改造,在在都让荒野痛苦难受,但她绝对不是讨厌。

而继母也一样,在荒野放学回来必定等在家里——

「妳回来了,荒野。」

在外廊一边折着洗好的衣物,一边刺眼似地仰头望着自己。

尽管之前都觉得这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然而现在家里却没有任何人在,也听不到欢迎自己回来的声音。其实严格说来,还有从爸爸在走廊最深处的工作房间里,微弱传出的钢笔喀拉喀拉、喀拉喀拉的不祥书写声,并不是完全没有人在。

一只蜻蜓。

留在家中,今天依旧持续书写着。

「……爸爸,饿了吗?」

往工作房间偷觑,爸爸仍一如往常地披垂着半花白的头发面对稿纸。他扬起脸,疲倦似地说:

「饿了呢。」

有如此低声表示的时候,也有响应「和编辑一起吃过蔷麦面了」或是「现在不要来吵我」如此心情不好的时候。甚至因为也有不回答的情况,像那种时候,荒野便会气得不管他。

没有女人在的家里,明明运转着却像是一个废墟,荒野感觉自己和爸爸两人就像变成了住在废墟里的幽灵父女一样。虽然至今从没有想过,但对于一个家来说,女人明明是那么重要却是那样透明的存在,荒野觉得这真是不可思议。

虽然怀念……

荒野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怀念奈奈子,还是怀念蓉子阿姨。

只是恋慕地回想起家里有女人在时,那含糊朦胧、如牛奶般温润而黏稠的气息。

「喂——……」

荒野傍晚来到寒冷的庭院,没有特地对谁,只是一个人试着呼喊。

感觉到从身体里面似乎发出了什么响应,仔细竖耳倾听,却已经听不见。

叩、咚……引水竹筒又再次发出声响。

片片雪花从湛蓝的天空中落下,(啊!冬天来了!)荒野像是脸颊被挥下一拳般意识到了。

在十一月中旬时,终于感觉到冬天的降临。决心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坚定……荒野在放学的路上,于镰仓车站前的书店停下脚步。

水手服外,荒野穿着今年和江里华她们一起到横滨逛街时新买的连帽牛角扣外套。在没有大人监控的情况下,这是她经由自主性购物所买下的第一件外套,荒野十分喜欢那大大的深蓝色连帽。荒野围上满布淡淡爱心图样的粉红色围巾,那是和外套同时一起买的,荒野以每一吐气便像是追着白色气息般的步伐进到书店里。

好几次想买爸爸的书却都缩回手,今天她却伸手拿了。在不知不觉中时机已然成熟,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荒野双手用力地紧握住书本。

书本虽让人感觉冰冷,不过相当轻巧。

付完帐,由店员帮忙包上书皮后离开店家。荒野今天一个人踏进平常总是和朋友一同前往的咖啡厅,以略带紧张的声音点了可可亚。

然后,她开始读起《泪桥》。

荒野一边随着像是追逐文字般画过的食指,一边慢慢地阅读着。

故事以一名有些茫然、看不太清楚长相的男性为主角,他与一名女性相遇,那名女性成为带着自己的儿子与他再婚的第二任妻子。人物设定与现实不太一样,儿子的年纪比悠也还要小,而且也没有出现荒野这个角色;男主角的职业也不是作家,而是在公司工作的上班族。

可是,这名女人处处都有与蓉子阿姨相似的地方。

有处在同一屋檐下的荒野所熟知的模样,也有她完全不晓得的模样,伴随着彷佛被亮刀般的紧张感交替出现。

为了避免自己受到打击,荒野像是替心脏戴上厚重的有色眼镜保护般缓缓地读着。里面提到了许多十五岁的荒野不清楚的事情,让她陷入了思考。明明表面看来是那样若无其事地平静过着生活,其实大人们也有大人们要面对的种种问题吗?荒野无法平息自己的讶异。

抬起头,她想着蓉子阿姨以前的模样——一副内向女学生的模样,始终不敢跟喜欢的学长说任何一句话就这样毕业的那位女孩。

心中所想象的那名女孩子,和荒野差不多年纪,总是不安似地左右晃动着身体。恋爱的事情也好,自己身为所谓的女人这种生物也好,她一概不明白,就连要和喜欢的人说话都办不到。即便没用、即便颓丧,然而蓉子阿姨那温柔的身影现在仍是存在于某处。

关于将来的事——荒野心想,不只是关于要成为做什么工作的大人,而是就连要成为什么样的男人、什么样的女人都完全不清楚,什么都看不见。被写进大人的恋爱小说、如此倒霉的各种事情等等,将来也都会降临到荒野身上吧,就如同毫不留情地改变了蓉子这名少女一样。

将书本放在桌上,荒野拿起已经完全变凉的可可亚啜饮。冷凉而甜腻,荒野下意识地就要惊叫跳起,那甜度是甚至会让耳后都高鸣的强烈程度。

然而荒野没有跳起,也不明白。

她实在不懂。

如果未来就存在于现在的延长线上,那么即便自己成为成熟女性,她认为自己也不会变成像那样。和悠也之间的恋情亦是更为纯净的情感,对于『喜欢』的这种心情,就如同将暗藏的宝物铺满一地般的爱惜。在想象的未来时间里,恋爱的闪耀辉煌有如缓倾的坡道般,始终一径维持着温柔的姿态。

荒野实在不明白。

只是,她庆幸自己读了这本书。在未读之前的颤动心情迅速消逝,没来由地拥有了不再害怕的勇气。

荒野轻轻拿下了眼镜。

视野在咖啡厅中逐渐朦胧。哇,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桌上盛装可可亚的白色茶杯也好,爸爸的书也好,全都只看得见隐约的轮廓和颜色,周围的客人和柜台里的年轻老板也全像幽灵一样模糊。

(什么都看在眼里呢。)

荒野喃喃自语。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是什么事情都不懂,荒野不是小孩子……)

荒野在内心深处如此反复念着。

接着她将这样的意志藏于内心并站起身,在蒙胧的景色中,一道像是店老板的身影朝抓起书包的荒野说「谢谢光临!」。

搭上了jr横须贺线,在第二站的大船站下车。

天空又再次微微飘下了细雪。气温如同预告冬天来了般骤降而寒冷,但真正的冬天还早呢。荒野走出车站,一个人行进般地凛凛走在昏暗的商店街上。

太阳很早便下山了,于天空中低垂密布的深蓝色怎么好像眼泪的颜色一样。

记得是在这附近……荒野来到记忆中的一间眼镜行前停下脚步。在三年半前和悠也只来过那么一次,所以记忆已相当模糊。今天正是抛开眼镜,换戴隐形眼镜的一天,尽管满脑子为此思考苦恼,不过她也只知道这间眼镜行而已……

这间就好了,荒野鼓起勇气,伸手推开镶有毛玻璃的门。

「不好意……思……」

一环视昏暗而带有灰尘的店里,竟不期然地看到了蓉子阿姨。「哇!」对方也吓了一跳地杵在原地,荒野同样也是。

「……咦?奇怪,是蓉子阿姨。」

她不明白为什么蓉子阿姨会在这里,她就这样开着门呆站在原地。

干冷的北风咻地吹进了店内,满室陈列的各种款式、颜色的眼镜全一同发出了喀答喀答的声音,简直就像是每副眼镜都拥有各自的生命般随意乱动着。

蓉子阿姨带着一脸惊愕「……哈啾!」地打了个喷嚏,荒野见状赶忙关上门。店里头虽昏暗却是奇怪得温暖,仔细一瞧,到处都摆放了小型电暖炉正赤红发热着。蓉子阿姨身上仅穿着薄薄的克什米尔毛衣,尽管也只上了微微的一层淡妆,然而泛着红润的嘴唇娇艳欲滴,散发出女性油脂的光泽。

「怎么了?荒野。」

「不,呃……蓉子阿姨才是呢……那个……那个……」

荒野咬到舌头了,好痛。

她拿出勇气,即使满脸通红仍是开口问道:

「那个男人是总是打圆点领带的那个……」

「咦?圆点?……喔。」

蓉子阿姨说出了名字。荒野虽然注意到那声音之中带着无趣,却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兴致索然。女人这种生物真是莫名其妙啊,荒野相当纳闷。

蓉子阿姨嗤嗤笑着。

暖炉旁摆着折迭椅,上头放有小小的老旧坐垫,她请荒野坐下。荒野一坐下,蓉子阿姨便开

「他从我身边逃走了,毕竟还年轻嘛。」

「呃……」

「不过妳看得很仔细呢,像是他打圆点领带这种事,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喔。是打圆点领带啊?」

「恩,是啊。」

荒野一直以为蓉子阿姨是因为讨厌爸爸,爱上了别的男人才离开家的,但她现在才知道,看来是只有前半段猜对而已。

对于喜欢的人,每天都会仔细看对方穿着哪种花色的衣服、带着什么样的手帕,总能驱使念书时无法发挥的神奇记忆能力记得一清二楚。无法见面的时候,只要将这些从记忆的抽屉里拿出反复温习便觉得十分幸福。这想必对成年女性或是年轻女孩都是一样。

蓉子阿姨不喜欢那名男人,对他也没有别的想法。可是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要和那个人一起离开呢?荒野对此丝毫不能理解。

「钟……」

正开口要询问钟在哪里时,店内深处便传来哇地一声哭泣,彷佛像是要告诉姊姊我在这里似地。听见这声像是谁失手错按了按钮般的短促警报,荒野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怎么会来这里呢?我本来瞬间还觉得女生的直觉真是厉害,居然知道我在这里啊。不过看荒野见到我时也是吓了一跳,想来不是来找我的呢。」

「……呃,我是要来配隐形眼镜。」

坦白地这么表示后,蓉子阿姨扬起了铛啷铛啷如银铃般的笑声。

「原来是这样啊。」

「我希望什么都能看见,不要透过镜片,去看清楚一切,这样一来……我想就会更像一名大人了。」

「……」

蓉子阿姨不可思议似地瞇起眼睛望着荒野。那是一张大人的脸,对于在这样的季节里像那样地哀伤、不甘、无计可施,为这世上一切所不知道的事情所烦恼的时光,看来那张脸是已经全然忘记了。

「哦?」

蓉子阿姨以莫名的爽朗态度,将隐形眼镜的简介拿来给她。隐形眼镜有分软式和硬式两种,功能也各有不同。荒野一边用食指抵着眼镜框一边看着简介。

「可是今天没有办法买喔。」

「咦?为什么?」

「首先要先测量视力,还要检查眼睛,接着才能进行配戴喔。隔壁的眼科已经休息了,而且起码要拿掉眼镜三个小时之后才能测量,所以明天之后再来一次吧。」

「啊,好的……」

荒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暖炉的烘烤之下,厚重的百褶裙制服像是要起火燃烧似地灼热。当她推开门要走到外头之际,背后传来低沉的嗓音叫住了她。

荒野转过身。

「荒野,我问妳……那个人真的总是打圆点领带吗?」

蓉子阿姨不可思议似地这么问道。

唇办上有着女性的脂泽,双瞳盈满浓浊的水气。

荒野没来由地升起了怒火说:

「……我才不晓得!」

她如此喃喃说完后,便自眼镜行飞奔而出。

隔天。

荒野带着钱和保险卡出门。午休一结束,她便拿下眼镜以裸视的状态度过下午的时间。明明是已经很熟悉的学校,却蒙朦胧胧地什么都看不见,不时撞上其它人或者是摔落东西。由于她这样实在太奇怪了,江里华便在下课时间从隔壁班拉了麻美过来,两人一起问她:

「妳在做什么?快说、快说!」

「妳今天好奇怪,江里华很担心哟。」

由于左右两边都嗡嗡吵嚷着,荒野只好认命地说:

「呃,我要去眼镜行。」

「哦——所以呢?这样是为什么?」

「说是要先用裸眼看东西,如果不先适应的话没有办法测量视力。」

这么说完,两人便同时赞叹地表示「原来是这样啊?」这两个人的视力都很好,跟眼镜一点也扯不上关系。

放学后,麻美因为有社团活动,便由江里华陪同荒野前往。话说回来,最近江里华和就读其它高中像是女朋友的人常常相约出去,比较少像国中时和荒野两人一起放学。总觉得不太好意思,可是如果江里华不在的话,要经过剪票口也会担心看不见四周围,于是两人便手牵着手一起走。

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就算感情再怎么好,紧紧地手牵着手相依偎的女子双人组毕竟还是很少见。荒野就感觉得到一直有像是穿着西装的大叔和大哥之类的朦胧人影,不可思议似地盯着她们,江里华则是毫不在意。

「妳看得有多不清楚啊?」

江里华相当好奇地问了她许多问题。

「从这个距离看来,江里华的脸就像是水彩画。」

「咦……这么模糊?那么,那个广告呢?」

「白色和黑色,并处处有着红色的抽象画……。」

「咦……。」

荒野闭上了眼睛。

唯独音乐听来一如往常。电车疾骋的沉钝声响与震动在这时缓缓停下,这次换成是开门的声音响起,她感觉到忙碌的人们进进出出。

电车又再次开始行驶。

抵达大船车站,两人依旧手牵着手离开车站来到商店街。

来到所要前往的眼镜行,然而今天蓉子阿姨不在,是另外一个像是计时人员的大婶在店内,还带她去到隔壁的眼科。

「右,左,上面……吧?」

像是这样子。

「红色那边比较深。呃,这次看起来一样……」

或是像这样子做着奇妙的视力检查,最后总算结束后便得知视力度数。

买了软式隐形眼镜,听对方说明使用方式,并当场小心翼翼地试着戴进眼睛里。

然后,她清楚看见了江里华一脸担心地望着自己。

「喔,精致图画!」

「看得到吗?哇……镜片就戴在里面呢,真是不可思议!」

江里华愉快地笑道。

「请问,昨天在店里的那名女性呢?」荒野试着向打工的大婶询问。

「妳是指店长的女儿吧,如果人手不足有时候会来帮忙,不过她还有一个小朋友要照顾,只有偶尔才会来。」

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

荒野点点头去到外面。

「哇……」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尽管那些都是熟悉的景色,然而或许是因为没有透过眼镜的镜片,明明熟悉却又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

不明白是哪里不同。

可是荒野心想,就相信有所不同吧。至今未曾看见的事物,从此以后将越来越清楚明白、什么都不再害怕,就以这样的方式来长大成人吧。

荒野瞇细了眼睛微笑。

夜空中,哭泣似的朦胧月亮晕染开来。

那一天,由于戴上隐形眼镜将一切都看得太清楚了,荒野因而带着像是轻飘飘步行于云上般的奇怪感受回到家中,山野内家还是一如以往,如同在深山里的废墟般悄然僻静。

喀拉喀拉、喀拉喀拉。

钢笔书写声回荡于室,荒野一听见那声音差点厌恶地叫了出来,她忍住后偷偷朝爸爸工作的房间窥探。

拉门上依旧是那幅画,那不应存在于这世上的不祥动物模样。

房间里头可以见到爸爸一如往常的侧脸,照耀在日光灯下形成了阴影,凹陷的眼瞳今夜仍是如地狱般漆黑。

离开工作的房间,荒野悄悄进入盥洗室,打开电灯望向镜子。

荒野的脸与平常一样。

只是没有戴眼镜而已。

脸颊泛着淡淡的粉红色,眼瞳有些灰暗,纵然苦恼似的嘴唇紧紧抿着,但无论是细长的双眼、宽阔的下巴,还是圆润的五官,在在都显示出她仍稚嫩。

这张脸,再经过一小段时间便会如骗局般转为成熟。

荒野关掉电灯,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暖炉变得暖和之后,她换下制服。

(再见了、再见了……年幼的过往。)

忽然间,荒野急遽感觉到寂寞涌上,由于这情绪如同刺入胸口般强烈却又教人摸不着头绪,荒野于是在慌乱而不解中,任一颗颗泪珠滴落至老旧的榻榻米上。

十二月。

雪花遍地洒落,然而在冬季的初始,要积雪还太早了点。

一转开放置于客厅橱柜上方的收音机,刚巧正播送着天气预报。这个冬天最为寒冷——主播的声音带着莫名的愉快播报,荒野闻言便心想这样不行,她将收音机关掉,悄悄进入爸爸工作的房间查看火盆里的火。

没有问题。放置在书桌后方的一个格外庞大的火盆,正传送出微弱的暖意,逐渐温暖整个房间。「谢谢。」爸爸以小声的音量低语。

「恩……」

荒野小声回应后便离开房间。在走廊上,的确可以感受到这个冬天最为寒冷的气温。荒野的背脊蓦地涌起寒颤,随后像一只慌张的小猫般迈开步伐奔行,冲进自己的房间之后才松了一口。

开始要做出门的准备了。

今天是星期天,而且还是荒野的生日。即便是荒郊野地也会升起希望的朝阳,就在那尽管冷到要发颤,地平线却是相当耀眼的时刻。荒野曾经听说过自己就是在这样的时间点生下来的。而那个时间早已过去,荒野现在终于已经十六岁了。

明明感觉自己在不久前还背着小学生用的双肩书包呢,时间流逝只在转眼间罢了。像是被按下快转键似的情况让她开始觉得不安,荒野呼地叹出一口气。

她身上穿着纯白而软绵绵的安哥拉羊毛毛衣。蓉子阿姨至今始终以会弄脏为由不让她穿白色衣物,而这件是她的第一件白色毛衣,是上次和江里华她们一起去逛街时买的。待荒野意识到时,比起监护人选的衣服,小小的衣橱内那些自己买的、按照自己喜好所挑的衣物已经慢慢地增加了。那些衣物比实际年龄还要成熟一些,每次穿的时候,背脊总是紧绷地打得直挺。

及膝裙为咖啡色,裤袜和靴子则是黑色,另外还穿上去学校时穿的连帽牛角扣外套与围巾,头发放下来垂至腰际。

走出玄关,迈开步伐急奔至车站。途中经过了一间酒店前,看见玻璃映照出一位身形纤细的长发姊姊……然而在发现到「啊!原来是自己」时不禁吓了一跳。没戴眼镜的眼睛,以如梦般的成熟温柔回望着自己。

酒店的大叔缓缓地走出来,很冷似地缩起脖子看着自己。一副不晓得那是谁的模样,疑惑地歪起了脖子后便察觉地说道「……啊!山野内先生的女儿啊?」荒野头一低下致意后,又再次快步奔向前。

「要注意车子喔!」

大叔在后面这么说着。

「好——」

荒野如此回答。

生日、生日。

荒野以跌跌撞撞的步伐冲下坡道,赶至在附近等待见面的男朋友身旁。

「咦?眼镜……」

才刚踏出镰仓车站的剪票口,明明是这个冬天最寒冷的时候,悠也仍是以一派淡然的侧脸等待,从翻开的文库本中抬起头望向荒野这边,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

他指着自己的眼睛,疑惑地偏着头。

「我戴了隐形眼镜。」

「喔,这样啊……感觉完全不一样呢。」

「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啊……」

悠也将阖起的文库本收进口袋里。一边悠缓地踏出步伐,一边含糊低语表示也不错吧。悠也穿着有点外国风的深褐色连帽牛角扣外套,围着白色的围巾,穿着运动鞋的脚看起来似乎又更大了,跟大人的脚没两样。

这一对两人都穿连帽牛角扣外套的情侣,在小町街上悠闲漫步。虽然是星期天,不过因为才快要中午,而且气候又如此寒冷,因此没什么观光客造访。逛了杂货店,发现新的店家并仔细看了菜单,最后走了一小段路之后,两人选择在常去的宁静咖啡厅坐下。

「这是送妳的礼物。」

悠也递出了一个小礼盒。一打开,里头是一条有着小巧心型坠饰的金色项链。荒野开心地扬声惊呼并立刻将项链戴上,悠也则是不好意思地转向一旁。

荒野还没有拥有任何首饰,无论是戒指或耳环都没有。

朝咖啡厅墙上的镜子一探,白色毛衣上的小小金色爱心正闪耀着光芒。

荒野因为初次拥有项链而感到开心。

「谢谢!」

「有爱心和十字架的项链,我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所以问了和女朋友交往五年的学长,对方便斩钉截铁地说爱心那条。」

「很可爱,我喜欢爱心。」

「太好了。」

悠也像是打从心底松口气似地点点头。他一笑起来,眼睛下方与蓉子阿姨十分相似。

点用的可可亚和咖啡送来了,两杯都以白色茶杯盛装,冒着腾腾的热气。

悠也将没有添加奶精或糖的黑咖啡端至嘴边,喝了一口后说:

「除了礼物之外,另外还有这个。」

他从提袋中拿出了一样东西。

「上次拍的照片。」

「啊!」

照片中荒野和悠也并肩坐着,这是面露微笑却仍带些羞涩的秋日一景。照片上的悠也是荒野熟悉的表情,然而荒野的目光却是教人讶异地满带着哀愁。从那时候到现在季节已然转变,荒野亦成为一个大人了。

收好照片后,他们聊起了学校和朋友的事情。

悠也升上二年级后便得开始上考选国立大学的理科课程,选修科目便多了数学和物理。荒野则显得惬意,「虽然想稍微认真一点,以当地的短大为目标努力,不过我还不清楚。」如此说道。而一提到国中时期同班朋友们的事情,悠也便露出怀念的神情。

荒野想着爸爸身边不停更换的女人们。对荒野来说,她实在不懂那样眼花撩乱互相消磨的关系,荒野始终喜欢着悠也,甚至可以断言不管经过多少年自己的心意都不会改变。

悠也同样惬意地喝着咖啡,望向荒野颈上的小巧爱心的同时,散发出满足似的愉快气息。在遥远的那一天,那样煎熬、内心满是「好想去某处」如此纠结念头的年幼少年,如今已长得那样部高挑,声音也转变得像大人一样,却因为对方而感到满足,露出比当时还要孩子气的表情,沉静地喝着咖啡,不时还投来充满爱意的目光。

荒野自信地想着,即便长大成人,自己仍会喜欢着这个男生不会改变。

虽然这么想,但其实她自己也无法想象「长大成人的我们」……

唯有那「始终不会改变」的直率心情,会在心中永远闪耀着光芒。

……其实她明白只有现在。

就只有现在!恋爱,就只有现在!

过去教人晕眩般遥远,而未来果然也像是位在缭绕云雾另一端的某个国度,无论经过多久都到不了那样地遥远。

就只有现在!

恋爱,就只有现在!

两人在咖啡店里谈天,于镰仓的街道上散步,接着用餐。悠也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回到了东京。

在北镰仓车站只有荒野下了电车,她转过身。

噗咻……无趣的声音响起,电车门缓缓地关上。

悠也单手扶着把手,偏起了脑袋望向自己。他高挑的身材让荒野非得抬头看不可,荒野于是扬起了下巴望向悠也。

悠也轻轻一笑,挥动着单手向她道别。荒野也点点头,静静地抬起一只手挥动。

再见。

噗碰…………

电车伴随着声响开始驶动,悠也的身影逐渐模糊,荒野的长发随着风势如同生物般扬舞。不要走,唯有发梢如此希望地追着电车。而悠也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挥动的手缓缓地放下。

电车速度越来越快,悠也的脸孔只留下残影,随即便消失。荒野杵在原地好一会儿,目送隆隆作响的电车摇晃着离开。

风已然止息,头发也轻柔地回到连帽牛角扣外套上。静静地整理好凌乱的浏海,荒野不知为何浮现了微笑。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阵子之后,转过身神采奕奕地奔下月台的阶梯。

一如往常的回家路上,太阳以惊人的速度落下,夕阳仿佛被无形的手拉扯似地,转眼间便沉落至民家的暗影里。

片片雪花翩然舞落,荒野歪着脑袋心想,今年是否也会有积雪。

大概是因为太过寒冷,今泉台的住宅区比往常更加地安静。

一来到山野内家前面,一道熟悉的身影走投无路似地呆杵在该处。倚着崩斜似的石墙,像是在犹豫「要进去吗?」「还是就这样回去?」如此左右缓缓摇动着。

荒野发现是谁后,啊地惊呼一声便打算向前奔去。

可是,却又因为某个念头而停住了脚步。不要像个孩子一样奔跑,首先她咽了一口口水,然后缓缓地走上坡道。

那道人影注意到荒野之后,浑身大大一震。

「蓉子阿姨……」

长长的头发以与现在的荒野极为相似的模样披垂而下,随着风吹舞动。在这么冷的气候下,蓉子阿姨就这样抱着钟。探头一看,钟没有哭泣,毕竟也还完全不懂女人的苦楚,一副宁静祥和的模样熟睡着。

荒野仰头看着蓉子阿姨。

整个人显得憔悴,尽管仍然带有女性的滑腻,却是没有水分的奇怪光泽。

倏然间,从荒野的里面,从身体深处的深处,有某种东西开始满溢而出。浓稠黏滑而温暖,如假寐般却隐约有着恐怖——那是女人的气息。那天荒野在黄昏的庭院里「喂——」地呼喊之时,身体里面传出巨大回应的就是这个。这样不可思议的生物事实上并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但其实又到处都是。

女人。

荒野因为这样的自己而强烈地颤抖。

可是,她已经十六岁了(不过,是从今天才开始)。什么都看在眼里,她不害怕。

荒野至今都是一名小孩的身分,回到家时必然有人会对她说「妳回来啦」,那是女人的声音;而荒野总是回应「我回来了——」,她过去一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蓉子阿姨的脸无力地哀伤扭曲。

荒野将那冰冷的手背包覆在手掌中。

「……妳回来了。」

自己的声音显得低沉,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蓉子阿姨猛然涌起的呜咽中。简直就像是警报器一样,钟也受到影响,她醒过来开始哭泣,荒野注意到附近邻居的视线,于是急忙拉着蓉子阿姨的手穿过大门。

就好像那里有肉眼看不见的结界一般,蓉子阿姨紧紧闭上眼睛,一口气飞越似地穿过门扇。

拉开玄关门,荒野让蓉子阿姨率先走入里头。

寒冷的风咻咻吹来,又再次将荒野的长发高高带向冬季的天空。荒野仰望着日落昏暗的天空,身为女人的自己,从今以后也将继续对着回到家的人说「回来啦」,她如此心想并瞇起了眼睛。

然后,不禁又浮出淡淡的微笑。

山野内荒野。

——十六岁。

时光荏苒飞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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