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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传来午夜的钟声,才打了个冷颤,匆匆向地铁站走去。
tbc.
第23章
哈利后来又去了好几次“下划线”书店,花了一个星期才发现讨论会并不是天天都有,星期四和星期六晚上才会举办。于是每周两天,哈利下班就赶来,心不在焉地旁观激烈的辩论,有趣的或枯燥的演讲,不时还得忍受糟糕透顶的诗作,亚历克斯一次都没有再出现。哈利等到半夜,回家,说服自己不要再做这种无用功,等到下一个周四或周六又忍不住抱着希望再次回到书店。
哈利逐渐和钢琴师熟络起来,这位满头白发的先生事实上是书店主人,五十一岁,看起来像九十一岁,活动起来也像。他曾经是法国陆军的一员,从里尔撤到瑟堡,又从瑟堡退到敦刻尔克,非常幸运地搭上一艘英国驱逐舰,从那里撤到了多佛。钢琴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没有照片,而是放着半根银链,像某种史前节肢昆虫的化石。链子原本系着一个挂坠盒,里面是他妻子的一缕头发,但兵荒马乱之中挂坠盒不知道遗失在什么地方,他手上就只剩下这一截扯断了的链子。他1947年回到巴黎,始终没找到妻子和他们唯一的儿子弗朗索瓦。
“在奥马哈海滩上被机枪打中。”他说,拉起裤腿,哈利这才意识到他的右腿自膝盖以下装着木头义肢,“美国人告诉我们,‘小心天空’,结果斯图卡轰炸机不是我们要担心的,机枪手才是。幸好丢的不是手指,不然我就不能弹琴了。”
“您弹得很好。”
“谢谢,祖母教我的。”
哈利接着问他书店是否开了很久。
“差四个月就十年了。是我妻子想拥有一家书店,我不怎么热衷。我们刚买下一个合适的地方,战争就开始了。”
“我很遗憾。”
对方耸耸肩,拍了拍钢琴,好像那是只温驯的宠物,“我花了十几年才完成她的心愿。我想她会喜欢给人们提供一个交流意见的地方。”
“我敢肯定她会的。卢瓦索先生经常来这里吗?”
“看你怎么理解‘经常’了,他有时候连续好几天都来,有时候许久都不出现,谁也不清楚他去哪里了。要是他去伦敦了,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几本书,。不过卢瓦索从没试过消失超过一个月,因为他的信都寄到这里来。他的信可多了。”
“可以想象。”哈利附和道,“如果想找卢瓦索先生的话,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星期四晚来碰碰运气。”
“卢瓦索先生这个星期四会来吗?”
“不,但你可以留意马纳先生在不在,高个子,棕发,穿得像个神错乱的神父。他帮卢瓦索先生翻译了《埃格尼斯的风筝》,也许手头有个地址,或者号码,我不保证他有,但你可以问问。”
事实是,马纳先生也不知道。哈利是在星期四晚的散文朗诵之后拦住这位文学翻译的,书店老板的形容很准确,马纳先生穿着一件保守的黑色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个,然而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蓝绿相间的长披肩,看上去像某种鲜艳的热带鸟类。马纳留了一头鬃毛般的长发,乱蓬蓬的,里面绑了某种叮叮当当的金属小饰品。当他说话的时候,哈利能闻到他呼吸里浓烈的烟草气味。
“你为什么要找他?”
“我们以前认识。”
“以前!”马纳抓住这个时态不放,“为什么是‘以前’?闹出过很多矛盾的人才会说‘以前’,亲爱的,把你们的故事告诉我,也许我会为你们写一首歌,你和发现我很擅长融合音乐和诗歌。你该不会碰巧懂得怎样弹吉他吧,普鲁登斯先生?你看起来像个弹吉他的人。”
“这辈子从没碰过吉他。亚历克斯和我也没有什么故事,我只是想和他谈谈。”
一阵喧哗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两个学生模样的人打了起来,踢翻了椅子,人们要不就忙着躲避,要不就忙着拉开他们。马纳挂着一脸傻笑,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才回过头来:“谈什么?”
“他的书。”
“亲爱的,您看起来不像个出版商。”
“姑且当我是个忠实的读者。”
“你找不到亚历克斯的。”马纳摇了摇头,绑在头发里的小东西互相碰撞,叮叮有声,“这是一只很神秘的小鸟,只有他来找你,你不能找他,等你回过头来已经见不到人了。我们每次都约在这里,像间谍碰头。唯一一次例外是在蒙马特的一家餐厅,他给我买了茴香酒,上帝保佑他。”
“那家餐厅叫什么名字?”
“他欠你钱了,是这样吗?不能信任这些顶着贵族头衔的人,你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货,有时候你以为自己认识了一个大人物,结果他连手里的酒都是赊的。”
“不是。把餐厅的名字告诉我,马纳先生,然后我就不打扰您了。”
对方摊开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把名字告诉了哈利。
那听起来就不像是哈利会自愿去的地方,叫“塞壬”,白天是个供应油腻三文治的餐馆,天黑之后就换上另一副面貌。要是你愿意付百分之四十的额外用,就能到亮着暧昧灯光的舞厅去。哈利后悔没有问那位披着缤纷羽毛的翻译,亚历克斯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到这地方来的。音乐震耳欲聋,台上穿着蓬松羽毛裙的舞女脱下胸衣,抛给了观众,惹起一阵更大的骚动。哈利不得不高声叫喊,才能让酒保听清楚他想找的是谁。酒保摇摇头,说来这里的年轻英国人多了去了,他可没时间记住每一个。
哈利离开舞厅的时候耳朵嗡嗡作响,外套沾满了廉价烟草和香水的气味。地铁已经停开了,就算没有,他此刻也不想涉足那些昏暗肮脏的隧道。报社给他安排的公寓在格兰大道木偶剧场后面的曲折小巷里,即使在晴天里也很阴森,更别提凌晨了。哈利锁上门,躺倒在沙发上的时候,手表时针刚刚滑过一点。
他直接在沙发上睡着了,连大衣都没脱下来。阳光把他刺醒的时候整个上午已经快要过去了,这是个星期六,但记者没有休息日。电话没有响过,至少证明核战争还没有发生。哈利皱着眉,看了一眼手表,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对着粗糙的深灰色布料叹了口气,爬起来,走进浴室匆匆梳洗,换了套衣服,出门。
《视点》报社在奥斯曼大道西边,靠近拉法叶特的方向,挤在《观察者》和《快报》之间,和主要竞争对手《外交家》只隔了一条街外加两棵瑟瑟发抖的梧桐树。即使在周末,办公室也和平时一样繁忙。米涅小姐从打字机上抬起头,冲他眨了眨眼,哈利回了一个拘谨的微笑,径直穿过这一堆歪歪扭扭凑在一起的木制写字台,走进他的新办公室,把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声关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