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救赎
守平是在听了运营的讲述后动的心思。
永成在永定去世后爱上了看电视,并且乐此不疲,十八岁时熬成了近视眼。他是家里第一个带上近视镜的文盲。镜子中的他天庭饱满,脑袋圆实,再加上鼻梁上的博士伦,倦倦的像是一个大学生。
守平决定带上永成时,他正坐在床上看《雪山飞狐》,两个人一走一挪地奔赴徐州车站。守平向大侄子兴奋地说道:“走,跟我赚大钱去”。
守平两人真是一对奇怪的组合,一个身形似猿,上身长,下身短;一个则是只有上半身的鬼魅,双手拨动着轮子卖命地前进。他们不管别人不懂的眼神,自信满满。
排了三个小时的队,买了两张站票,在月台上等着姗姗来迟的火车。
车来了,他们本来是站在第一排,在汽笛声拉响的那一刻,只觉身后炸了锅,吵嚷推搡着向车厢里挤。因为要照顾永成,他们成了水中沉下的鹅卵石,剩在了后面。眼看要挤不上去,守平急中生智,阻止了窗内向送行的人群挥舞的手臂,把永成生生塞进车窗内。永成身材畸形而小巧,很容易就被塞进去。窗边的人保持着惊恐的表情接住了这一坨肉,并诚惶诚恐地放下他。还有永成的那条“腿”—车轮子,破旧沉重,辐条油光噌亮,也被塞进了窗口。
车厢门前还有很多人,门下还有不知是谁被挤掉的大拇指处破洞的布鞋,里面的人请求外面的人帮忙扔进去,但这句请求被无情地淹没在鼎沸的吵闹声中,没有人弯腰,怕进去晚了。守平终于在最后了,他把鞋扔给了里面焦急的人,但好心人没有收到一句简单的谢谢。
他们没有范运营的错误,准确的到达了徐州站。车站灰头土脸的,完全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壁垒森森,不可近人的威严。这里从各个角落里散发出刺鼻的大小便的气息,呆久了嘴里也会不能幸免地充满着粪便味,令人头晕目眩。
车站给人一种游手好闲的人居多,而急忙上车的人很少的表象。这是他们在车站门前的印象,难免会有偏见。他们东张西望,对这里充满着好奇。几个光膀子的中年人围了上来,他们热心询问着守平要去哪儿,上不上车,或者需要火车票吗之类的问题。
运营说过,车站那些主动搭理你的都是黑车司机,他们会把你骗到一个人少的地方然后进行勒索敲诈,如果没有钱还会遭到一顿毒打。守平剧烈地挥手表示不需要,并声明自己在等人。这群年轻人开始露出凶恶的面目,不依不饶,死死纠缠着。守平压抑着恐惧,把带来的包裹拆开,亮出几件烂衣服和两口破碗。他们这时才选择了离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娘的,又是两个出来要饭的”。
永成其实算是完全得本色演出,身上的衣服是家里经常穿的,打着补丁,足够可怜。尤其是那双残废畸形的腿,右背上凸起的肩胛骨,完全达到了在火车站旁乞讨的必要条件。大家都是这样一副样子乞讨,很多人和自己一样身患残疾,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羞涩。
可是,火车站这样的地方就是不缺少可怜人,路人早已经对铺天盖地的乞讨的人麻木了,他们能给予这些残疾人的只是慷慨的冷漠和无视。干什么不好,非要坐在这里无所事事,欺骗着人们廉价的同情。他们失败了,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彻底失败了,一分钱也没有得到。
不仅如此,夜将近时憋屈的同行们开始排挤这两个新人。
一个左边袖子空空,头自己一个老太婆也住不了这么大地方,愿意让他们借宿一宿,反正年纪那么大了,也没有什么可担心和害怕的。守平和永成感动的厉害,以至于流出眼泪。守平激动着说:“大娘,你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之后又是两个人的相视哭泣。永成这时哭得最伤心,嘴里喊着:“娘,儿想回家……”。夜里天冷,又有露水,老太太把自己简陋的床上的一个千疮百孔的破被子给他们盖。
让我们把视线转回到一个可怜的女人那里,因为她的处境是那么危险。
也就在这个夜晚,遥远的桃溪村,守平的妻子并没有睡安稳。因为没有男人,她早早地闭了门,哄着孩子睡觉。大女儿已经有七岁大,家里的小男人永明也不过三岁样子,他们还不知道人心险恶,不知道没有父亲的家庭是多么岌岌可危,只是奇怪着母亲为何今夜关门这么早。
危险是在后半夜,有人敲门了。死寂一般空洞的夜,敲门声急促而粗暴,啄……啄……啄…每一声似乎都敲击在这个独自守家的脆弱的女人心口上。她的心快要跳到了嗓子眼,四肢有些麻木,如触电般,脑子里如飞舞着万千只蜜蜂,嗡嗡的让女人头晕。要是一直没有人出声,恐怕门外的不速之客会拆门而入,残存的一点点理智提醒她要说话,要说话,最后在第七十一次的叩门声后,她还是壮起了胆子,问道:“谁?”外面是可怕的突然安静的世界,那人有些警惕,对峙中无人响应。
月光如水,尽情泼洒在孤寂的庭院内。父亲多年前垒的土墙已经坍塌不堪,随便一个身手利落的男人都可以爬进院子里。堂屋风雨飘摇,土墙黑瓦,屋话。那一夜女人再不敢睡下,守着微弱的光亮,睁着眼守到了天明。
阳光照在石桥上,桥洞还是阴冷得厉害,他们被外面吵嚷的声音叫醒。老太婆不见了,随之不见的还有她的衣服和被子。守平感觉不对劲,发现塞在鞋底的钱不翼而飞了。
被骗了,那个老太婆是一个善良的骗子。现在他们是身无分文,对这里,对自己来时的发财梦失望至极,后悔莫及。可是回家还得需要钱,永成是不可能要到钱了。
守平决定自己出马。他用了一招多年后才出现的骗术,那就是打破这些老一套的乞讨方式,另辟蹊径。他要到每一个人耳朵边兜售自己编造的心酸故事,正大光明地要钱。他编了一个故事:儿子走丢了,他四处寻找儿子的下落,如今财尽粮绝,还没有找到儿子。他希望听者能伸出援手,帮助自己继续找儿子,几毛钱都行。
多年后,当他在一档寻亲节目中看到和自己讲述的故事惊人的相似的时候,他竟然从椅子上下来蹲在了地上,抱头痛哭起来。因为这个节目里的故事是真的。
很快,他的故事打动了西装革履的商人,并凑齐了路费以及可以吃上一顿的钱。可还有人因口耳相传来给他送钱。他拒绝了,连声说钱够了。他是不想骗那么多人的,良心上过不去。他们在一家餐馆里吃了碗馄饨,这碗来之不易的混沌竟是那么好吃。守平后来不止一次想要再吃到这么好吃的馄饨,只是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
旱灾过去了,但没有了小麦种,荒芜了近两年的土地亟待种子的播撒,期待着生育新的希望。就有人开始了籴麦的生意。在旱灾的第一年冬天,两个新出生的婴儿啼哭了两声,还没有睁眼看看这繁华世界就没有了气息。按照风俗,夭折的孩子被装进中间鼓,两头尖的瓮子里,埋在自家堂屋墙南角。
来年的春天,枯树发芽,褪去了树皮的树又长出了新皮,,光秃秃的道路两边又发出绿草。它们生长很快,在人们的眼前,整个过程清晰可见,惊叹的人们不禁拍掌叫绝。绿色摧枯拉朽地从南面席卷而来,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只是四面的水沟成了干沟,歌声般潺潺的流水声消失了。直到多年后,一场持续将近一年的大雨才重新给予干沟勃勃的生机。
守平的妻子走了。
她一个人骑着结婚时守财送的高杠自行车,伴着冬日严寒的风,用力蹬着沉重的车子,去寻找灵魂的救赎。
她是听人说,北面有一处教堂,那里面的人对待每一个人不论贫富都一视同仁,接纳来自任何一个地方的受难者,拯救受伤的灵魂。教堂很小,几乎可以用简陋形容。朴素的木制大门上印着鲜红的十字架,门前是一个大水坑,中间用泥土铺出了一条路,窄窄的仅容一个人经过。一位身材矮小如八岁孩子,全身裹着黑围巾,面容干瘪的老太婆伸出温暖的双手迎接了她。
老太婆没有让她说一句话,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她颤抖的脊背,“你的苦难主已经知道,跟随我吧。”张素云听后感觉强撑着的意识已经全线崩溃,失声痛哭,跪倒在老人的怀里。她进了教堂,慈爱的圣母用怜悯世人的眼光俯视着她,她的心安静了。
温暖的圣光从天主头上向她洒来,张素云跪在了圣像前,虔诚而卑微。
当她再次回到丈夫身边时,已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像以前那样眼含恐惧,畏缩不前,心情抑郁。她主动走到守文二儿永礼家,向正在给永礼喂药的女人,这个曾和自己吵过架的母亲握手言欢。女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接受了三婶子的冰释前嫌。两人几年前因为过年时一碗饺子而唇齿相向,大打出手,并立下老死不相往来的毒誓。他们开始了新的交往。
张素云说:“天主让我们宽恕所有罪人。”是啊,天主救了她,让她的生命有了新的开始。
村子里兴起了信仰天主的风潮,苦难边缘的罪人每天求师问道,唱颂经言。只是这种无病呻吟,未雨绸缪的新鲜劲并没有维持多久。只有张素云始终坚持着,很多人说她傻,说她迷信。
多年后,她们老病相依,内心为前债累深而恐惧时,她们又想起了被遗忘在多年以前的天主,自己曾抛弃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