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人民大学一间宽阔的阶梯教室里,一堂面向大一心理学新生的心理专业课正在进行。
程遐从后门进入阶梯教室, 悄然无息地坐在了最后一排。讲台上刚刚开始上课的徐静逸在看见程遐后, 短暂地愣了愣, 几秒后神色恢复如常。
“……我们刚刚说到这堂课的内容是非典型抑郁, 谁能先带我们回忆一下上堂课讲的典型抑郁表现?”徐静逸目光温和地看着坐在教室里的几百名学生,语带鼓励。
有一名学生举起手来,徐静逸请他回答,男生站了起来,毫不怯场的侃侃而谈。
“很不错,谢谢你的回答, 请坐。”徐静逸微笑着让他坐下, 在补充归纳了典型抑郁症的表现和几大病因后,徐静逸回到了今天的课题,非典型抑郁。
“拥有非典型抑郁表现的抑郁症患者很难在日常生活中被发现, 往往是自残多次或自杀成功后家人才会发现异常。”徐静逸点开ppt的下一页,那是一张表格, 统计了非典型抑郁患者的自杀成功率。
“非典型抑郁患者是所有心理疾病患者中自杀成功率最高的,因为他们最隐蔽, 最难诊断,等身边的人发现不对时,往往已经为时已晚。普通的抑郁患者有明显且长期的情绪低落表现,从言行举止中, 你能明显感觉到他们消极悲观的思想, 在一个抑郁患者身边, 你是不可能开心起来的——”徐静逸顿了顿:“除非是具有非典型表现的抑郁患者。”
在台下学生专注的注视下,徐静逸点开了课件的下一页,那是教材上提供的一位非典型抑郁患者案例视频,在和心理医生交谈时,虽然略微有些紧张,但女孩看起来非常友善,也能感受到她一直在努力配合主治医生的谈话,就在主治医生高兴地以为她的抑郁已经好转时,面对主治医生“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的提问时,女孩微微一笑,告诉医生她只想去死。
“我现在活着,只是因为我的妈妈为了我的病牺牲了那么多,我不忍心看她失望。我是为她活着,但是我自己想死,我真的想死,我的愿望就是去死。”徐静逸用平静但忧伤的声音念出了女孩的话,“短短的最后一句话里,女孩一共说了三次想死。我们看到非典型抑郁患者的微笑,往往会误以为这是病情的好转……却不知道那个微笑的背后实际是无药可救的绝望,我将这种抑郁称为——微笑抑郁。”
“美国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第五版中,抑郁症的诊断标准包括持续性的心境低落,对所有活动失去兴趣、丧失愉悦感、活动减少、体重明显增加或减轻,失眠或睡眠过多,几乎每天都感到疲倦或精力不足,反复想到死亡等。非典型抑郁患者同样具有以上特征,只是更隐蔽更难以察觉,和大多数难以融合进社群的抑郁患者不同,非典型抑郁患者甚至可能是一个群体中的开心果、领袖人物。”
“徐老师,您诊治过此类患者吗?”一名学生举手提问。
徐静逸的脸上露出了思索久远往事的神色:“……拥有非典型抑郁表现的患者在抑郁患者中非常少见,在我的职业生涯中,确诊的非典型抑郁患者至今还没有遇到过一例。”
“您为什么要强调‘确诊’呢?”刚刚提问的那名女学生捕捉到徐静逸话里的深意,立即追问出来。
学生们纷纷专注地望着讲台上的徐静逸。
徐静逸意外地笑了笑,片刻后说道:“就像你们猜想的一样,我的确遇到过一名疑似非典型抑郁的病人……不,也不能称之为病人,因为我们之间只有过一次非正式的,连心理咨询都谈不上的短暂交谈。”
“那是一个刚刚遭受了生活重大打击的少女,她的母亲因为担心她的情况,所以请我去给她做心理疏导。”徐静逸淡笑着说:“我以为我会见到一个恐惧到充满攻击性或濒临崩溃的孩子,我准备了很多安抚的话语,但是实际和她见面后,我一句话都没用上。”
“她的情绪非常平和,脸上甚至带着微笑,就连我试探着提及那次重大打击,她也十分配合地回答我的问题,就好像那次事件,在她的心灵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一样。那时的我对非典型抑郁还没有多少了解,虽然察觉了少女的异常,但却没有把她异常的表现往更严重的地方想,仅仅是将它简单判断为了少女对我的不信任和防备。在那之后,少女拒绝再接受心理疏导,我也就没有再和她交谈的机会了,但是她激发了我对各种非典型心理病症的研究热情,这也是我从临床心理医生转为大学讲师的主要原因。”
“她还活着吗?”一名坐在台下的男生忍不住问道,他没有举手,但是清晰的声音却传遍了大半个教室。
“她还活着。”徐静逸说:“并且活得很好,是绝大部分人艳羡的对象。”
“说不定那女孩就是心大,的确不在意啊。”男生嘀咕道:“搞不好就是你大惊小怪了。”
徐静逸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大多数抑郁患者都试图掩盖自己的抑郁倾向,但微笑抑郁者尤为严重,除开在现有的社会环境里,心理疾病患者会遭受他人偏见外,掩盖自己的抑郁表现还是病人本能的一种防御机制,在多数情况下,他们的微笑不代表快乐,反而代表悲伤,微笑抑郁患者用微笑来否定和掩饰悲伤,用微笑来告诉关心或伤害他们的人,‘我很好’、‘我没事’。”
徐静逸有条不紊地按照自己的步调讲解下去,绝大多数学生都听得入神,直到下课铃响才恍若梦醒地回过神来。
当学生们起身离开教室时,想要从后门离开的学生立即发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程遐。他面无表情地穿过一群神色紧张、面颊泛红的女生,走到讲台上正在收拾东西的徐静逸面前。
“我想和你谈谈。”程遐说。
徐静逸收起课本,无奈地抬头一笑:“来我办公室吧。”
二十八岁的程遐以计深虑远、冷酷无情令敌人闻风丧胆,但是留在徐静逸心里的却永远是那个十二岁应激性失语、沉默坐在窗前一动不动的秦遐。
两者之间如今已经截然不同,但是徐静逸依然能从他们身上找出共同的地方,有的人不论外表如何变化,心灵上的伤疤都会出卖他们。徐静逸浸淫心理学数十年,临床经验无数,她无比清楚,心理疾病可以改善,却不可能痊愈,就像深入真皮层的伤口,再强的愈合能力,都抹不去那一条疤痕。
有些人的冷漠是因为傲慢,有些人的冷漠是因为自我保护。
心理医生的耐心优于绝大多数人,不是因为他们天生如此,而是因为他们明白来到自己面前的人,越是冷漠尖锐,越是拥有苦难的经历。
“如果你和以前一样,是来问我你母亲的事,那么对不起,我的回答还是和以前一样,为病人保密是一名心理医生的基本职业道德,我不会为任何人违背我的原则。”徐静逸倒了杯水给程遐,在他面前坐下。
“我是她的儿子,我有权知道她在做出那个决定前和你说了什么。”程遐接过那杯水,随即放到了桌上。
“不,你没有权利。”徐静逸不为所动,看着程遐温和但毫不退让地微笑:“任何人都有保有秘密的权利,既然我承诺过她和她的谈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那我就会践行我的诺言到生命最后一刻。”
“我可以满足你的任何要求。”程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
“那我就摧毁你现在的生活。”
徐静逸愣了愣,片刻后微微一笑:“请便。”
程遐面色沉沉,却依然牢牢坐在座位上没有动弹。
片刻后,徐静逸又是一笑,只是那笑里多了丝无奈和怀念:“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嘴硬心软。”
程遐像是被那个词刺了一下,立即露出了冷笑:“不知道那些被我打击得家破人亡的竞争对手听到这句话会怎么想。”
“距离你上一次来找我已经快十四年了,”徐静逸平和地说:“是什么让你想起了我?”
“临时起意而已。”程遐面色冷漠地站了起来,露出离开之意。
“我能看出你现在的内心很不平静,如果你想要找人聊聊,我随时都愿意当一个倾听者。”徐静逸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一抹关切。
“就像我为钟娴宁保密一样,你应该相信我和你的谈话,同样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徐静逸说。
程遐露出不知是自嘲还是嘲讽徐静逸的一笑:“我收买不了你,不一定秦焱也收买不了你,我不会摧毁你现在的生活,不一定秦焱也不能……”他冷冷地说:“我不信你。”
程遐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如果你改变主意了,你知道该怎么联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