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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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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人世的日子,是光绪六年二月初三,龙抬头的第二天。我跟着二哥秦天宝,到二十多里外的文家堡子去讨账。那天天气不太好,天空里飘着些似雨非雨,似雪非雪,似雾非雾的东西。陇东一带的人,都把那叫做流霜地油子,说天下流霜着呢。

流霜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感觉得到。它轻得像纱一样。似有似无,潮巴巴,冷哇哇的,叫人周身都不太舒服。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运气就有些不太好。

我们是沿着蒲河川往西走的。一路上清冷无比,满目萧索。川道里,到处都是废弃的庄窑和荒芜的田地。那时候,同治回乱已经过去,可整个蒲河川里,依然人烟稀少,了无生机,一片荒凉。回乱造下的大孽,到那时还没有完全缓过劲儿来呢。

有一支歌谣唱尽了同治年间的凄惨。

八辈子忘不了同治年,

白彦虎带兵下了塬,

矛子戳,刀子砍,

尸骨遍野血满川。

世间百姓遭大难,

百里蒲河无人烟。

同治在位十三年,回回乱了十二年。从同治元年开始,陕甘一带的回回们就反了。陕西的白彦虎,金积堡的马化龙,河州的马占鳌,西宁的马文义,肃州的马文禄都聚兵起事。反就反了,把那个该死的清王朝,早该送到坟墓里去。可千不该,万不该,回回不该拿手无寸铁的汉人开刀。都说冤有头,债有主。陇东这地方的汉人,没惹你陕西的回回吧,你为啥剃刀一样齐茬茬往下削呢。在那些造反的回回队伍里,就数白彦虎一支在陇东造下的孽大。白彦虎同治元年在陕西起兵,第二年十八大营几十万回兵,忽拉一下,就杀上了董志塬,开进了泾川道,先后攻占了庆阳平凉两府近十座县城。一时间,几百里的陇东地界儿,就变成了回回的屠宰场,回兵们克城屠城,占村灭族,过户灭门,十室九空。对汉人奉行一个不留政策,对当地回人也不留情。凡遇当地回人,便强逼造反,精壮男女,一律从军,老弱病残,逼其杀掉,若有不从,便全家灭门。那时节,人命不如草芥,陇东的山塬沟谷里,堆满了累累白骨,却无人收拾。据后来的官家统计,回兵盘据陇东七年时间,民众锐减十之八九。仅镇原一县,十多万人只剩下了一万来人。同治八年,当左宗堂大帅带兵攻上董志塬,看到尸骨遍野的凄惨景象,将士们无不哀恸。后来,那白彦虎被左大帅打得希哩哗拉,从庆阳逃到金积,从金积逃到河州,又从河州逃到西宁,肃州,新疆,出国后与沙俄的阿古伯一起联手进犯,也没讨到便宜,最后被赶出国境,落脚在如今的吉尔吉斯斯坦,就再没得回来。造反的回回队伍里头,金积堡的马化龙还算得上一条汉子,最后被清朝凌迟处死。唯有河州马占鳌一支聪明,投靠了清军,回头又去杀一同造反的弟兄,血染红着就要上前抢二哥身上的褡裢。那褡裢里头装着几升胡麻和讨来的银钱。二哥见抢,急了,就把褡裢从肩上一卸,顺势抡将起来,使那贼人一时近他不得,另一个土匪也抡起刀子上前去帮忙。我一见,就挥舞起出门挡狗的棍子,冲向了焦一刀。那焦一刀用手中的攮子挡开我,攥住棍子,向我胸前猛击一掌,我的脚就飞离地面,向后面腾空而起,然后,我就感到后背一阵冰凉,钻心的刺痛让我发出了一声惨叫,接着,我感到忽然一阵轻松,周身充满了幸福的感觉,随之就飘离到了一边。与那贼人缠斗不止的二哥,突然转身喊了一声天生,就向我扑来。这时,焦一刀便挥起攮子,刺向了我二哥。可怜我二哥秦天宝身体再强,如何抵挡住几个人的围攻,脖子上早挨了一攮子,那攮子尖而且长,一下就把他的脖子刺了一个窟窿,鲜血顿时涌流不止,那贼人乘机上前抢了他的褡裢。我看受伤的二哥还不罢休,便扑过去拉住他,说二哥,快走吧,咱不要东西了,咱逃命吧。二哥这才住手,和我一起,甩脱贼人的纠缠,慌不择路,跳下沟崖,跑向了黑沉沉的后沟。

二哥在前面跑着,我在后面紧追不舍。我感到身子轻飘飘的,自己不能控制自己,就说,二哥,我怎么这么轻呀。二哥不应。我又说,二哥,你等着我呀。二哥还是不应。我说,二哥,你听不到我说话吗。二哥只顾跌跌绊绊地跑着,根本不回答我的话。我就上前拉他,但怎么也拉不住。我就在他的耳朵上喊,秦天宝,秦天宝。他似乎听到点啥了,步子慢了下来,但还是没有停步。我想起我们过去一同唱过的歌谣,一问一答式的,他该记得吧,就在他的耳朵旁唱了起来。

崖背上站了个谁,

张大锤。

你咋不下来,

怕狗咬。

我给你挡,

歪就好。

你襟襟撩的啥,

酸枣枣。

你咋不吃,

怕牙倒。

你胳肢窝里夹的啥,

烂皮袄。

你咋不穿,

怕虱咬。

你咋不寻,

没人了。

妇人哪去了,

死得早。

你咋不哭,

呜呜呜。

不知是这歌谣起了作用,还是他听到了我的喊声,总之,二哥秦天宝这时总算站住了,他失神地回头望着刚刚离开的沟口方向。那里一片昏暗,啥也看不清楚。他突然跪倒在地,呜呜地哭出声来。边哭边喊,天生兄弟呀,你死得好惨,二哥对不起你呀。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我死了。就在我扑向焦一刀,被焦一刀一掌打飞的时候,我的后背就撞在了后面那个人的刀尖上。公平地说,他们并没想着要杀死我,只是我的命不济,后背正好撞到那刀子上。刀子从我的后背穿进去,刺透了心脏。我的灵魂在那一刻就脱离了身体,轻飘飘地游离到了一旁,变成了无形无体,无拘无束的另一种存在。从而就感到了那么一种轻松和愉快。

我死了。从此,就放下生长了十三个年头,总共只有三尺来长的肉体。啥也没有,啥都不是了。从此,也就开始了在这茫茫人世间,独自流浪的日子。

死,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迟早要经历的。人不可能不死,因为没人能修成金钢不坏之身。早死迟死都一样,人都有放下身体的那一天。只是,我只有十三岁,有许多的事情还没来及想清,就糊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我当然不想死,可遇下了这事,也没有办法。谁叫我的命不济呢。我的灵魂从那时起,就跟着逃亡的秦天宝,来到了芦花湾。

注1,大,陇东土话,即父亲。2,董福祥(1839年-1908年),甘肃环县毛井人,清末名将,早年当过土匪。3,安化,即后来的庆阳县,庆城县。4,攮子,一种轻便戳刺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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