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秦怀禄的婚事

秦天宝的儿子秦怀禄，慢慢长大了。他是先和陈凤在丫河口镇上念了几年私塾，后又一起去了固原念书。那时，清朝没了，变成了民国。丫河口镇当时还属固原县管。从丫河口到固原，步行得走两天的路程。骑马也得整整一天时间。秦天宝怕儿子路上受苦，就备好骡马，带足盘缠和白面清油，送儿子上学。儿子去了，半年才能回来一回。他就和陈德福约好，两人交替着去接济儿子。

好不容易，书念出来了。秦天宝看世事纷乱，就断了让秦怀禄在外谋事的想法，想早点给儿子成一门亲。那时候，就有裴家川财东裴正希，派人来说媒，想把女儿英子许配给秦怀禄。裴正希在方圆几十里，也算是个大财东了。把女儿下嫁给一个中等农民，让秦天宝觉得有些高攀了。不过他还是觉得稳妥一点好，没有正面答应，说带儿子去看看。那裴家是大户人家，门风正，家教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闺女裴英子到底咋样，就不知道了。因而父子俩去的时候，也都多留了一个心眼。

那裴正希见父子俩有些疑虑，就笑着说，现在是民国了，讲究婚姻自定。你娃是念过书的，不妨让娃娃家们见见面，谈一谈再定吧。就让人领秦怀禄去后院，到了裴英子的窑里。那裴英子斜依在栏杆旁，有点亭亭玉立的感觉。见到秦怀禄，脸一红，显得有些难为情。秦怀禄倒是不怯，搭眼一看，那裴英子人长得委实俊秀，心里不禁喜欢。就说，你坐呀，站着多累。那女子就笑了，说你到我家了，你坐吧，我站着好。秦怀禄也不坐，说你家是大财东，为啥愿意到我们家去呢。那裴英子说，你念过书呗，我就喜欢读书的人。秦怀禄问说，你也念过吧。裴英子说，念是念了，不多。还是大请来的先生教的。两人就闲谈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就过了半个时辰。这时领的人来，请秦怀禄过去说话，他才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这半个时辰的接触，完全打消了他过去的疑虑，使他坚定了娶裴英子的决心。

定事很简单。裴正希说，彩礼免了，规程不讲，腊月初十过来娶人。秦天宝父子俩，感叹裴家办事干脆利索，不拖泥带水，不愧是大户人家。

接着就是秦天宝一家忙了。拾掇新窑，准备新衣新被新用具。

准备过事用的黄酒，是桃花的长项。煮黄酒，先得采曲。六月六，采曲头。九月九，装黄酒。每年到了六月，人们就把山上的黄菊花，青菊花，细辛草，左拧根，柴胡等草药采来，晒干碾面，拌入糜面中，用晾温的开水调面，丸成杏子大小的圆球，再把曲母压碎成沫，滚满圆球周身，装进麦草篮中，盖上新鲜白蒿，在避光处放上七天，曲子就像一窝刚浮出的小鸡，毛绒绒的，发酵成型，晾干备用。到了九月，就可以装黄酒了。把采好的曲子碾碎，与炒熟的麦子和煮熟的酒米，和到一起，装入专用酒缸。发酵两个月，就能冶出新酒了。

这些年来，人们只知桃花黄酒煮得好，可却不知她有诀窍。过去，桃花她爷糖老汉每次做糖，都要剩下一些麦芽和黄米残渣，丢了可惜，桃花就把这些残渣与酒米，和到一起发酵，结果，做出的酒非常香甜。从此后，她做酒，就用麦芽和酒米来做，味道和别人做的，就是不一样。

现在，儿子秦怀禄结婚，她就更加用心。想这些年的交往多了，过事还得备宽点，所以光酒就煮了两缸。

一切准备停当，腊月初十就快到了。秦天宝上门请了陈德福来管事，白家峁的锁呐手白大喇叭兄弟吹乐，庄里和家门青壮男女，都来待劳。杀猪宰羊，破柴驮水，借家具泥锅灶这些粗活，男人干，写对子记礼簿就由陈凤这个先生来干。汤锅上的，面案上的，灶窑里帮手的，主要是女人干。大嫂薛小翠主厨，桃花经管灶上用品，大哥秦天珍和陈德福的大儿子陈龙负责娶人。

娶人很顺利。裴家装大客送人的，是裴家在县民团警备队干公的大公子裴嘉惠，和妇人几个人，不到一桌，陪嫁却很大气，大箱子小包袱，马装骡子驮，显示出了大户人家的气派。

娶人马队进庄以后，炮仗锁呐齐鸣。除妨人回避，大人娃娃一起围了上来。新媳妇包严着头，被卡下马来，在早已设好的香案前，与秦怀禄一起站定。陈德福喊礼，头一道礼，上香。秦怀禄就点着香，作揖后插入麦升子里。二一道礼，下跪。秦怀禄和裴英子两人就在事先备好的沙毡上，跪了下来。三一道礼，化黄。秦怀禄就点着黄表纸，着完后丢入瓦盆。四一道礼，奠爵。秦怀禄就端起案上的酒壶，向盆中浇了几下。五一道礼，歆牲。秦怀禄拿了碗中剁碎的熟肉，撒向瓦盆里面。最后一道礼，叩头。秦怀禄和裴英子两人就爬下磕头，起身作揖，然后双双被人卡进了新窑。

当天的事都很顺当。不顺当的事，出在第二天。

第二天是正事。带礼的客人都在这一天赶来贺喜。偏桌喝汤一毕，人们就聚来看恭喜。恭喜是红事上的重头戏。乐人要吹乐一一把东家长辈，大客，舅家，干亲，媒人，请到院里安排的席上，新郎新娘要出来与大家一一见面，倒酒磕头，各路亲戚也要为新人披红挂彩。

就在这个时候，事儿就出来了。大家怎么也没想到，那新媳妇裴英子，是瘸着一条腿从新窑走出来的。一旁的秦怀禄，也是一脸的丧气。秦怀禄是昨晚上与裴英子享受欢爱之后，才听她流着泪，说了自己腿瘸的事。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亲眼看下的心上人，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瘸子呢。裴英子说，十三岁那年，她在磨窑推磨的时候，马惊了，正在揽磨的她，胯骨被那马踏了一蹄子，从此腿就瘸了。他问，那次见面的时候，为啥不告诉他。她说，告诉了，你还能要我吗。那次见面，是她大一手安排的，就让她站在脚地里，一动不动，和他说话。她也觉得不对，但是，她也要嫁人呀，在她大为她预备的众多挑选对象里，是她选中秦怀禄的。那次见面，她说自己喜欢读书的人，那是她的心里话。而今，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她请求秦怀禄原谅自己，她会做个好媳妇的。秦怀禄尽管心里憋屈，但事到如今，还能咋办呢。

带礼的宾客见了，感叹一番也就罢了。可主人家就不同了，大家怎么也接受不了，一个瘸子做自家的媳妇。最伤心的，是在事上做主厨的大嫂薛小翠，当她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娶了一个瘸腿媳妇，一下子失去了控制，爬在案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桃花也一下子懵了，她不知这是咋回事，忙去找秦天宝问，秦天宝也是一头雾水，再一看儿子的表情，也就啥也不说了。

好好一场事，就让裴英子这个瘸腿媳妇，搅得不欢而散。

裴英子的哥裴嘉惠临走时，对秦怀禄说，妹夫，咱不做亲是两家，做了亲是一家。我妹虽说有点残疾，但人好。你要好好对她。以后有机会了，我帮你在外面谋个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