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童年时光

秦明杰重新当了小学教员以后，秦亮总算结束了在学校受欺负的日子。

秦亮生得瘦小，又不太合群，加上他爷秦敬尧早先挨整，他大有一段时间逃亡在外，他就时常受到一些学生的欺负。欺负他最多的，是万年的几个娃娃。芦花湾小学，万家娃娃最多，分为几派。万雪的儿子万连良，万连才为一派，同情秦亮，秦亮受欺负时，还会帮他说话。万树的儿子万连根，万连本，万林的儿子万连昌为中间派，基本上不参与任何一边的活动。万年的三个儿子万连金，万连银，万连宝，还有万宏的两个儿子，万连民和万连兵，是一派。其中，万连金是个祸事头儿，他一招呼，这几个娃娃就会跟上一起来。起先，他们总是把目标放在地主的几个娃娃身上，但陈家的一帮娃娃心齐，不好惹，只要有一个受欺负，其余的都会去搭帮。陈永康的儿子陈小海，陈小飞，陈永泰的儿子陈小云，陈小强，陈永和的儿子陈小进几个，称为陈家五小，保护着陈家的几个女子娃不受欺负。万连金他们见在陈家五小跟前讨不到便宜，就把目标转向了其他学生。这样，势单力薄的秦亮，就成了他们欺负的对象。

那时候，家里穷，学生娃们带的馍馍都不多。万连金他们几个，动不动就强要其他学生的馍馍吃。如果谁身上有一两角的零钱，就别让他们发现，一旦发现了，那肯定会被万连金他们弄去。大队部院子里，有一个队办的商店，经营着一些农村人用的布匹棉花，烟酒糖茶，煤油火柴等，还收购鸡蛋，药材，猪鬃等一些土产。学生到学校来，偶尔也帮家里买卖点东西，万连金他们总是要让这些学生，给他们买洋糖，蜜枣，饼干吃，如果不买，就会找他们的麻烦。有一些胆大些的，找老师告状。可校长和老师，一个是他们的舅爷，一个是他们的舅舅，不告倒罢了。一告，下回敲诈得更加厉害。

秦亮平时不理会万连金他们几个，要馍馍不给，要钱没有，买卖东西想敲诈，也别想得到。时间一长，这弟兄几个就开始找他的麻烦，在放学的路上故意用肩膀撞他，你撞一下，他撞一下，要是一反抗，正好，他们几个一下子一哄而上，揪住他的头发拳打脚踢，他经常被打得口鼻流血，衣裳开裂，浑身是土。有一段时间，他非常惧怕上学，多少次都寻找出各种借口，不去学校。后来有一次，他爷秦敬尧发现他被打了，气坏了，就扯着他直接找到了万年家，对万年说，你的娃娃你管不管，不管就别让我遇着。万年看见秦亮被打得鼻青脸肿，就当着他们的面，把万连金几个狠狠揍了一顿。此后，秦亮倒是再没挨过打，但经常被捉弄的事还是没有断过。

那几年里，学校里没有课本，天天背语录，作业就是用废电池里的黑芯子，在操场上写字。秦亮记性好，语录背得多，作业也能早早完成，因而，他借故不去学校，也没有多少要紧。

秦亮最爱干的事，是跟着爷爷秦敬尧，一起去放羊。在他看来，放羊是天下最美的一件事儿了。把羊往沟里一打，羊在山洼里吃草，自己就往沟畔上一躺，看天上晴空深深，白云悠悠，心里就无比的纯静，再也没有那么多的烦恼，再也不用提防别人的捉弄。春天里，野蒿野草长起来，各种各样的花儿都开了。野山鸡嘎啦嘎啦地叫着，在山崖边飞来飞去，一落下来，就不停地在山畔上悄悄窜动。秦亮知道，这个时候嘎啦鸡要开始下蛋了，它们总是尽量躲避着人，在人们很难发现的地方，做窝下蛋。当嘎啦鸡出现的时候，秦亮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看它在哪里起落，往往在一个地方起落的次数多了，就可以断定，那地方会有它们的窝。这样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下手去寻找野鸡蛋了。寻找野鸡蛋得用点心思。有时候它明明就在那个地方，可就是怎么也找不着。原来那嘎啦鸡很是聪明，它要么会在一棵白芨柏底下，要么在一堆蒿子丛中，要么在一片蓑草里面，做上窝，下了蛋，会把蛋用杂草覆盖严实，很难让人发现那下面还有着一窝鸡蛋。当秦亮费尽心思，找到一窝野鸡蛋后，那个高兴劲就没法提了。收了鸡蛋，拿回家里，让奶奶或妈在锅上炒了，姊妹几个就像过年一样，享受一顿炒野鸡蛋的美味。

秋天也是秦亮喜欢的季节。秋天各种各样的果子都熟了，秦亮拦羊之余，就到人家收过的果树上，寻找一些遗漏的果子，像梨啦，枣啦，海红，苹果，核桃啦等等。寻下了，自己舍不得吃完，还拿回家去，给姊妹们吃。最有意思的，算是吃野烧了。生产队每收完一片玉米地或洋芋地，秦亮都会跟着爷爷把羊赶到那里，去寻找没有掰尽的玉米，或是没有拾完的洋芋，寻下了，就在地边上挖一个坑，抱来柴草点着，然后把寻到的东西埋到火堆里烧熟吃。那是最享受的时候了，一边吃着野烧，看着都羊追着母羊寻羔，一边听放羊娃在山梁沟畔上，抡圆了膀子甩响鞭。响鞭是用麻和丝秧做的，放羊人往往会在麻和丝秧都成熟的季节里，做了响鞭比赛，看谁的响鞭甩得响亮。过了八月八，麻鞭夸啦啦。那景致，秦亮一辈子都忘不了。

放羊最难熬的，是冬夏两季了。冬天冷，天寒地冻，队里的社员可以不下地，但放羊人无论刮风下雪，都得出山。顶要紧的，是放羊人得预备上一件皮袄，一顶皮帽，一双毡靴御寒。苍凉的山野里，时常回响起放羊人的歌。

天上刮着那白毛风，

地上不见一个人影影，

一个人影影你当是谁，

可怜不过那放羊人。

夏天也不好过。太阳再烤，放羊人还得赶羊出山。那羊在太阳底下，不吃草，也不扎站，头埋在前一个羊的身下，跟成一溜，只一个劲地往阴凉处钻。放羊人给羊解热的一个办法，就是把羊赶到下河边上去洗澡。秦敬尧每年夏天，都要洗上几回羊。每次洗羊，秦亮都要跟去挡羊。秦敬尧一般都把洗羊的地点，选在河湾堡一带。那里河水清，水流缓慢。秦亮挡着羊群，就看他爷把羊一个一个牵进水里，从头到尾清洗一遍。洗完了羊，秦亮就脱个精光，下到河里边耍水。他常常把头埋进河里，看自己能在水里边憋多长时间，等到再也憋不住了，就一头从水里钻出来，看到河岸上的爷爷，正焦急地往河里头一个劲地瞅呢，他就觉得很高兴。在水里耍够了，爷爷就把羊吆到河湾一旁的沟洼里，让羊吃草，爷孙俩就到三太爷经管的瓜地里，去吃瓜。三太爷和秦亮的太爷秦怀禄，是一娘所生，叫秦怀寿，是大祖太爷秦天珍门中最小的儿子。老大秦怀福和老二秦怀禄都不在世了，只剩下他还活着。每年过年，秦亮跟着他大到河湾堡给三太爷拜年，三太爷总会给他一两毛压岁钱，说碎重孙子来了，我不破财都不行。三太爷是个务瓜能手，所以，生产队年年都会让他务瓜。秦亮和爷爷一到瓜地，三太爷就会在瓜地里满地挑熟透的梨瓜，挑出的梨瓜又香又脆，秦亮就毫不客气地吃起来。三太爷看着秦亮吃瓜，就爱怜地摸着他的头说，咱秦家，人不多。芦花湾一门人，就指望你了。秦亮当时还不太明白这话，多年以后等他明白了，三太爷早就去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