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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打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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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麦子眼看着又要黄了,万世安就开始准备着,随时上山去打雨。打雨工具有一管铁炮,一根捣药的铁棍,两只装药的葫芦。这些东西平时就放在家里,只要天上起了白雨云彩,万世安就得背上工具上山去打雨。

打雨这活儿,既辛苦,又需要本事,不是谁都能干得来的。成立高级社那年,社里选打雨人,没人愿干,有人说,让万世安干吧,他能观天象,识风雨,再合适不过了。他推辞不过,就干了。这一干,就是十多年。他从当年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变成了五十多岁的老汉。一想起这十多年自己所受的作难,就禁不住感叹,这活儿,不是人干的,谁看上那点补贴,谁干。可是他给队长说了几次,队长说,等这一茬麦子收下来,我给你调个人来。他倒一直希望自己的大儿子万树来接自己的班,可万树那小子犟着板筋,说,打雨那活,没白没黑的,打好了,给点奖励,打不好,毁了庄稼,看众人不弄死你,我不干。这话说得让万世安一时语塞。这些年来,他打雨,不就为了一条,别让冷子毁了地里的庄稼吗,农民累死累活,就为了一把粮食,一旦到手的粮食丢了,那大伙不找你拼命才怪呢。

麦子开镰之前,二杆子队长专门来找他,说,今年这麦子长得多好呢,麦子能不能收回场里,就全看你了。只要防住冷子,你要多少工分,我给你多少。要是冷子打了麦田,你小心点,我把你老家伙做碎呢。他说你不如现在把我做碎好呢,免得我受那份苦。二杆子队长说,你想得美,做碎你,谁去打雨呢。要是冷子打了麦,我一准做碎你。

昨儿晚上,他作了一个梦,梦见满湾的麦子转眼之间就没了,他急得到处乱跑,一边跑一边说,不是我弄的,不是我弄的。这时二杆子队长来了,二杆子队长说,不是你弄的是谁弄的。说着就挥舞着锄头,向他扑过来,要做碎他。他吃了一惊,就醒了。醒了以后就一直没有睡着。他为自己丢了一卦,可这一卦,占得极其不利,他一下丢了卦钱,就再不想动了。后来,他就慢慢想通了。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你的卦不是神吗,可你给自己又算准了几次呢。后来,他就再也不去想那梦的事情了。

这天晌午过后,天上起了一片黑云,他看那云来势汹汹,就取出打雨的家伙出了家门。打雨的地方在庄上的尖山梁顶,从庄里上到山顶,怎么着也得一锅烟的功夫。

从万年家的崖背上过去,他看到万年他妈,在院子里晾晒黄花菜,一屉笼一屉笼蒸好的黄花,就放在柴摞上,万年他妈就在那里不停地翻晒着。他本想给喊着说一声,让她早点收回去,天要下雨了。可他还是忍住没喊出声。这个时候,万年他们都在家里,他一喊,不是自找没趣吗。

他和马兰花的交情有二十年了吧。虽说最初是马兰花找上门来的,那也是怪自己持守不住。谁叫他那个时候,就没了阿伯子的定性呢。从那以后,他就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犯罪的人,偷了自己亲兄弟的妇人,那是要遭天谴的。可他还是忍不住,要和马兰花在一起。马兰花太有女人味了,和她在一起,胜于他和改花在一起的所有日子。他觉得自己和改花半辈子,生了几个娃娃,从来没尝到过和马兰花在一起的滋味。他知道自己就像一个抽大烟的人,明明晓得大烟是个坏东西,可一旦上瘾,想不抽都不由自己了。直至后来有一天晚上,改花说了一番话,才让他明白过来,再不能背着改花干那事了。改花问他,说他大,你有多长时间没和我亲近过了。他这才想起,自从和马兰花有了那事,就一次没有亲近过改花。他顿时就觉得理亏得不行。改花又问,马兰花伺候你还好吧。他这时就觉得无地自容了,狠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改花说,他大,你也别责怪自个儿,你和马兰花的事,还是我撮合的呢。你们在一起,我就轻省了,我伺候了你半辈子,再也伺候不下来了,才找马兰花说了,我只是试探试探她,她果然就来找你了。你们在一起,你好,她好,我也好。我是个罪人,这辈子亏待了你,如今有马兰花伺候你,我也就觉得心里好受点了。改花说了那话,他就一下抱住改花说,你别这样说,我以后再不和那马兰花在一起了。从那以后,马兰花去了河湾堡,他也就再没和马兰花交往过。改花下世,过了年馑以后,他忍不住又和马兰花续上了旧好。他想自己这辈子,没救了,老天爷注定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命,前半辈子娶了自己的嫂子,后半辈子又贪上了自己的弟媳,他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罪人。

万世安扛着打雨炮,一步一步往山顶上走着。脚下的杂草野蒿不时地绊他一下,他也不去管,一边走一边继续想下去。他和马兰花续上旧好没多长时间,兄弟万世祥就死了,他那时曾经想过,两人与其这样偷偷摸摸,还不如明着正式凑在一起过算了,可马兰花那时却犹豫起来,说咱们这么大年纪,孙子都有了,再到一起,怕要叫人笑话呢。她更希望就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若是真凑到一起,两家人的坎儿都过不去。他相信万年是知道他和他妈的事的,要么,他也不会那么对待自己。自己的两个儿子,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知道这一回事的,虽然他们都表示要接自己一起过,但他还是觉得,一个人过好些,这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和马兰花相聚,也用不着防儿子儿媳和孙子了。

到了山梁顶上,万世安抬头看了看天上,那一片黑云彩已经开始聚集起来,形成了一层厚厚的云朵,遮住了半个天空。太阳此时还照在山梁上,梁下的一条条间里面,麦子亮黄亮黄的,好像是用刷子刷上的一道道黄漆。山湾里头,队里的社员们正往麦地里走着,看样子也准备开始割麦了。他来到山梁坎下的一个碎窑前,那碎窑半人来高,是他用来存放东西和避雨用的。碎窑里边,放着他用白蒿拧成的一堆火绳,还有一件遮雨用的蓑衣。他放下炮筒,卸下了扛着的火药葫芦,就开始往炮筒里装填火药。装填好了,就把炮墩在窑顶上方,点着了一根火绳,却不去点炮,而是装了一锅旱烟,开始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此时的云彩,开始慢慢向头顶移了过来,雷声夹着闪电不时传来。他想等不了多时,南来的云彩,就会和东头过来的云彩汇合了。那时再动手不迟。

尖山梁是芦花湾最高的山头,在这里向周围一望,整个芦花湾都在眼睛里了。万世安向南山岭瞅了一眼,那二队的余老蔫此时也在山梁上晃呢。西北边的大雄山顶,也有人影在动,他看不清那是谁,但可以肯定那不是拐子常,拐子常腿脚不好,而那人走路利索着呢。东头的龟盖梁上,一个人影正往梁上走呢,一看就知道是三队的梁拴柱。一到打雨的时候,他们这几个人都较着劲呢,不是我把云打过去,就是你把云打过来,最后云彩落到谁家头上,那就自认倒霉吧。万世安又瞅了瞅头顶的云彩,觉得那云确实有些凶猛,中间有一层泛黄,那八成就会有冷子。只一会儿功夫,就与东边的云彩汇聚到一起,向头顶上压了过来,他正准备点炮,南山岭的余老蔫炮已经响了,震得山野一片回响。他于是就把火绳往炮眼上一搭,炮眼上的火药,就哧哧啦啦地着了起来。他赶紧钻回碎窑里,捂起了耳朵。这时炮就响了。那声音震得山摇地动的。这一炮,把正向头顶压来的云彩逼得掉过了头,向西北边涌去。不一会儿,大雄山梁头的炮也响了,把已经掉头的云彩又逼了回来。万世安此时已经装好了炮,不等云彩过来,又是一炮,这一炮,把云彩又打得停了下来,随之又向南移去,南山岭上的余老蔫紧接着一炮,云彩又开始涌向了东头。东头的梁拴柱这时也准备好了,当头打了一炮,云彩就暂时停了下来。这时候,整个天空已经让云给全部遮盖严实,风也开始刮起来了。这样的云彩,下雨是免不了的,最怕的是停在东边的那一片黄云彩。一旦落在哪个地方,哪个地方就得吃亏。这阵子万世安已经装好了火药,只要那片黄云一过来,就得立即开炮。通常情况下,有一点黄云彩,遇到这样密集的炮火,多数都会散去,但这天的黄云却经久不散。东头的梁拴柱也不敢马虎,随即又开了一炮,万世安一看,那片云就向自己这边移了过来,他赶紧点着了炮眼,但这一炮,却出眼了,只见火药从炮眼里冒了半天,炮口上只轰的一声冒出了一团火花,就完了。他一看急了,就赶紧取下炮筒,重新装药,这时,碎窑外面,大雨已经开始下起来了。他装填好火药,在炮眼上放上引药,就把炮重新放到了碎窑顶上,举起火绳去点炮眼,可点了半天,却怎么也点不着,一看,引药已经让雨水全打湿了,情急之下,他又重放了一次,再点还是点不着,回头一看,火绳也让雨水浇灭了,他一下急得大叫起来,说,老天爷呵,你这是要咋呢。他还想再点一次火绳,这时青杏大小的冷子,就噼哩叭啦地砸了下来。只一会儿功夫,漫山遍野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万世安顿时就傻了眼,他想不到自己打雨打了十多年,咋会在今儿出下这事来。他一下扑倒在碎窑门口,放声痛哭起来。回想起夜黑来做的那梦,就知道自己今天,非让二杆子队长做碎了不可。

冷子只下了十几分钟就停了,但整个芦花湾的山上山下,全部堆上了一层厚厚的冰疙瘩。树叶落了,刚黄的麦子被打得爬了一地,剩下了一些散乱的光杆杆。

万世安爬起来,取下那只炮筒重新装药,他不信这一炮会打不响。他打了多少年的雨,还从没出过打不响的炮。他装好了药,把炮重新放到碎窑顶上,点着了火绳,走上了窑顶,他望了一眼遍地白茫茫的芦花湾,只见山下面,二杆子队长愤怒地挥舞着镰刀,带着一帮人向山顶上奔了过来。他苦笑了一下,就点着了炮眼,然后爬到了炮口上。一边看着炮眼上的火药哧哧地冒着火花,一边想,你二杆子队长不是想做碎我吗,我就自己做了,免得你来动手。我万世安这辈子,本来就不是个人。

他就等着身底下的那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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