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月明风清,四野无人。
苏夜从河面冒出脑袋, 仰头望见半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夜空, 旁边缀着两三点寒星。风中犹带丝丝凉意, 仿佛不情愿进入盛暑时节。
她离开那座宅院时,天上还有棉絮般轻薄的春云。如今薄云已被夜风吹开, 显出万里无云的深黑天穹,令人心神一爽,仿佛受到月光影响, 从头到脚都格外清凉。四面八方, 除了河水水声、乍起虫声, 就只有她出水时发出的哗啦声响,静谧而安详。
她进入河水之后, 顺着运河流动的方向, 潜出洛阳城, 应该到了城外东南一带。她怀疑自己已经进入运河分岔, 游至与黄河相连的原生水路,这才来到人迹罕至的郊野。但是, 说“人迹罕至”也不恰当, 大约一里开外, 就是修筑完好的官道, 连接着洛阳与其他城池。
此时, 她终于跳上河岸,顾盼一番,运功蒸干湿淋淋的头发, 进洞天福地换了套新衣服,便席地而坐,默然盯着波光荡漾的河面。
尤楚红、晁公错两人不但落败,还落败于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名声固然不及真正的武学大宗师,却也隶属宗师级别。绝大多数人见到他们时,都得尊称一声“前辈”。
尤楚红更是受哮喘病症所累,无法奋力久战,也无法将披风杖法发挥的淋漓尽致。倘若她身体痊愈,实力应该可以更上一层楼。
她本想击败师妃暄,借机扬名天下,但那两位抢先找上她,也是相当不错的踏脚石。也许不用天明,只在今夜时分,她就可以一夜爆红,成为彗星般崛起的青年……不,青少年高手。
在她的价值观里,名声毫无意义,却有着不少用处。尤楚红现身时,居然不问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等人生究极问题,足以见得她的努力有了成效。旁人总算只关注她本人,不再关心她的门派背景。
她在南城桥上等师妃暄,结果等来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很快就要成为老头的王薄。这次离河登岸,她决定就在原地守株待兔,看师妃暄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找到这里。
然而,就在下半夜时分,她正等的有滋有味,却发觉远远掠来三个人影。他们全身上下,根本没有哪里像绝代美女,正是寇仲、徐子陵、跋锋寒三人。
苏夜深吸一口气,等他们自远而近,一起一落,跃至她身旁,才哭笑不得地道:“我真是非常好奇。”
三人经过和氏璧洗髓伐脉,自行排出体内对身体无益的污物,蜕掉一层死皮,皮肤变的婴儿一样白嫩光滑,正是返璞归真的重要征兆。由于三人气质迥异,均十分讨人喜欢,蜕完这层皮,愈发显的目绽神光,潇洒英挺,很容易让女子一见倾心。
好像做过光子嫩肤的寇仲奇道:“什么?”
苏夜偏头看着他,笑道:“你们究竟怎么才会抢在净念禅院之前找到我?我一直潜在水底行动,并未留下可供追踪的痕迹。”
寇仲下意识望向跋锋寒,又迅速转头,涎着脸笑道:“我们入定了很久,清醒之后,马上听说你揍了独孤阀的老太婆,还有来自南海的那个,恨不得鼻孔朝天走路的什么仙翁。”
苏夜诧异道:“你们也知道晁公错?”
寇仲在亲近的人面前,表情一向非常丰富,闻言立即垮下脸,道:“是玉致……宋三小姐告诉我的。她说,李密急于得到杨公宝库,必定无所不用其极。就算姓晁的杀不了你,也会前来追杀我们。她还好好吓唬了我一顿,说晁公错和她爹爹是同一辈的高人,如今看来,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
徐子陵苦笑道:“沈落雁把我们赶出她的闺房。我们三个商量几句,赶紧出来找你。跋兄精擅追踪术,认为你多半去了洛阳南边,碰运气随便追一追,居然真的追上了你。”
三人之中,要数跋锋寒容貌最为英俊,变化也相对较小。他皮肤本就如女孩子一般,白皙嫩滑,此时只变的更为柔和,却无损于他慑人的男性魅力。
他深深忌惮苏夜,态度也比面对普通人时客气不少,淡然道:“既然拿到好处,就得担当责任,我跋锋寒岂是受人恩惠而无动于衷之辈?如果禅院的和尚追来,我们情愿和你同进同退。”
苏夜与他们在悬崖下相遇,先是逃往山林,又拿着和氏璧研究半天,然后急着吸收璧中灵气,直到这时,才有机会好好说几句话。
她以前仅仅读过他们的文学形象,并未实际接触,如今发觉,所有对他们的描写都十分准确,包括成长、进益方面。
他们特殊之处,不在于年纪轻轻就练成惊人武功,而在于富有特色的性格,对目标的不懈追求,和无穷无尽的潜力。这正是世人最易缺乏的优点,也是她重视他们的原因之一。
双龙则从云玉真、侯希白、乃至商秀珣、鲁妙子那里,得悉关于苏夜的种种事迹。她身份时常变换,展现出的性格投影也不甚相同。由于这些人不清楚她的所有经历,导致双龙听完之后,仍然生出诸多疑问,希望找她本人问清楚。
苏夜自始至终,并无理由隐瞒他们。如今她身边没有外人,便招呼他们一同坐在草丛中,按顺序回答井喷而出的问题。
她说话简单利落,对面那三个也一样。即使如此,他们七嘴八舌,问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勉强扫清心中疑惑,了解她的身份,以及她在乱世中树立的人生目标。她甚至不曾隐瞒门派,只说是小寒山派,当世传人只有她一人,也算解释了“师承之谜”。
寇仲与徐子陵得罪李密,又身怀关于“杨公宝库”的大秘密。跋锋寒则与拥护李密的“拥李联”结下仇怨,逃亡途中恰好遇到双龙,堪称同仇敌忾。
商秀珣曾说,苏夜人在瓦岗军大龙头那里,据说过的不错。他们半信半疑,后来又去问沈落雁。那时,沈落雁居然神色复杂,说话亦半真半假,令他们不敢信任她。
直到苏夜亲口说出内情,说明一直是她遏制李密势力,多次粉碎他刺杀、嫁祸、暗中联合其他势力的阴谋,准备将瓦岗军据为己有时,三人才恍然大悟,明白沈落雁为何做出那样的反应。而苏夜一拿到和氏璧,就直奔沈落雁住处,向她展示这件稀世奇珍,也有了充分理由。
徐子陵听了半天,直到苏夜说完,方极为诚恳地道:“你以前隐瞒真实身份,不想和我们扯上关系,是否怕我们狐假虎威,拿你的名号威胁他人?我,还有仲少都可以保证,无论何时,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倘若你……”
苏夜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截断他道:“你实在误会了,我知道你们不是这种人。你们和我牵连上,对你们没有太多好处。说不定经常遇上一些前辈高人,恨我恨的牙痒痒,一听我名字,就要把你们吊起来打。”
寇仲饶有兴趣地问:“什么样的高人?”
苏夜笑道:“你明明知道,何必问我。不过,你们惹出的祸好像不比我少,所以随你们的便吧。如果提到我的名字,有利于你们办事,那我也不会阻拦。”
跋锋寒忽道:“你已离开独孤阀的势力范围,为何在这里坐着?”
迄今为止,这是第一句和她处境有关的问话。苏夜挪动一下,看向这位声名鹊起的青年高手,平静地答道:“我在等师妃暄。”
他们见她在原地枯坐不动,已隐隐猜出她的用意。以她武功之高,夺走和氏璧后扬长而去,隐遁山林,只怕穷慈航静斋全斋之力,也无法找到她。她之所以公然出现,无非是希望吸引当事人的耳目。
尽管如此,此举仍异乎寻常。师妃暄被誉为中原佛道两家,自宁道奇以下的第一人,其剑术出神入化、超凡入圣。苏夜就这样大大咧咧等着,难免让他们极为意外。
三人再度交换眼神,由徐子陵开口问道:“为什么?”
苏夜笑道:“因为对我来说,承认这事的益处比弊端要大。首先,和氏璧已经毁了,师妃暄能把我怎样?总不成要我给它偿命?”
跋锋寒笑道:“还有其次?”
苏夜道:“其次,她未必有能力要我偿命。别人怕她,我却不怕。我希望能和她摊开来谈,让她明白事情不可挽回。假使她心生不满,非要我付点代价,我再让她知难而退。但她自幼清修,修养道行极深,深知凡事不可强求的道理,应当不至于死缠烂打。”
她谈到师妃暄时,口气颇为异样,如同长辈谈论后起之秀。这是因为她潜意识中,将自己放到宁道奇、祝玉妍一辈的地位,当然觉得师妃暄低了一辈。可别人听她说话,却很容易认为她夸夸其谈。
寇仲胆子再大,想到要与白道魁首为敌,说不定还要对上师妃暄的色空剑,还是心惊胆战。他正要再说,却见苏夜抬手一指,淡淡道:“看,那位就是我在等的人,你们已经见过了吧?”
她手指之处,正站着一个修长优雅,作文士打扮的身影。这人背对明月,所以月光只能勾勒出她半边侧脸。但正因如此,更能展现她空山灵雨般的缥缈气质,以及钟天地灵气而生的秀丽轮廓。单看这个身影,便让人心旷神怡,情不自禁地产生美好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