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晴空万里。
北风鼓荡呼啸了一夜,鹅毛大雪也飘了一夜。待晨曦初露, 大雪就像被金乌逐走了似的, 悄悄停下了, 留下满地镂冰碎玉。雪停之后,天气反而更冷。人一迈出门, 便觉寒风刺骨,必须把衣服裹的紧一点儿。
下完雪,就要扫雪。雪堆洁白无瑕, 看似棉花堆、白糖堆, 其实冰冷刺骨。内功练的好的人, 自然不在乎是寒是热。但街上扫雪的、堆雪的、用板车将雪拉走的,全是讨生活的平民百姓, 没有一个武功高明的人士。
皇城禁宫里, 一向由小内监负责洒扫。其中有一人, 拿着竹扫帚四处乱走, 结果在一条排水用的沟渠旁边,发现了一个覆满白雪的人形雪堆。
他发现它时, 还不信雪下盖着尸体, 上前拂扫几下, 立即露出一件深灰色的鹤氅, 一顶镶着白玉的发冠。鹤氅穿在人身上, 发冠顶在人头上。这居然真是一个死人,而且死了许久,全身已冻的僵硬结实, 显出不正常的姿态。
小太监大惊失色,战战兢兢地把人翻到正面。这人脸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层后面,神情因惊怖而扭曲,五官悉数变形,面皮紫涨,活生生一张从幽冥中走出的鬼脸。
即使如此,他仍能认出,这是皇帝面前红人中的红人,新近册封的国师,“黑光上师”詹别野。
他周身无可见伤痕,鹤氅上只蹭了些泥土。附近白雪皑皑,没有血迹或脚印。这个连皇帝都尊称为“仙师”的绝世高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这里。
小太监看见这张可怖的脸,当场发出一声惨叫,一屁股坐在地下。起先,他还不敢盯着死尸使劲儿看,等看出这人是詹仙师,心中惊上加惊,情知这里出了大事,赶紧爬起身,撒腿直奔米公公米苍穹。
米苍穹正在喝茶,听完也变了脸色,匆匆赶来一看,惊的半晌一言不发。他所思所想,比小太监深的多,长远的多。但无论他怎么想,詹别野横尸于此,绝不可能瞒过赵佶,亦不必瞒过。
此时赵佶尚未起身,所以他先召集宫中内监,要求他们暂停手上活计,开始搜查后宫。
查了整整一上午,方有人前来禀告,说湖边的风荷别院里,正堂空空荡荡,家具摆设仿佛被小鬼搬运走了,原来的桌椅一张都没留下。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似是经过仔细擦洗,却不知擦洗的原因。
然而,以米苍穹的慧眼如炬,仍未看出别院有异常之处。即使这地方发生过怪事,事后痕迹也被人清理干净,不想给他留下半点线索。
积雪无痕,代表詹别野死在雪落之前。他平时做事,米苍穹并不完全知情。他为何前来别院,为何无声无息死去,均是难解的谜题。
米苍穹亲自动手检查尸身,确认死人是詹别野,而非事先易容。他检查过后,发觉他死于溺水。换句话说,有人制服了他,把他带到水沟侧畔,硬生生把他脑袋按进水里,死死按着,到他肺中充满冷水,彻底断气为止。
皇城中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有他自己。这当然不是他干的。
米苍穹静立在尸身旁边,两条长眉一抖一抖,呼吸却轻匀缓慢。他看到最后,忽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没头没脑扔下一句话,“真是何苦来哉。”
他等赵佶起床、用完午膳、心满意足地铺开纸笔时,才小心翼翼,婉转地说出詹别野已死。赵佶大吃一惊,随后又拒绝相信,非得去看看尸体。米苍穹劝阻半天,效果为零,只好带他去看。
赵佶看了詹别野变形的面孔,自己的脸也扭曲了一下。米苍穹赶紧把他扶开,却听他喃喃地道:“宫里是否有鬼?不然詹仙师怎会着了道儿?”
他越信任詹别野,詹别野之死给他的打击就越大。詹别野平日装神弄鬼,施出百般神通,如今却死于非命,不是鬼做的,难道是人?
尸身驱走了他吟诗作画的雅兴,使他心神不宁。他倒也知道,正事要找诸葛正我一干人办,遂要米公公召神侯及舒无戏入宫。
米苍穹苦笑道:“是。”
赵佶思索半晌,又道:“把苏姑娘也叫来。她进宫的时辰,要和诸葛岔开。他们万一碰面,朕又得听那老头子啰嗦。”
米苍穹略一犹豫,继续道:“是。”
黑光上人死了!
这个惊人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迅速传递出宫,飞驰至汴梁的大街小巷。诸葛先生尚未入宫,便有许多人从许多途径,听说詹别野的死讯。他们有的高兴,有的震惊,有的心怀鬼胎,唯独缺少真心悼念他的。
这些人当中,要数苏梦枕反应最为独特。他和米公公一样,也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深宫命案传到之时,苏夜正在吃一个千层油饼。她饮食很简单,但通常很精致。油饼旁边,放着一碗汤,三碟菜,还有胡乱堆放在小箩筐里的点心。她的筷子从容地伸向牛肉,牛肉肥厚鲜嫩,色泽亦很诱人,飘着袅袅热气。
苏梦枕盯着筷子和牛肉,同时问道:“是不是你?”
杨无邪送来口信,旋即走了,临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夜一眼。他人已离开,苏梦枕却代他问出他的疑问。
苏夜眼皮都没抬,一派无动于衷,“除了我还有谁?自然是我,我昨天杀了他。”
苏梦枕冷冷道:“你为啥不告诉我。”
苏夜笑道:“我知道尸体第二天会被人发现,何必着急?我特意等到现在,等你惊讶完毕,再向你解释具体过程。你想听吗?”
苏梦枕不作声,继续用寒意森然的眼神看着她,意思不言而喻。
苏夜放弃招纳詹别野,所以出手毫不留情,务要在最短时间内杀了他。詹别野绝招尽出,甚至使出“黑洞”这种恐怖的功夫,依然无力回天。
她和他在风荷别院激战,打碎屋中所有摆设,颇费了一番力气,终于将他生擒活捉,压制在地。
他准备毁尸灭迹,她也一样。到了真要下手时,她忽然改变主意,把他带到离案发地点最近的水沟,活活淹死了他,让他躺在那里,随后返回别院,将一切痕迹清除殆尽,清不掉的就放进玉佩空间,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正堂大屋。
她至今不知温泉、何流两人的名姓。自从背后那人掏出短剑,一剑刺向她后颈,她便不再关心他们是谁。她取出化尸水,化去他们的尸体,包好残骸,同样扔进洞天福地。因此,米苍穹再怎么大张旗鼓,寻找詹别野之外的死者,也是白费心力。
詹别野在水沟里溺死,尸身上缺少能够辨认出凶手身份的痕迹。没有痕迹,就没有证据,就无人能够随便指控她。她这样做,很可能是不满太师府做尽坏事却不必担负责任,一时义愤的举动,但她不打算为自己做心理分析。
詹别野的死亡,乃是深宫中恐怖片般的场景。对她而言,能够吓吓别人,已经足够了。
“他养尊处优十多年,天天美食、美酒、美女,武功势必大不如前。我想他是太有信心了,才贸贸然暗算我。”苏夜淡然道,脸色一如平常。
苏梦枕哼了一声,却没说话,显见接受了她的说法。或者他认为,这个师妹的秘密将永远保持下去,问也白问,索性任她去了。
苏夜随便说人家武功不行,毫无心理压力。反正死人长眠不醒,无法从坟墓里跳出来找她算账。但她见到米公公后,并未采用同一套说辞,更不肯承认她就是那个杀人凶手。
她奉诏入宫,一下马车,就看见面色红润,眼角嘴角都往下耷拉的米苍穹。米苍穹独自一人,在宫门入口等着她,自然是有话对她说。
他们两人缓步而行,离宫门侍卫刚过百米,米苍穹便颇为急促地问:“是不是你?”
苏夜微笑道:“什么是不是我?”
米苍穹嘿然而笑,笑声却异常森冷。他加重语气,再问一次,“詹黑光昨天死在宫里,是不是你下的手?”
“这件事我知道,我师兄苏公子已经告诉了我,”苏夜侧头凝视着他,神情中三分讶异,三分高兴,四分天真无邪,要多么无辜有多么无辜,“我和黑光上师无冤无仇,何必杀他,何况我哪里杀得了他?”
米苍穹斜眼瞧着她,眼里有一种不以为然的神气。她故作天真,他也故作老态,拿捏着架子,以目光表达他的不满。
然后他说:“你跟我说,倒不要紧,等诸葛找上你,恐怕不太容易过关。”
苏夜奇道:“诸葛神侯?他凭什么找上我?黑光上师的遗体上,留下了和我有关的证据?他被红袖刀一刀封喉,还是死在不为人知的毒药下?”
这正是米苍穹犹豫不决的疑点。他首先怀疑的,正是昨日进宫的苏夜。蔡京、傅宗书等人对苏夜有敌意,从来瞒不过他。等苏夜接触赵佶,詹别野亦觉得受到威胁,开始跃跃欲试,想伺机把她干掉。论动机,苏夜的确最有嫌疑。
可他不明白一个问题——苏夜怎能把风荷别院的东西清理干净。她是挖土埋掉?抛进水里?夹带出宫?还是找到了宫中内应?
他没有证据,说话的底气便不太足。何况苏夜胆大心细,绝非吓一吓就服软的女子。他若一味逼问,只会令他恼怒。
就在这时,苏夜慢悠悠地道:“莫非从此以后,只要宫里死了人,就要算在我头上?如果有人打这个主意,最好换一个目标,因为我实在不容易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