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六章
元十三限答应过她,倘若她找不到无梦女, 便把忍辱神功再写一份出来, 以免神功失传。他失去所有弟子, 又对自己的教育成果不抱信心,所以不再考虑收徒, 宁可向命运低头,白送给天衣居士的徒儿。
毫无疑问,这是极大的面子。而苏夜不必去学任何武功, 纯粹是为了苏梦枕, 爱屋及乌地惠及王小石, 才如此关心这件事。她南北流窜期间,时时留意江湖传闻, 希望听人提及那个“心狠手辣的小姑娘”, 通过照顾元十三限的红颜知己, 报答他难得一见的好意。
不过, 她亦很清楚,无梦女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做法是藏起来, 藏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偷偷修炼神功, 过个一年半载, 待功法大成, 再带着高深武功重出江湖,吓死不明就里的人。
她都这么想,其他人更是如此。元十三限失踪至今, 除了王小石、戚少商等人,知情者都已放弃寻找无梦女。他们恨只恨自己不具色相,没有风情,且生错了性别,无法从元十三限那里哄出好处,走上大有前途的升级之路。
他们都放弃了,不再追索武学秘籍,便正中京城里某个人的下怀。这个人,是普天之下唯一知晓无梦女下落的人,也是藏身幕后,通过控制元神府中的无梦女,设计谋夺元十三限三大绝学的阴谋家。
他当然就是神枪血剑小侯爷,神通侯方应看。
又是一年冬至时,天降大雪,雪片足有成人指节那么长,扯绵堆絮地纷然飘降,把汴梁城埋在冰冷的纯白雪色里。几年来,汴河首次在冬至当天封冻,天气亦冷到惊人,让行人只想回家守着火炉,裹上棉被睡觉。
方应看不在家,所以不能守着火炉。他裹的是一袭毛裘,而非棉被,双眼犹如两点寒星,神采焕发,绝无半点打瞌睡的意思。
他独自一人出门,身边未带张氏兄弟或四大刀王,亦不见替他牵马赶车的外族高手。这幕场景异乎寻常,因为刀王陆续身亡以来,他行动小心的不能再小心,如同一个原子核,永远处于几个电子的笼罩下,与得力手下同进同退,从来不肯落单。
由此可知,他冒着严寒天气,突如其来单独行动,并非心血来潮的冲动之举,而是必须这么做。现在,他站在一个谁都注意不到的死角,静静看着横跨汴河的石桥,以及桥下耸立着石墩的幽暗去处,像是一尊睥睨人间疾苦的神像,有如冠玉的英俊脸庞上,不存在一丝一毫凡人情感。
多年前,六合青龙中的叶棋五假扮无情,在这座石桥侧畔袭击温柔一行人,幸得天衣居士之子许天衣出手相救,才未得逞。物换星移几度秋,许天衣早已身死,叶棋五也死了,温柔等人倒还活蹦乱跳,活跃在京城数之不尽的冲突当中。
方应看站在这里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这段往事。他嘴角往下一抿,愈显高傲英俊。这种高傲的神情,在他身上并不多见。他总以礼贤下士,谦和客气的形象示人,小心收藏着真实感受,叫人情不自禁地喜欢她,夸他不愧是方歌吟的养子。
他孤零零迎风伫立,是为了等待无梦女,或者说,等待无梦女带回来的好消息。
苏夜已经将他看成心腹大患,疑心他深藏不露,将会升级为比蔡京更可怕的对手。然而,即使是她,也未能把他和无梦女有效地联系起来。
元十三限饮下毒酒,扬声向无梦女示警,提醒她赶紧离开元神府。他濒临绝境,一心叫她逃生,却不知此举并无用处。哪怕他再长出三个大脑,亦想不到她竟事先知情,一听他的声音便赶紧逃走,丝毫不曾留恋。
她一出元神府大门,迅速隐匿行迹,直奔神通侯府。她的情郎方应看嘱咐过,元神府将有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混战,要她尽快远离危险,入府与他相见。
无梦女和元十三限交往,明显是各取所需。他欣赏她的美貌,享受她的讨好,在风烛残年时,从她身上,汲取一点驳杂不纯的温暖。小镜死后,她是他认真对待的第二个女子,相处许久,也渐渐生出真情。因此,他明知她另有所图,仍然十分疼爱她,并答应送她独家绝学。
可惜的是,无梦女一头逢迎他,一头爱上了方应看。与年轻英俊,轩昂高贵的小侯爷相比,元十三限武功再好,也只是老丑残疾的“过气之人”。方应看略施手段,用温柔体贴的态度对待她,说了一些不值钱的甜言蜜语,她便死心塌地,自以为元限死后,可以和他双宿双飞。
她的确心狠手辣,也的确年轻缺乏经验,被方应看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名为收留,实为软禁,拿走了忍辱神功,控制了她的行动,让她日日只能见到自己,绝不会再有二心。
他认为,元十三限未死的话,定会前来找她。这样一来,她会成为一石二鸟之计中的那块石头:先从元十三限那里,继续哄出山字经,补完忍辱神功之不足;再以她为诱饵,设置陷阱,重演元神府的大战,争取永绝后患。
无论他作出什么指示,无梦女都会点头答应。他有时觉得自己狠心,但同时又觉得,这份狠心至少有一半是形势所迫。
如果方歌吟肯松口,痛快地传他“天羽奇剑”,他何必贪图他人武功。如果元十三限不做抵抗,自愿撒手西归,那他也会跟着收手,不再居心叵测地玩弄无梦女。如果那名黑衣老人从未出现,从未放话杀尽八大刀王,他亦不会产生危在旦夕的感觉,日夜苦思下一步路数。
他本应是一名棋手,伸出无形无质的巨掌,不动声色地操纵着京师局势。汴京群雄汇集,龙虎风云,牵一发而动全身,集中了江湖上起码一半武功最高、权势最大的英雄豪杰。他看待他们如指间拈着的棋子,缓慢而坚定推动着他们,走向他预定的目的地。
但是,苏梦枕没有死,苏梦枕不肯死。任何人遇上苏梦枕,都得再三掂量,他方应看亦不例外。他开始讨厌他,更讨厌那个黑衣人。他殚精竭虑,将手中之棋排来排去,发觉只有一枚暗棋,有可能对抗对面那枚破坏规则的巨大黑棋。
之后他再三酌量,发现求人不如求己。安排人手去杀死敌人,终究比不得自己练成神功痛快。元十三限一直没来,元十三限像是死了,死在某座深山的角落里,甚至无人发现他的尸体。于是,他静极思动,果断掐灭那一线希望,命无梦女去找王小石试试。
所谓试试,指的是她半路拦截王小石,问他讨要山字经和伤心小箭。元十三限死也不会向诸葛神侯示好,对天衣居士倒还有几分旧情。也就是说,他若遗留武功要诀,有一定可能会留给这个师侄。
他自认这是天马行空的神来之笔。反正,无梦女的价值已被压榨干净,试一试不会有损失。王小石又心慈手软,极好说话,几乎没有可能为难她。
他和她约好,无论事成与否,答案如何,都要在石桥桥底见面。这里并不偏僻,却安静至极。河水一封冻,连运货的船、垂钓的渔翁都不见了,成了个便于下手的好地方。
他已等了很久。他长而卷的睫毛上结了薄薄的霜,眼睛反而更加明亮有神。风雪肆虐,他偶尔伸出修长的右手,目视雪片落入掌心,凝视半晌,再轻轻将其抖掉。他一遍一遍重复这个动作,借以打发无聊时光。
天地一片白茫茫,仿佛他空茫的心境。他年岁越大,对恶行的焦虑感就越微弱。方歌吟于他幼年之时,传授给他的人生道理,已成毫无意义的空话。他不再注重善恶之辨,只看重成败之分,甚至喜欢拣选好人做对手,只因他们比恶人更容易对付。
从无梦女答应前去的一刻起,她的命运便已注定。
这场雪下了一个时辰,仍无停止的迹象。忽然之间,方应看轻叹一声,面露微笑,侧过头,像个满怀好奇的稚弱孩童,深切地盯着桥墩。
一个身穿绯衣,披着皮斗篷的女子,猛然蹿到了那些石墩附近。她容貌很美丽,身量很纤巧,眉间有一道艳疤,红唇微微撅起,然后化作心满意足的笑容。
这笑容透出三分欢喜,三分得意,剩下四分则是急切。她匆忙走进那片暗影,左顾右盼,最后有点失望似的,站在那儿不动弹了。她武功还是不行,察觉不了方应看这等人物,却完全没有生气失望,只是老老实实地等着,一心要把说好的东西送给他。
她并不需要等太久。一阵寒风卷着雪花过去,她身后倏地多了一个人。
这人年轻而俊美,英气中带着贵气,具有天生身居高位的威仪,神态又谦和低调,令人愿意与他亲近。他凝望她的时候,目光温柔如一泓春水,眼神过处,好像连北风也不复寒冷。
无梦女稍稍吃了一惊,随后惊喜地道:“你来了!”
她右手抓着一样东西,这时把东西一扬,喜笑颜开,“你说的不错,王小石果真是个大傻瓜。他对忍辱神功兴趣缺缺,却答应给我山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