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八章
苏梦枕吐血,是因为受了刺激。他受了刺激, 是因为苏夜此举十分刻薄。
她这么做, 无非是占尽上风, 向他刻意展示优势,并嘲笑他竟敢送人到她那里卧底。从一开始, 她就洞若观火,一言不发地等待这一天。虽然他咎由自取,但她也是无情至极。他不由自主想, 自己曾有多少举动, 在她眼里都是笑话。
他还想, 她明知雷媚是郭东神,却准备杀了她, 令风雨楼再次损兵折将。
这些想法让他难过, 觉得自己滑稽可笑。更要命的是, 他居然仍在思念她, 怀念身边有她出没的日子。假如她愿意回来,那他问都不会问, 将直接点头答应, 不再计较以前的事。
然而, 这只是白日做梦。到这一刻, 就连他和雷纯的婚约, 也比他和苏夜更有可能。
王小石退出去了,所以他没看到,他所敬佩尊重的大哥, 在床上缩的像个虾仁。雷损曾当众弓腰缩背,露出老态,苏梦枕则是一种病弱的姿态。当他们一反常态,身体状况不太对劲时,通常表示,他们正承受着极端的痛苦。
即使白愁飞没提醒他,他也常常琢磨苏夜和龙王的联系。他本以为,她最多是龙王之女,被龙王从小寒山带去东海,又带到江南。谁能想到,她竟会是龙王本人。
她一定有过许多奇异经历,见过许多前辈高人。但他沉思时忽然发现,他对类似事情毫无兴趣。他所关心的,永远都只是她这个人。
江湖、朝廷里的所有大人物,均未想到她是五湖龙王。于是他们和他一样,吃了一惊,瞬间陷入被动局面。他都不用费心去想,便可想出他们怎样互通声气,怎样碰头讨论,怎样秘密谋划,试图找出杀死她的方法。
可惜,京中枉称卧虎藏龙,却没几头虎、几条龙有资格做她对手。像司空残废那种人,平日里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却被她吓的望风而逃,到死不敢招惹她的部属。
到了这时,除非诸葛神侯亲自出手,或者方歌吟进京除害,其他人只能绞尽脑汁,等候一个可能永不会来的机会。
五湖龙王越不可一世,苏梦枕心里越难受。他正默默忍受,忽听房门再次被人打开。刚才去烧药枕的王小石,急匆匆走了进来。
这么一会儿没见,王小石脸色竟变的很难看,说话也瓮声瓮气,好像着了凉,鼻子堵塞了似的。用“哭丧脸”形容他,显然不太妥当。但他情绪的确不好,勉强咧一下嘴,只咧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
他揉着鼻子,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孩子,闷声道:“大哥,我中毒了。”
苏梦枕一惊,失声道:“什么?”
王小石按照他的吩咐,特意找了个无人光顾的僻静角落,偷偷烧掉苏夜送他的药枕。然而,火光方起,火中立即冒出黑色浓烟。浓烟散发苦味,且愈来愈浓。王小石一闻便知不妙,急忙闭气,并迅速扑熄火苗。
他吸了两口烟,鼻腔像被人用针扎了两下,吓的他赶紧运功驱毒。当时,他鼻涕流个不住,毒质全从鼻中排出。可驱毒过后,他鼻内持续发炎肿胀,导致说话发闷,一听就能听出来。
他又惊又怒,险些以为药枕是害人的东西,想起苏夜曾尽力医治苏梦枕,才怒火稍息,将药枕残骸盛在布囊当中,准备送给树大夫检验。
苏梦枕听他说完,喉头登时又是一甜,险些再吐一口血。他强行忍住,淡然道:“那大概是毒手药王的杰作。”
王小石迟疑道:“是这样吗?但……”
苏梦枕缓缓摇头,解释道:“这并非是为了害我。她想杀我的话,我早已死了。”
王小石抽动鼻子,想了想,坚持问道:“但毒手药王确实是她的人?”
苏梦枕笑道:“已经没有其他可能。”
他说了几句话,心情已然镇定如昔,平静地说:“你不必担心。如今,只要我们按兵不动,她就不会再对楼子下手。”
不知为什么,他神色异常冷静。王小石却从他语气中,听出了惨淡的凄凉。他明知他不好受,却无计可施,只得岔开话题,问道:“那她打算做啥?”
苏梦枕笑了笑,再度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对苏夜而言,能做的事并不太多。她忙着扩张地盘,接纳新近投靠她的人,偶尔收到手下骚扰六分半堂的消息,便看完后放到一边。她当然不会攻击金风细雨楼。从一开始起,她就刻意把苏梦枕和雷损区别对待。何况,十二连环坞人手毕竟有限。起初的混乱结束之后,她必须把主要心思放到六分半堂,不断逼迫雷损,使他想办法自保。
京城以外,南北各地,六分半堂的各处分堂亦接二连三遇袭。苏夜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下狠手拔除棘手的钉子,也派人收买与六分半堂交好的商铺、镖局、农庄、布庄,同时放出雷损失去武功的消息。
如果说,只有雷损一人身受重伤,那还能勉强支撑。但苏夜进京过后,雷滚、雷恨、雷怖、雷动天等雷姓子弟陆续身亡,邓苍生、任鬼神、吴其荣等聘请而来的客卿亦难逃一死。
其中仅雷恨一人,死于王小石刺杀期间,从墙后刺来的一柄木剑。其余的要么被五湖龙王杀死,要么死在苏梦枕师妹手里。
直到最近,两者身份合二为一,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从两年前开始,五湖龙王已打定主意,先用绝世神功驱走疯了的关七,占据迷天盟的残存地盘,再集中精力对付六分半堂,慢慢削弱它的实力。
苏夜收买六分半堂附属时,堂内只剩两位身份不明的元老供奉、大堂主狄飞惊、三堂主雷媚,以及一些武功并无惊人之处的其他堂主。其声势在一夜之间,跌落了起码一半。
因此,众人眼看它元气大伤,又受十二连环坞声威所慑,难免良禽择木而栖。即使不在明面上改换枝头,也与连环坞暗通款曲,不再一心一意忠诚于雷损。
面对这样的结果,苏夜自然非常满意。
她每天都好奇雷损的心思,猜测他何时松口,主动送信给苏梦枕,要求他完成这桩定好的婚事。但是,这方面情报一片空白,似乎雷损无意,苏梦枕也一样无意。她数着日子等候,没能等到他们,倒等来了许久未见的“捕神”刘独峰。
她一听他来了,惊讶之余亦有感慨。在那个没有她的世界里,顾惜朝依然遵照傅宗书的指示,进入连云寨卧底,差点毁掉了戚少商。刘独峰也依然参与此事,试图调查被皇帝深深忌惮的惊天秘密。
然而,他的手下之一被九幽神君控制,猝然暗算了他,令他命丧当场,再也未能返回京城。换句话说,若非她横插一脚,刘独峰可能已是个死人。
她很高兴他没有死,因为他生还之后,帮过她不少忙。何况,他似乎想通了一些问题,暂时收起挂冠归隐的心思,继续履行六扇门名捕的职责。他从中牵线搭桥,帮她结识出门寻欢的皇帝后,便去了外地办案,摆出远离是非之地的模样。
今天他忽然过来,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苏夜乐于见他登门拜访。只不过,她做人家师妹的时候,刘独峰通常只派一个手下,把她叫去刘府。现在她成了龙王,刘独峰便不再摆这个架子,叫身边六仆用抬轿抬着他,晃晃悠悠地来到十二连环坞。
由此可见,他只是个看人下菜碟的平凡之人。
这位平凡之人洁癖不改,照样能不触地就不触地,能不摸东西就不摸东西。软轿一直抬进总舵大堂,摆放在座椅位置。然后六仆扳动机关,收回扶手,让它变成一张看似普通的木椅。刘独峰全程端坐椅上,气定神闲,容貌毫无改变,连皱纹都不曾多上一条。
他没变,苏夜倒是变的太多了。他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她一会儿,沉吟良久,才沉声道:“你胆子当真不小。”
之前,苏夜担心他学方应看,也来一句“你利用了我”。好在刘独峰自恃身份,不至于当面吐露埋怨的言语。他说话之时,感叹多,严厉少,有种历经沧桑的深沉味道。问都不用问,他也因为她的真实身份,既惊讶又怀疑,从而难以自制地流露感情。
苏夜笑道:“武功练到我这个地步,再谨小慎微地办事,岂非惹人笑话?”
刘独峰的手,又一次去摸颌下胡须。六仆分立在他身后,好奇地注视苏夜,无疑是在分辨她和过去有多少不同。刘独峰摸了半天胡子,陡然之间,神色高深莫测,语气意味深长,缓缓道:“圣上要见你。”
苏夜并不惊奇,秀眉扬了一扬,淡淡道:“鉴于米公公、蔡太师、傅丞相、梁太傅这些人,都已明白我是谁。我想,时候也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