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
月华似水,人生如梦。这座景致优美的园林, 被月色镀上薄薄银霜, 格外清冷柔丽, 像个专供做梦的大舞台,具有若隐若现的朦胧美感。
苏梦枕正是在梦中现身的人。
苏夜目不转睛看他, 似乎忘了他是谁。忽然之间,她眼前一阵晕眩。她非常意外,而且尴尬, 而且恼羞到几乎成怒。这些情绪通常踪影不见, 此时则争先恐后, 忙着浮上她摇曳荡漾的心湖。
刚才,她对王小石说, 重要的是他在这里, 而非怎样来到这里。换了苏梦枕上场, 她却只想大喊“你怎么会来”。
他走出假山之后, 一切道理都不再成为道理,而一切感觉, 都飞快地失去意义。
小亭、池塘、竹桥、参天古松、琼花瑶草, 每件事物的轮廓都渐渐模糊, 变成一团团颜色迥异的光影, 彻底沦为背景。任何人的任何动作, 亦都成了慢动作,清晰到不正常的地步。
宫灯下的她,假山前的苏梦枕, 乃是园中两个仅存的生命。她越想把注意力从他那里挪开,就越是做不到。
至此,她僵硬的神情略有松动,目光却愈发复杂。别人已无法从她眼睛里读出心思,只会发现,她双眸异彩涟涟,像是生了气,吃了惊,又像什么都没想,单纯地映射出皎皎月轮。
她当然不会真的晕过去,仅是因为太过吃惊,产生了虚幻飘渺的感觉。
苏梦枕同样面无表情。他平时不怒自威,令人不寒而栗,气度泱泱,神容冷傲。到了这时候,他的孤寒高傲似乎不翼而飞,把他从云上推回人间。他仍板着脸,抿着唇,却毫无威慑力可言。就连温柔,也能看出他的异常。
他往前走,走得很慢却很坚定,沿着碎石小径,缓步走进凉亭。在这期间,苏夜一个字都没说,甚至忘了眨眼,就这么静静看着,直到他代替王小石,坐到她对面。
王小石拖起温柔,自动,自发,自觉地消失了。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一边欲言又止,回了三次头,终于没入远处的黑暗。令人沮丧的是,他想听听他们的对话。但他一直走出很远,亭中两人仍未开口说话。
沉默,那股堪称死寂的沉默,重新占据了这个小亭子。亭子里,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苏夜抬头,望向两侧宫灯,把灯罩图案细细观赏了个遍,才冷冷道:“我要杀了赫连小妖。”
“真的,”她又说,“下次见面,就是他的死期。”
这两句话幼稚而任性,却有效地缓解了气氛。苏梦枕笑笑,笑容旋即化作苦笑,摇头道:“是我让他们来的,你要怪,就怪我。”
苏夜极认真地看了看他,问道:“赫连春水……”
苏梦枕道:“赫连春水,息大娘,小石头。”
苏夜又道:“温师妹……”
苏梦枕苦笑一声,“她?她是小石头的护身符。小石头说,再怎么样,你都不至于伤害她。然后你爱屋及乌,也不会伤害她的同伴。”
苏夜淡然道:“是吗?这我可说不好。”
一旦说出第一句话,剩下的便好办多了。不过,她的做法和王小石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会儿说说赫连春水,一会儿说说温柔,反正不肯提及正事。
苏梦枕见她沉吟不语,主动道:“你很惊讶吗?”
苏夜道:“不,我不惊讶。息大娘当然愿意帮忙,都不用你付出什么代价。她是受过沉重挫折,又好不容易找到幸福的人。倘若她有机会解开一场误会,一定会去解的。说动了她,便等同说动赫连春水。”
她说到这里,忽地笑笑,“我只奇怪,你既然有话想说,为啥不直接找我?”
她毕竟不是王小石,短短几句话过去,已经恢复如昔,直接点破两人中间隔着的薄纱。她可以从容面对心里的惊涛骇浪,而外表丝毫不显。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任务,但她做到了。
苏梦枕的目光既寒冷,又炽烈,就像他心中的火种,终于烧融了冰山。冰与火交涌奔腾,全自他眼底泄了出去。这种真情流露,在他身上极为罕见,也极为吸引人,让人五味杂陈,压根无法扭头去看其他地方。
两人对视一眼。苏夜秀眉微挑,眼里泛起柔和的光。他于同时坦然道:“因为我怕。”
苏夜诧异道:“怕?你竟然会怕?”
苏梦枕道:“我怕你不肯说真话,怕你一见到我,就生气离开。而且,小石头也害怕。”
苏夜极轻极淡地笑了一下,问道:“他怕什么?”
苏梦枕笑道:“他怕我异想天开,贸贸然来见你,反而激怒了你,上次没死,这次却死了,所以他阻拦不成,便挺身而出,替我问出那些话。”
苏夜笑道:“难怪他说话之时,表情和口吻都有点像你。”
苏梦枕继续道:“息大娘见计划有变,问出他的顾虑,便说后园有一座假山,可容三四人藏身,让我躲在里面,先听清楚你怎么回答。”
苏夜道:“王小石说的话,全是你教给他的?”
苏梦枕并未回答,只点了点头。苏夜叹了口气,再问:“他看到的疑点,其实也是你先看出来,再转述给他?”
苏梦枕缓缓道:“你能怪他吗?他并不太了解你。在此之前,他真以为你是利欲熏心之人,贪图京师武林龙头的位置,做事不择手段。”
苏夜道:“我不能。”
她说了这么久,依然如在梦中。周围乾坤朗朗,风清月明,她却觉得眼前蒙了一层轻雾。斯人、斯景、斯情,都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不断转换。这场梦随时可能醒,但她又无比明确地知道,这绝不是梦境。
她曾经露出冷酷残忍的神色,刻意威吓王、温两人。此时,冷酷和残忍结伴同行,与苏梦枕的寒傲一起,搭伙私奔去了。她若揽镜自照,会发觉自己神色异常温柔,仿佛抛开了所有顾虑,沉浸在溶溶月色当中。
然而,她一不说话,气氛立刻再一次紧张起来。她绝不想谈过去的事,又不能不谈。说到底,是她突然发难,砍伤苏梦枕,当面让他滚回家。结果苏梦枕断然拒绝雷损,令她计划完全不通,顿时把她放进一个极为尴尬,令人哭笑不得的境地。
她不安,苏梦枕只会更加不安。他刚才一反常态,承认自己委托王小石办事,还不顾大哥身份,对兄弟谆谆教导,唯恐他把事情搞砸。如此丢脸的事,像是唐宝牛或方恨少等人干出来的,却被他一口认下。可惜事与愿违,他不惜血本,有问必答,仍未换得苏夜的真心话。
他想着想着,忽然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苏夜一愣,亦极为坦率地回答:“不怎么样。”
“外伤一天便可平复,内伤却相当棘手。否则,即使不去刻意感应,”她说,“我也能察觉你在假山里。”
苏梦枕迟疑道:“那你……”
事已至此,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苏夜将先天真气传给他,固化他的经脉,化解他丹田内的阴寒邪气,自身难免受损。况且,她对雷损出手毫不留情,事后又被元十三限当街刺杀,伤势必然愈来愈重,至今才得到短暂的休养时间。
她本不需要这样做,却为他义无反顾。他猜出真相时,别说王小石,自己也觉得是天方夜谭,无比荒谬,之因不死心,非要和她谈谈再说。
现在,他总算得到了答案,心情却是难以形容。
苏夜等了半天,仍未等到“那你”之后的内容,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怎么了?”
不知怎么的,今晚冒出了第三个王小石。苏梦枕有样学样,话语即将出口,却临时拐弯,问道:“那你为啥杀死白愁飞?”
苏夜起初,想让花枯发、温梦成两人派门下弟子,前往京城诸多帮会、门派的首脑人物那里,说清楚白愁飞犯下的血案,让这事一了百了。但她事后反复回想,担心此举将会造成意料之外的影响。
倘若众人认为,白愁飞并非无辜被害,便有可能怀疑她的用意,尤其是苏梦枕和王小石。因此,她暂且不提此事,直到花晴洲来问,才说先等一等。
谁能想到,她等来的,竟然是与人合谋的息红泪,紧张激动的王小石,以及魂不守舍的苏梦枕。
她边想边说:“我杀他,自然有我的理由。你真想知道的话,等我把证人叫来,慢慢向你……向你们解释。你不必担心,我心胸还不至于那么狭窄,只因他待我不够客气,便杀他出气。”
苏梦枕泛出苦笑,淡淡道:“我从没这样担心过。”
苏夜正要说话,忽见他神色有异,登时讶然住口。他望着她,先顿了一顿,才平静地说:“我想娶你,做我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