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八章
苏夜的感受非常简单:一半是惊讶,另一半还是惊讶。
她对燕飞兴趣很浓, 并不输给让她等了许久的向雨田。但是, 这种兴趣比较居高临下, 竞争意味无限接近于零。说到底,她的年纪已经大了。从她的角度看, 这些年轻高手固然出众,却无法充当她的对手。她认识王小石已经很久,也没去领教他的相思刀、挽留剑, 最多在旁边用欣赏的眼光, 看看他源于自在门的招式身法。
一定要说的话, 王小石的师父天衣居士,以及天衣居士的愚蠢师弟元十三限, 才是和她同等级的人。
玉佩把燕飞设为她的目标, 使她感兴趣的程度霍然提升。她站在燕飞对面时, 外表若无其事, 实则严阵以待,绝不因为他年轻, 便疏忽大意地对待他。她期待蝶恋花给她惊艳的感觉, 让她耳目一新。
然而, 她预料的是一套绝世剑法, 不是一道人造闪电, 是一位超卓剑手,不是一名电系法师。燕飞拔剑时,她已察觉太阴气水纹般的波动。她正准备对付当空袭来的十来道气环, 却不想燕飞抢先一剑,刺向他本人的气场。
一刺之下,气场倏然而没,电光闪到她身畔。银白光芒在空气中蔓延,形成如同树枝的纹路。她被裹在电光里,看上去像个突然发光的人形灯泡。
她猛然意识到,倘若燕飞把这一招用在向雨田身上,向雨田是躲不开的。难怪玉佩承认他的本事,认为他能和孙恩并列,充当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项任务。
闪电亮起,苏夜的眼睛也在发亮。刹那间,她想了很多很多,但真正关注的仍是闪电本身。她不清楚燕飞作何想法,也不需要清楚。
事实上,燕飞想的事情比她更多,心情比她更复杂。用出这招“仙踪乍现”之前,他经历了好一番挣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鼓足勇气,用必杀的绝学对付一个小女孩,即使他明知这个女孩是杀死竺法庆的凶手。若非苏夜气定神闲,向他展现与天地合二为一,周身全无破绽的气魄,他的剑可能很难刺出去。
长剑出鞘,没可能留手回头,何况他根本没有留手的资格。他本不想一出手便用仙门剑诀,即使用,也不会用被安玉晴形容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的招式。谁知他的灵觉与感触背道而驰,硬逼着他全力以赴。
他眼里看着苏夜,脑中却浮现出无边黑暗,总觉得一剑刺下,刺中的将是空荡无物的虚空。这感觉真实至极,也荒诞至极,令他彻底醒悟了,明白自己的顾忌有多么可笑。
尽管事出仓促,他仍要用出尚不完善的仙门剑诀,并把它用的尽可能完美。唯有如此,他才有一线获胜希望。
电光乍现时,他的视野无比清晰,周围景色历历在目。随着距离拉近,苏夜的身形也越来越大。他突然看到,她身旁出现了一张极虚极薄、泛着银光的网,好像有人把银锭拉成了细渔网,罩在她身上似的。
那是一张电网。闪电击中了她,却又没击中她。她横刀当胸,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道闪电。夜刀本身一动不动,却涌出一股浑厚气劲。气劲绕着她转动,不住拉长,形成一圈将她隔绝在内的气墙。电光与气墙相触的一刻,同时向外膨胀,这才成为他眼中的电网。
天坑边沿绽出轰的一声巨响。无论闪电击中了什么东西,其中能量总得集中于一点爆发。以苏夜为中心,惊人的气劲狂飙向四面八方,犹如一场小型旋风。这不像燕飞刺出了一剑,倒像他扔了一个手榴弹。除了温度不够高,其他效果都极其相似。
如果这是上天降下的雷电,苏夜再怎么样也得受点伤,幸好它不是。她成功卸开闪电,尽管手臂震得发麻,却是毫发无伤,反而让燕飞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必须急速掠向天坑,方能尽量接近对手,否则闪电威力将大幅度削减。但距离过近的话,电光爆发时他无力移开,难免也得身受重伤。
会不会出现两败俱伤的情况,全看他在剑诀上的造诣。他出剑前一瞬,已将所有因素计算清楚,打算等这场阴阳激荡结束,再真正靠近苏夜,向她发动行云流水般的后续攻势。然而,她竟延缓了电光爆开的时机,令他想收势也是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巨力狂涌而至。
震耳欲聋的爆响声中,蝶恋花铮然清鸣。太阴真水源源不绝,注入锋利明亮的剑锋。剑刃上青光愈盛,荡出森寒柔和的剑气。剑气每向前推动一重,爆炸产生的力量便减少一分。
即使这样,燕飞匆忙后退时,胸口仍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传来窒闷痛楚的感觉。这是继仙门开启之后,他第二次领略阴阳相激的威力。
他漆黑的瞳孔中,苏夜的身影蓦地消失了。她像一阵清风,冲出电光组成的陷阱,翩然掠进天坑。掠至中途,她重提一口真气,活像一只小飞鼠,轻而易举地凌空转了个弯,沿弧线返回天坑边缘,恰好避开风暴中心。
交手双方眼光均非常高明,能够看清彼此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眼里,对方招式并无令人不解之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变化均清楚分明,既妙至巅毫,也是按部就班施展出来的。
从蝶恋花离鞘,到两人移形换位,最多过去一两秒钟时间。燕飞落地之处,离天坑边缘只有几步远近。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苏夜已从他的眼角余光里消失。
一股冰冷刺骨的危机感,突如其来窜上他脊背,让他的脊梁骨变成了一条冰柱。
他不及多想,意随心转,气随意行,头也不回地反手上撩。蝶恋花剑气破空,长达数尺。此时阴气已尽,阳气又生,剑气不再柔和沉厚,而是凌厉无俦,锐气极盛,有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这看似盲目挥出的一剑,实际恰到好处。剑锋刚刚掠过他背后,他手腕便是一沉,感觉自己挥中了一样东西。
这种感觉本身当然没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他竟辨不出这样东西是什么,也没听到任何声音。它若有若无,似乎具有实质,也像是较为迅急的劲风。剑刃剧烈晃动,化为青光烁烁的虚影。它晃向任一方向,都像搅入了粘性极大的面团,上下左右,均是沛然莫能御的力量,根本找不出弱点或出口。
燕飞闪电般回身,不顾胸口隐隐的闷痛,以剑尖连续吐出气圈。太阳真火枯竭之时,太阴真水应运而生。两种剑气性质截然相反,你追我赶般,形成一个个阴阳气场。
他回头,自然是为了看得更清楚,见招拆招得更方便。但现实无情地告诉他,他还不如闭上双眼,靠直觉拆解,比较不容易受幻象影响。
他看见漫天飞动的漆黑刀光。刀光遮天蔽日,连带整个天地都昏暗起来。太阳仿佛失踪了,还带走了一望无际的万里晴空。种种出人意表的变化,均发生在他一转身、一扭头的瞬间。
他将仙踪乍现发挥到极致,重演仙门开启时的异象,以闪电破开虚空。苏夜则用一场暴风雨回应他,把他和外部世界割裂开来。乌云取代了白昼,暴风取代了微风。刀光雨点一样泼落,无孔不入地攻击着他。他别无选择,只能享受它强加在他头上的幻觉。
蝶恋花每吐出一个气环,刀光便被撕开一处,让他重新瞥见外界的鲜艳颜色。这是一个良好开端,却毫无用处,因为夜刀正如影随形,一刻不停地追赶着他,待剑劲消失、气场湮灭时,便在剑锋上狠击一记。
他目睹仙门的神奇后,一直十分向往门后世界,打算携美同行,一起踏上通往破碎虚空的道路。苏夜杀死竺法庆那天,他刚从北方回来。那时候,他已偷偷潜入慕容垂的行宫,将筑基方法教给了纪千千。她行功百日,便可大功告成,和他进行心灵方面的沟通。
事实证明,纪千千并不会拖累他,反倒很有可能成为他的助力。他为此而喜悦,只要把她救回边荒,再帮刘裕完成谢玄的期待和心愿,便别无所求。
可他高兴了没多久,在此时此地,又变回了软弱无力的凡人。苏夜凭借天地之威,或者说,硬生生塑造出夺天地之造化的威能,将他困在铺天盖地的攻势当中。他全无还手之力,如同落入陷阱的困兽,左冲右突,却不知自己应该冲向什么地方,只好苦苦挣扎,封挡所有袭向他要害的可怕刀招。
最令他震惊的是,苏夜的先天真气好像无阴阳之分,完全脱离了他对真气的认知。她居然没有破绽,只有无穷无尽的变化。不论他用太阴真水,还是太阳真火,她都一如既往。她的真气既未被他吸引,也未特别排斥他,只依她自己的心意而行。换句话说,她似已达成了阴阳相融,浑然一体的境界。
像这么一个对手,他实在不知应该怎样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