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六章
遇仙楼,方应看的遇仙楼。
一夜之间, 它名声大噪, 已超越了位于是非之地的三合楼。五湖龙王事后送来一箱金银, 作为她当晚大打出手的补偿。方应看毫不客气地笑纳了,用这笔钱重新修缮, 把它修饰的尽善尽美,比以前更富丽典雅。
王小石进门前,仰头怔怔看它, 脸上出现中年人才会有的、历经沧桑的神情。他仍很年轻, 进京的时间也不算长。可他已亲身体会到, 江湖枭雄为争夺龙头老大的地位,可以多么尔虞我诈, 多么不择手段。他的血当然还是热的, 但有时也会冷, 被逼无奈的冷。他见识了各色各样的人, 经历过瞬息万变的危局,已明白不能只凭一腔热血做事, 不然他腔子里的血, 只会白白浪费。
此时, 他没想苏梦枕, 没想苏夜, 想的是白愁飞。事到如今,他依然判断不出哪件事给他的冲击更大,是苏夜重创苏梦枕?还是白愁飞不为人知的恶行?这两个人给他留下无比深刻的印象, 让他受到极大的教训,区别仅在,一个被证明是误会,一个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想有想完的时候,叹也有叹完的一天。没过多久,他蓦地长出一口气,然后低头,迈步,堂而皇之走进这座酒楼,向掌柜本人说出暗号。有人过来招呼他,领他登上二楼,为他指出他应该进去的那间房。
房间阔大华丽,飘散着淡淡的香气,陈设亦十分精美。但是,这其实是白费心思,因为无论多么淡雅的幽香,被酒肉之气一冲,也会黯然失色,让人忍不住可惜那些上好的香料。幽雅清淡与觥筹交错,本就是不太搭调的两个词。
房中共坐着三个人,居中者面如冠玉,意态优雅,乍一看,看不出多大年纪;居左者紫色脸膛,留着五绺长须,具有不怒自威的威仪;居右者脸色赤红,外表倒也威武,却总是露出一点蓄意讨好的味道,气质顿时落于下乘。
他们是蔡京,傅宗书和龙八太爷。
三个月前,蔡、傅两人乘坐一辆普通马车,当街拦住王小石,不惜自降身份,寻找和他对话的机会。昨天,仅傅宗书一人故技重施,偷偷找到他,当面告诉他,倘若他有意继续之前的话题,太师会在遇仙楼等他。
蔡京选择遇仙楼做会面地点,目的不问可知。遇仙楼之战乃是京城局势的转折点,亦导致苏梦枕伤重难愈,树大夫愁眉不展。但凡王小石对这位大哥还有点感情,就会被它引发遐思,想起五湖龙王的翻脸无情。他越是不满龙王,就越容易答应蔡京的提议。
这三个人里,地位最高的蔡京微笑不语,打量他时,目光仍然不加掩饰,尽显欣赏之意。傅宗书的脸却紧紧板着,不肯施舍哪怕一个笑容。而龙八……有前两位挡在前头,龙八眼神如何、表情如何,都不会有人关心。
王小石在心底一声长叹,淡然道:“太师,相爷,龙八太爷。”
傅宗书紧绷着脸,从紧抿的唇里吐出一个字,“坐。”
双方一向水火不容,谁都看不上谁,能够和气相处,坐在同一个包间里,全赖苏夜之功。傅宗书曾说,目标既然是苏夜,大家就应该只关心“杀龙大计”,无关的事情一概不理,一概不谈,就算有啥矛盾,也暂时搁置,等大计成功了再说。
“杀龙大计”这名字十分直白,若出自普通人之口,难免会冒犯龙八太爷的虎威。然而,他在蔡京面前出奇恭顺,装作自己并不姓龙,从不以“杀龙”二字为意。
王小石无意多说,屁股一沾座椅,立刻说道:“我答应你们。”
蔡京眉毛倏地扬起,扬出浅浅的弧度,仿佛写在他眉间的意外。龙八转头看他,又去看王小石,像是没听懂这句话。于是只剩傅宗书一人,按捺住满心惊讶,诧异道:“你说什么?”
假如他期待截然不同的答案,将会大失所望。王小石直视蔡京,神色异常平静,缓缓道:“我不愿杀人,不愿和你们合作。”
龙八不必人家吩咐,立刻喝道:“大胆!这就是你对太师说话的态度?”
蔡京却道:“我知道。”
他身后垂下两道帐幔,帐幔里鬼影幢幢,应当是他最为信任的贴身护卫。王小石若有犯上之举,将当场陷入苦战。所幸气氛凝重而平静,王小石也好,蔡京也好,均无骤然发难的意思。
王小石顿了一顿,继续用龙八看不过眼的态度,道:“可我确实希望她死。”
这种话从他这么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实在令人震惊,也实在值得重视。他年纪很轻,辈分也不出奇,但他的话是有分量的。蔡京可以轻蔑任何一名俯首帖耳的官员,却无法轻蔑他。
他不等三人有所反应,马上补了一句,“我想除掉她。”
一时间,房内寂寂无声。金炉御香缭绕徘徊,那股微香清淡平和,在王小石鼻端盘旋不去,如同蔡京忽而收敛、忽而放开的眼底精芒。他耐心等着,等对方的答复。这场等待似乎很长,实际还不到一分钟。他再次想起白愁飞时,蔡京的声音恰如其分响了起来。
蔡京说:“杨无邪。”
王小石道:“哦?”
蔡京说:“我很好奇,杨无邪此人,怎会被放回去?五湖龙王要么杀了他,要么扣着他,为啥把他放回金风细雨楼?”
他紧盯王小石,王小石却无意退缩。两人的眼睛均异常明亮,却代表着南辕北辙的心境。他看见王小石苦笑一下,苦笑里充满了凄凉之情,同时听见他答道:“这就是我答应你们的原因。”
蔡京一愣,失笑道:“你可能要说得详细一点儿。”
王小石不肯笑,沉声道:“她肯交还杨总管,只因大哥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她料定,大哥去后,楼子里再也没有能够和她抗衡的人,才故作大方,让杨总管回来送他一程。”
“你们想对付她,就得明白她的心,摸清楚她的脾性,”他说,“她想杀杨无邪,随时都能杀,用不着耍手段。她可以直奔天泉山,当众杀人后扬长而去。把我姓王的算在内,没人是她对手。”
大部分人不愿承认自己无能,但王小石并非其中之一。他像剖析对手一样,把金风细雨楼的惨淡情状娓娓道来,也说出了他对苏夜的真实看法,“你们不可把她当作谨小慎微的年轻姑娘,认为她会步步提防,害怕自己行差踏错。她是关七、燕狂徒、李沉舟一流的人物。当你们觉得她不可一世,狂妄自大的时候,需要记住,她确实拥有不可一世的资格。”
不知为什么,这些简单朴实的话语由他讲来,听起来格外可信,亦格外沉重。他一说苏夜随时可以杀杨无邪,傅宗书脸色更难看,似是在考虑天泉山防护比较森严,还是相府护卫比较可靠。倘若苏夜一时兴起,拿他试刀,他能躲过这场厄运吗?
蔡京定力虽深,听王小石亲口确认苏梦枕的状况,手心竟也微微出了汗。他恰到好处地流露一点同情,叹道:“原来如此。”
王小石苦笑道:“所以我非常担忧,担心我守不住大哥的基业,被迫在未来几年内,将楼子送给害死大哥的人。两权相害取其轻,比起五湖龙王,我更能接受你们。横竖,我们的合作随时能够结束,却可一劳永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