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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建元六年,长安。
子时,苻坚缓缓睁开眼。
识人不清、众叛亲离、家国沦丧、生灵涂炭,铺天盖地的悔恨自厌犹如那根了断了自己的白绫一般扼住自己的咽喉,使得喉间那窒息感挥之不去。
自己本该是幽冥中的修罗厉鬼,如何又重返人间?
他轻轻抬手,筋骨分明、略有薄茧,确实是一双年轻人的手。
这双手,可杀人,可活人,可翻云覆雨,可颠覆江山。
这双手,曾手执玉玺,曾挥剑东向,也曾斩向亲生儿女,曾无力地滑落尘埃。
苻坚再度阖上眼,地府冥川的彼岸花殷红如血,奈何桥上再不见半张熟稔的面孔。
他想见景略,对他掩面赔礼,说上一句“悔不听汝之言,招致大秦基业葬于吾手。”
想见谢东山,对他拱手作揖,随即退避三舍、再不相犯。
想见阿宝、阿锦,劝这两个亲手所戮的亲女再勿投身皇家;他想见张夫人及阿诜,问他们为何节烈如此,跟自己这么一个败军之将、亡国之君共赴黄泉。
想见慕容垂、拓跋诸人,尤其是姚苌,质问他们“朕待汝不薄,因何叛朕?”
最后……
虽是一片黑暗,眼前仍闪过一张绝色容颜雪肌玉肤、眉目如画,凤凰一般上翘的眼角,如含秋水的眼眸,波光流转间仿佛能将人的七魂六魄都吸进去。
可到了最后才发觉,那眼里从来都不是明媚春光,而是焚天业火。
他并无什么想问他的,就如同他早已知晓哪怕阿房遍植桐木,怕也留不住九天之上的凤凰,而那凤凰虽绚烂至美,那复仇的烈焰更足以毁天灭地。
他也是到了太元十年,方才知晓,倾国倾城,原是真的。
许是多年折辱多年宠幸让慕容冲性情暴戾不堪,又兴许是恨他苻坚入骨,燕军大肆烧杀淫掠,所过之处哀声震天。
关中千里几成焦土,饿殍遍地,杳无人烟。彼时他勒着缰绳流泪,看着臣民易子而食,将金童玉女般的孩童送去人市,儿子割肉喂母,母亲以血喂乳……
想起自己早年荒年解禁农林山河,身着布衣,亲耕农桑,与民同甘苦、共休戚,是为了厉兵秣马不错,可那片施政以仁的爱民之心,也不全然是假的。
苻坚深吸一口气,此生他只求广纳谏言,绝不偏听偏信;休养生息,绝不穷兵黩武;清心寡欲,再不沉沦美色。
尤其是再不要与慕容冲有任何牵扯。
苻坚抚了抚空空荡荡的手腕,突然决定潜心修佛,就算这一世不过是神佛一时兴起,想以黄粱一梦去还前世杀孽,他也应诚心苦修,毕竟这是他负尽景略阳平、列祖列宗、天下苍生的报应。
脑中千头万绪,实则苻坚也不过想了一瞬,他再度睁眼,已是一片清明。
身边仿佛还有旁人,应是哪个侍寝的妃子吧,他随便瞥了一眼,虽只是个背影,却足以让他霎时愣在当场。
雪白肌肤,金玉之质,身量未成,遍布青紫。
苻坚僵硬地看向那少年腿间的污浊与枕上的泪痕,一时间犹如天雷轰顶。
他明白,想此生不见慕容冲,怕是不可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年底修罗场所以没空认真写就写了个大纲文随便写着玩的
第一章
苻坚苦笑一声,他披衣起身去了正殿,身边的近侍宦官致远正在归并奏章,见他驾临,立时便下跪行礼。
“都是今日的?”苻坚随手翻开几本看了,到底是数年前之事,总觉得所述件件都觉得似曾相识,可又件件都觉得陌生。
致远躬身,“是。”
苻坚在案边坐下细细翻阅,最终长长叹了一口气,他算是搞清楚了日月年岁如今正是建元六年,他灭燕国,迁鲜卑部人入关中,得到慕容姐弟的当日。
此时,王猛镇守邺城方归,正在府中休养,回头想想,恐怕积劳成疾也便是这几年作下的病根,思及此处,苻坚心头一紧,于是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丞相近日身子可还康健?”
致远愣了愣,“奴婢不知。”
苻坚相王猛的奏章密信全部挑出,一封一封地细细翻阅,“明日散朝后,朕要微服去他府上探看,对了,你去太医院传朕的口谕,让院正与朕同去。”
“是。”致远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苻坚的面色,欲言又止。
苻坚蹙眉,“有话就说。”
致远大气也不敢出,“王子如何安置?”
苻坚有些懊丧地叹了口气,他只恨自己不早些醒来,这样便不必为慕容冲那狼心狗肺的白虏尽思量。
已近四更,苻坚疲惫不堪地看着破晓天色,自怀身世。
大秦衰亡虽因淝水之败,可祸根却是在诸胡上。倘若他当年听从王猛遗言,将这些鲜卑、匈奴、羌族降将斩草除根,淝水败后再休养生息,最起码可保住半壁江山,结果慕容垂等人纷纷反叛,好不容易一统的北境中原再度分崩离析。
还有慕容冲……也不会仗着自己的宠幸一路加官进爵,身居太守高位,养虎为患,最终攻占长安。
是他托大了,让他以为他与慕容冲之间或多或少总有情义,想不到在辗转奉承、温顺和柔背后藏着如此刻骨恨意。让长安城下的锦衣成为千古笑谈,也让他苻坚沦为千古笑柄。
说来也是,他与慕容冲之间,互有灭国之仇,又有强逼委身之恨,唯独没有的,怕就是芙蓉帐暖的那缱绻情意。
这笔烂账实在难以勾销,可这个心腹大患总得解决。
是杀了,永绝后患?
还是不杀,软禁起来?
亦或是干脆在他羽翼不丰时放他出宫,让他自生自灭?
“陛下?”
苻坚回过神来,“命人好生安置清河公主,切记,将她安置在外宫。”
至于慕容冲……
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他苻坚已错过一次,便不会再一错再错。
苻坚冷冷想着,起身向内殿而去,玄黑的衣摆拖曳在地砖上,犹如黑色的巨蟒。
慕容冲显然已经醒了,泪痕也早已拭去,正拥着锦被,满面戒备地看他。
到底只有十二岁,纵然有天真无邪遮盖,可眼中的仇恨屈辱如墨迹般浓重,当年到底是多么为色所迷,才会以为他是真心臣服?
还有那漂亮眼中的绝望与惊惧到底,此时此刻他只是个国破家亡、雌伏人下、惶然无措的少年。
苻坚看着他,原本以为会有的怒火与怨恨竟变得淡漠无比。
从昨夜起,他便一直想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可最终还是放下了这个念头。
重活一世,应是我佛慈悲,而佛祖的本意定然不是让他多造杀孽。此时慕容冲懵懂无知,并未作恶。若是对他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