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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不识地阔天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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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叶繁茂的庭院之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抚弄着藤架上几株形状罕见的花,花的颜色异常艳丽,如同旖旎的彩虹一般眩人眼目。老者却丝毫没有被它的美丽吸引,不时侧头望向东面的那间茅屋。

老者忽然自嘲地摇摇头,活了一把年纪,历遍世情,什么都不在乎了,唯独这个聪敏又俏皮的孙女,让他整整操了十四个春秋的心——就像一再重申不准去探看困在茅屋中那两个小子,她还是逮到机会偷溜进屋,把两个小子整得哇哇大叫,教训了她两句之后,反而又给她找到理由每日提着饭篮殷勤的进进出出,全然把他们看作了可以解闷的玩具。

真不知道后头还会替他填上多少欢喜和忧虑呢。

如果不是一开始就识出了屋内人的身份,又探查过他们确实毫无内力,还让他们吃下了销髓丸,他是绝不会这样放心的让她出入那间屋子的。

突然,从茅屋的方向传来一声清亮的惊呼,老者来不及捡起从手中滑落的木杖,迈开衰弱又迟缓的双腿,不顾一切的奔了过去。

一个比影子更幽黑的身影飞速从老者眼前闪过,俨如迅风一般来势汹汹,猛地撞裂开茅屋的木门,缓缓举起卧伏在剑鞘中低吟的长剑,话音带着胜过深冬的凛冽,“放开她。”

眼前一身黑衣的男子年纪约有二十来岁,身姿颀长,面容消瘦,手持长剑的身影有些萧然,更有几分疏冷。一双眸子原本好似深幽的古井般沉寂,此刻倒映出少女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古井中骤然澎湃起滚滚的浪潮。

“快放我们下山!赶紧把解、解药交给我们,然后…然后放我们下山,我就放了她!”虽然一股强烈的寒意迅速爬满了整个脊背,姜庭芝仍是竭力表现出凶狠的模样,冲黑衣剑客叫嚣。

这时候,白衣老者已气喘吁吁的赶至黑衣剑客的身后。一见心爱的孙女被人掐住了脖子以作要挟,惊骇的瞧向黑衣剑客仿佛坚冰般棱锐的侧脸,“天衡,怎么办?”

黑衣剑客回过身,安抚般的对老者轻轻点了一下头,接着立刻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猛然扑向姜庭芝身前,倒转手中的剑柄重重击在姜庭芝的腋下。

那只正掐住少女纤细的脖颈上的手臂几乎被击得脱臼。姜庭芝还没来得及叫痛,另外三人也都还没有反应过来,黑衣剑客已经一手掐住了他的咽喉。

“义父,住手!”少女猝然发出一声惊呼,仓惶的扯住黑衣剑客坚实似铁的手臂,“义父,快停下,别伤了他!”

眼看姜庭芝已被掐得脸色铁青,两眼翻白,颈骨间发出清脆的响声,再用上半分劲就足以扭断脖子,黑衣剑客手上的力道才稍稍松了一些。但仍然没有放开手的意思,只是不解的望向少女。

“义父快放开他,这都是萱儿的主意…”少女慌忙的叫了出来。

黑衣剑客迟疑了一下,总算松开了手。姜庭芝旋即瘫软在地,双手抚住差一点就断掉的脖子,大口大口的吸着空气,发出时断时续的喘息,还伴着干呕般的咳嗽。

白发老者惊异的盯着孙女,低叱,“萱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少女愧疚的低下头,“我只是想帮帮他们,却没料到义父居然有这么厉害…”

那时候她还年幼,当然不知道爷爷还没有在院中种植出辟邪毒、驱恶兽的稀花妙草之前,令山中万物惧怕与退却的,只因堆砌成墙的猛兽尸身,院外流淌的血河——是一把乌金色的古铜长剑守护了这小小院落的宁静与安稳。

她不爱那些攻杀的玩意儿,也从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义父练剑,反而救下不少被义父剑气所伤的雏兽。

所以她从没有想过,对她事事依顺,更不曾向她横眉森言的义父,厉害到可以如此轻易的反将挟制她的人置于死命。

老者的嘴角颤了颤,厉声喝道,“你为了两个毫不相识的人,就想出这样危险的办法来欺瞒和要挟爷爷?”

还是第一次看见老者脸上如此疾言厉色的神态,少女心中发乱,仍然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和他们已经相识了啊…他们两个不是坏人,也没有对我们做过什么坏事,可爷爷没有问过他们愿不愿意,不给选择和解释的机会,就把他们当作囚徒对待。如此霸道的剥夺人家的自由,与杀了人家同样残忍。爷爷有没有想过,这样做是错的?”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听出分明是话里有话,老者愣了一下,脸色僵住,“你是在怪爷爷?怪爷爷不许你下山?”

“这是萱儿自己想说的话。爷爷老夸萱儿天资聪颖,总说也许将来有一天萱儿的医术甚至能比您更胜一筹,可是一个医者远离人世,不医一人,不救一人,那这一身的医术,与这一生有什么意义?爷爷过去不知曾为萱儿不喜读书,不愿诵读那些成篇成篇的大道理而怄过多少气,可爷爷现在做的这些事,又有什么道理?”

“我也叮嘱过你无数次,山下的人有多么可怕!”老者又气又急的呵斥,然后轻声道,“你根本不知道,你还那么小,说这些太早了…”

“不早,一点都不早…”少女清亮的眸子直视着老者的双眼,轻轻摇头,“自从萱儿知道山外还有另外一片天地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停止过想要下山的念头。”

老者听了这话,痛心疾首的瞪着孙女的脸庞,似乎还想要从中找出当年那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围绕膝下恋恋不舍的模样,最后神情疲怠的倚住身后的门柱。

沉默了好半天,他的面色才缓和过来,“萱儿,你当真想要下山?“

萱儿没有犹豫,郑重地点了点头,“想!”

老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向黑衣剑客和萱儿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吧,我有话与他们说。”

发现萱儿仍欲言又止的留在原地,老者沉声说道,“去吧,我不会为难他们。”

知道爷爷向来言出必行,得到这句承诺,萱儿放心的跟着黑衣剑客迈出了屋子。

老者回过头,静静的审视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头缠细布,尽管浑身落拓,也隐隐有俊秀儒雅的风采;一个年纪尚轻,容颜还显稚嫩,却难掩一身华贵雍容之气。

良久,老者忽然轻轻的咳嗽两声,打破了屋内长久的寂静,“敞开来说吧,老夫知道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也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元希抬眼撞上老者深不可测的眼神,心中一凛,“老前辈岂会认识我们?”

“你左臂上的几点疤痕,是因你周岁时身患血症,在病愈后留下的印记。”

直到现在,血症在世人眼中还是一旦染上就无药可治,必死无疑的绝症,一般人根本无法想象出一个襁褓中的幼儿得了血症,还有可能存活下来的经历。

下意识拢了拢左臂的衣袖,元希惊异的盯着老者,“老前辈怎么会知道?”

“因为老夫当年曾为救你出过七分力。”

“…七分力?”

“剩下的三分靠的是你自己。你那时实在太小了,要在那样娇嫩细弱的身体上施手,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险难,老夫也根本没有把握,若不是你的体内生就一股天授般的顽强力量,谁都不能让你活下来。”说着,老者的眼里泛起一缕赞许之色,“当绝症败退之后,老夫向你娘亲提出好几种可以消去疤痕的方法,但她却决定把它们留在你的身上。她说,她想让你一生都铭记,在你还是婴孩的时候就挺过了这般非同寻常的祸难,不管将来你遇上多大的挫折与困境,都要坚韧的活下去。”

记起娘亲的手轻抚过那些疤痕时说过的近乎相同的话语,和她慈柔而坚定的眼神,元希的眼眶瞬间湿润,激动的望向老人,“您真的救过我的命,您是、您是…”

老者笑了笑,笑容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皇甫协。”

“皇甫协、皇甫协?”姜庭芝的口中反复念着这个隐约有几分熟稔的名字,忽然惊诧的叫了出来,“老前辈就是皇甫协?天下第一神医皇甫协?!”

老者缓缓点头,饱经沧桑的双眸中泛起某种异样的悲哀。

——从记事起,姜庭芝曾无数次听闻过这个享誉天下的名字。在老百姓心中,这个名字就如同光一样,可以驱散贫病与绝望笼盖在头顶的阴霾。百姓们并非只是敬慕他出神入化的医术,更因为他对家境清寒的病患向来分文不取,将富商士族的酬金重谢通通散与穷人,从未吝惜过身家名利。深山恶林,穷乡僻壤,别的医者不肯去的地方,他肯去;几近失控的恶疾,可能传染的瘟症,别的医者不肯救的人,他肯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碍那一颗立志悬壶济世的心。

当年阿娘病重的那些时候,姜庭芝也在心中不断祈求过他的到来,却没想到一直等到今日,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了他。

姜庭芝感慨的看着老者,“十年前,老前辈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很多受过老前辈恩惠的人,与还需要您救助的人,都不停找寻老前辈的踪迹,却没有人再见到过您。当时更有人传言老前辈遭逢祸难,已不在世上。看来那些传言果然不可信,原来您一直都隐居在这个地方。”

老者迟缓地抬起头望向屋梁,又闭上双眼,悠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些传言并没有错,所谓的“天下第一神医”的确已经死了…苟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日渐衰老的无用人。”

“难道当年老前辈真的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怕…还有什么比那样的事更可怕?”皇甫协惨烈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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