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世情流转(二)
被陆夜侯异样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姜庭芝低下头,费解地挠了挠脑袋,“庄主,您说什么?”
陆夜侯只是凝视着他,眼里的神色忽悲忽喜,炽热又浓郁,“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看起来有多像你的奶奶…”
姜庭芝怔怔地问,“庄主认识我的奶奶?”
“孩子,”陆夜侯伸出宽厚粗实的手掌,轻轻抚过姜庭芝的头只看眼睛,便知道陆大哥是陆家的子孙。”
“与奶奶一模一样…”念着最亲的骨肉之情,陆庭芝心口情不自禁一阵泛起温热,“奶奶…奶奶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夫人是我见过最聪颖,最不凡的女子。”陆严神情庄重,口气肃然,“她是当年的穆淳王爷最宠爱的小女儿,是先帝御赐“击贼金鞭”的元仪郡主,也是庄主最心爱的姑娘。”
“那她在什么地方?”
“夫人已经离世多年了…”陆严叹了口气,“自从夫人离世之后,就很少再见到庄主笑了。”
“是我福薄,无缘与奶奶见上一面…”陆庭芝的心又是一沉,哀伤地喃喃,“没想到,爷爷也是一个情深之人。”
“那是当然…在这世上,庄主就只肯听一个人的话。若是她还在世的话,三公子绝不会一生下来就受那么多苦了。”
“可是爷爷为什么要赶走我爹和我娘?”陆庭芝满心的讶异,“和奶奶有什么关系么?”
“因为…夫人是难产而死的。”
“什么?!”陆庭芝刹那间脸色一白,一时说不出话来,连一旁的元希和梁阿盟也愣住了。
“三公子快要降生的那几个月,庄主欢喜得不得了,每日在榻前陪着夫人,亲手替未出世的孩子做了一匹木马,还雕了一柄小小的木剑。但是,从那以后,庄主再也没那么笑过了,再没有一日有那样的快乐。因为谁也想不到,三公子的生日,竟成了夫人的祭日…夫人的死令庄主伤心欲绝,庄主一意认定夫人是因三公子而死,还将三公子视作克母之人,当场将木马和木剑劈成了碎片,甚至根本不愿意多看刚出世的三公子一眼。”
“三公子虽然生在云涯山庄,却自小就很少与庄主见上一面。”
“更令人痛心的是,三公子生来孱弱多病,不要说练武,有时候连剑都拿不稳,因此庄主愈加不喜三公子,还把三公子看作…看作平生最大的耻辱…”
陆庭芝幽幽地问,“后来呢…”
“后来三位公子都逐渐长大成人,大公子娶了云麾将军长女王氏,二公子也娶了大理寺少卿杨氏幼女,两位夫人皆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虽然庄主在很多事上都选择忽视三公子,也还是替三公子应下了与兵部尚书独女崔氏的婚事,可三公子硬是回绝了这门亲事,死活要娶一个叫小秋的侍女。”
“小秋…就是我阿娘?”
陆严先是一愣,然后唏嘘地点了点头,“…小秋终究还是成了三公子的妻子啊。”
“当时庄主一听说三公子拒绝婚事,在盛怒之下用剑刺向三公子,是小秋不顾性命地冲上去,挡在了三公子的身前。幸亏庄主曾经立下重誓,不杀妇孺,所以及时收了剑,只不过剑气还是划伤了她的脸…”
“就因为这样,后来爷爷就将他们赶了出去?”
“庄主的性子太烈,根本容不得半点忤逆,庄中上下人等全都替三公子求了情,可是没有人能劝得动庄主…”
“阿娘说,阿爹一生中快乐的日子,少得连一双手都算得清…”陆庭芝眼眶一红,“原来,阿爹从小就被他的父亲当作仇人看待…”
“可怜三公子,自小便没有双亲疼爱,又体弱多病,身心俱是受尽了苦难…”陆严说到这里,也情不自禁湿了眼角,“亲生父子变成了相互怨怼,两不相容的仇人一般…人人都这样以为,连庄主都以为自己仍在恨着三公子,可我总觉得他是会回来的,并且他回来的那天,老爷一定会高兴的。可谁也想不到,他再也回不来了…”
“阿爹实在是太苦了,爷爷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逝者已矣,庭公子别再为此伤心了。既然庄主肯与你相认,说明他心中对三公子到底是有感情的,再给庄主一些日子,相信庄主必定会想通的。”
沉默了半晌,陆庭芝点点头,站起身深深的鞠了一个躬,“多谢总管肯将这些事悉心相告。现在时辰已经不早,我们就不再相扰了。”
“庭公子太客气了,”陆严连忙站起了身,扶住了陆庭芝的肩膀,“你父亲一直都称我严叔,你就叫我严翁吧。”
“严翁对我父子的善意,庭芝会永远铭刻于心。”
陆严笑了,“说哪里的话,只望庭公子可以早日替庄主解开心结。”
元希和梁阿盟也跟着起了身,向陆严告辞。
陆严将三人送出了屋门,殷勤地陪着他们继续向走了一大段路,一直送到了湘竹院的院门前,“院内还有两间空房,请庭公子和这位小公子先将就睡下吧。”
晃眼瞥见倚在院门旁已等得万分焦急的清骓,梁阿盟回过头,温声道,“严翁,请别再送了,快回去歇着吧。”
“是,梁公子。”陆严躬身答应了一声,才转身离去。
目送陆严的背影远去,陆庭芝又转过头,有些难为情地开口,“梁公子,多谢你…”
“不必客气,我也是想替庄主分忧。”梁阿盟微微一笑,轻轻打了一个呵欠,“很晚了,两位早些休息吧。”
夜已深沉,万籁俱静。
“原来,我姓陆…”陆庭芝静静地躺在床上,自言自语。
连日来夙夜提心吊胆,如今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的睡一觉了。
可他翻来覆去,就是没有半分睡意。
他想起爷爷那张刻满风霜和哀思的脸,和爷爷提起奶奶时,眉眼间泛起不掩的柔情。
他也想起阿爹留存于世的唯一东西,只有允城那座茅屋后的一座孤坟。如果当初爷爷肯对阿爹宽仁一点,阿爹的人生将会截然不同,而自己也将出生在这座山庄之中,在爷爷膝下承欢,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爷。
天下第一剑的孙子,仅凭这个身份,雅如的家人不会有半点看不起他,或许他也早已如愿以偿,可以与她相守终生。
尽管阿爹的这一生命运多舛,但总算还有阿娘在阿爹身边不离不弃。纵是命途之中万般不幸,却始终有阿娘这一缕阳光照耀至阿爹生命的尽头。
而属于他的那片柔软温和的晨曦呢,却早已经化为了无情的三尺长锋,狠狠地搅碎了他的心。
想到这里,陆庭芝心口一酸,双手紧紧握成了拳,用力地锤着脑袋。
不许再想下去,事已至此,何必再想东想西,徒增烦恼…
他强迫自己在默默背诵皇甫吕星的《文德七纪》,“纪一定心:夫习文者,常怀赤子之心,学之无尽,正如生之无涯…”
没念几句,渐渐感到眼皮越来越沉,终于阂上眼睛,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