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共谁人醉明月
陆庭芝抱着酒坛,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一手推开了屋门,整个身体倚在门框上,热泪未干的双眼望向吹箫的人。
幽深的夜幕中挂着一轮明月,又圆又亮,吹箫的人站在小院中央,背对着他。
凄寒的月华倾泻到那个身影上,一身白衣显得更加洁净如雪,与明月相映成辉,在沉沉的黑夜里宛如一团耀目的光。
白衣人的衣袂在夜风中翩然飘飞,不染纤尘,寂立的背影优雅依然。
若非梦境,又怎会有幸窥见神明的风致?
陆庭芝揉了揉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个背影,默然的聆听着箫声。
他的思绪浮散在风里,忘了身在什么地方,万水千山,沧海桑田,独有这一个孤孤单单的行人,无尽的冰雪在心间肆漫,像是最冷,最冷的冬天。
仿佛整个天地都随着如此苍凉的乐声,陷入深沉的悲哀。
不知不觉,一曲终了。
余音袅袅,犹在耳中回荡,陆庭芝尚未来得及回神,吹箫的人已经转过身来。
那张面庞本就有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在月华的掩映下,恍惚是一块天工造化,极尽完美的玉雕。
“庭芝,是否扰了你的清梦?”
无论何时,这位梁公子都是如此温文尔雅,虚怀若谷,毫无半分骄纵之气。这样的出身,还有这样的涵养,大概此生纵是如何努力,也永远都及不上万一吧。
陆庭芝呆呆地摇头,“不。我只是从未听过如此忧伤的曲子,令人闻之几欲潸然泪下。”
“这首曲子是父亲教我的。此曲名冷月寒霜。”
“冷月寒霜…果然凉透心骨…箫声中分明带着浓浓的思意,想必梁公子心底有一个难以忘却之人。”
梁阿盟将木箫收起,仰望着天上的满月,话音含着些许伤痛,“今晚月色大好,本想以一曲怡情,却情不自禁追忆起先父。”
听闻梁阿盟对亡父的思念,陆庭芝也不禁念及双亲早逝,和身世的孤苦,摇晃地抱着酒坛,步伐不稳地走到梁阿盟身旁的石桌,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
他没有想到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与梁阿盟一起仰着头,静静地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
明月如霜,陆庭芝却只觉心下悲痛更甚,不吐不快,不由乘着酒意低吟,
“月冷霜寒问孤影,省却流光自飘零。把酒清宵梦尽处,望断天涯离人心。”
“望断天涯离人心…”梁锦言诧异地回过头,借着月光看清了陆庭芝满是红晕的脸,和怀中的那坛酒,忍不住蹙了蹙眉,“你醉了?”
陆庭芝摇头,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口里咕咕哝哝,“我没有醉,我还能喝…”
梁阿盟笑了笑,也在对面的石凳坐了下来,“你方才念的诗我从未听过,不知是哪位名家所作?”
陆庭芝用手搔了搔脑袋,“梁公子见笑了…是我听了梁公子的箫声,有感而发。”
梁阿盟莞尔称赞,“诗中凄凉伤感之意,与这曲冷月寒霜相映成彰。庭芝即兴成诗,大有才情风骨。”
“梁公子谬赞,我学浅才疏,哪有什么风骨才情可言。”陆庭芝摇头苦笑。
梁阿盟微微一笑,“庭芝,你是庄主的孙儿,我们渊源匪浅,不用如此见外,叫我阿盟就好。”
“阿盟…”陆庭芝讷讷地唤了一声,这样的称呼让他对眼前的人顿生几分亲切之感,同时又想起对方曾三番两次的相助,盘桓在心底的疏离尽消,“你很想念你的父亲么?”
梁阿盟点了点头,看着陆庭芝通红的眼眶,和眼角残留的泪痕,“那你呢,庭芝,是什么让你如此失意?”
“今晚,是我心爱的人成亲之日。”陆庭芝的语气骤然低沉下来,仰头喝了好大一口。
从庄前初见之时起,梁阿盟就留意到陆庭芝满面落拓颓丧,眉宇间始终凝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哀伤。
直至此刻,才方知他原来是为情所困。
情字何物?想不到强如姑祖父,竟也会因此遗恨终生。更想不到,爷爷是痴人,孙子也是痴儿。
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东西,才能让姑祖母义无反顾地舍弃王府的富贵荣华,放下一切,坚定的与那个人生死相随?
父亲曾不止一次说过,天下间凡事都有理可讲,唯有一个情字,是不讲道理的,说不清,道不明,避不了,逃不开。
“措儿,你自小冰雪聪明,心思远胜旁人,当你长大之后,一旦遇上让你心生牵挂之人,同样会让你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面对心爱的人,纵使聪明绝着说着,他歪歪倒倒地站起,还妄想要再取酒来,走了两步,身子向后一仰,像泥一样瘫软在地。
“庭芝?”昏昏欲睡的梁阿盟以肘托腮,正醉眼朦胧地瞧着陆庭芝,发现他骤然摔倒在地,没有了半点声息,赶紧撑着石桌起身。
身体轻软而又沉重,不管是眼神,还是脚步,前所未有的飘忽。
梁阿盟步履不稳地移步到陆庭芝的身旁,看见陆庭芝直挺挺地躺在地面,往右首微微挪了身子,然后大张手脚,安逸得像是睡在软绵的床塌上。
用朦朦胧胧的眼光看了一会儿,梁阿盟忍不住笑出了声。
若是自己也像这般姿态睡在石板上,真不知道会被说成什么样子。
梁阿盟蹲下,扯着陆庭芝的衣袖,用力摇了摇,“庭芝,回屋去睡,外面会着凉…”
躺在地上的人却始终没有回应。过了片刻,发出微沉的鼻息,像是已经睡着了,梁阿盟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庭芝,醒醒。”
拍了几下,陆庭芝仍紧闭着双眼,面上的神色却骤然变得异常痛苦,像是中了梦魇,口里反复唤着,“雅如,雅如…”
“原来她叫雅如。”梁阿盟喃喃。
醉成这个样子,看来也只能让在院外守夜的紫骏帮忙把他抬进屋内了。
梁阿盟转过头,起身要唤紫骏入院,还没有站直,就感到一股力量紧紧扯住臂袖,发软的膝腿站立不稳,往前倒了下去。
心跳声快得如同正在疾舞的战鼓,微微起伏的胸膛似乎热得发烫,贴在胸口的脸庞也火一般的发起了热。
夜色般昏昏沉沉。
原来这就是醉的感觉。
耳畔忽的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轻声呢喃,“雅如,别丢下我…雅如…别走…”
梁阿盟一下子回过神来,立刻坐起了身,衣袖却还被陆庭芝紧紧抓在手中。
此刻虽然头昏脑胀,梁阿盟的心里依然极为清明。
一旦遇上了现在这样受制于人的情况,只要用力戳向对方腋下的极泉穴,哪怕气力再大的人,也只能立马松手。
梁阿盟迅速伸出二指,向陆庭芝的极泉穴探去。
陆庭芝的眼角又浸满了泪痕,对周围的事无知无觉,口中依然痴痴地唤个不停。
梁阿盟的手不由自主的停在了半空。
沉默了半晌,梁阿盟举起的手重新落下。一只手掌搭在陆庭芝的臂膀,宛若对着一个稚童般,轻声抚慰,“好,不走…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