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白雪葬剑心
通州与晟州交界的官道上,徐徐行着一辆马车,车后浩浩荡荡的跟着一大队骑着骏马,竖着军旗,全副兵甲的军士。
单是为了护送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需要这样的阵势,实在极为少见,连过路的村老也一眼看出车内人的身份非同寻常,不敢多瞧。
车内只有三个人,一个身穿绯色官衣,蓄着山羊胡,面目斯文的中年人,与他对坐的是一个白衣青年,两个人正冷眼瞅着居中盘腿而坐,白发白袍的老人。
“宋掌门,一路上你老人家一声不吭,不肯赏脸与下官说话就算了。可饭不吃,水不饮,任你修为再深,铁打的身体,也经受不住。”柳柏舟捻着胡子,冷冷一笑,语带讥讽,“毕竟宋掌门终究也是个凡人,并不是神仙…”
老人浑然不觉地闭着眼睛,连眼皮也没有动一下。
“掌门明知有暗道可以下山,却宁愿将自己封困在列英殿内,七日七夜不见天日,粮水不沾,也不肯离开。掌门此举,到底是顾忌德隆望尊的身份,还是…怕此事连累了两位高徒啊?”
老人的眉头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声。
“宋掌门当真是想绝食自尽么?”唱了半天独角戏没有得到回应,柳柏舟却并不恼怒,冷笑,“陛下可是传了圣谕下来,若是不能将你平安请到雍都,下官的身家性命事小,只是昊虚山上总还要留几个徒子徒孙替掌门传继衣钵吧。”
宋玄一缓缓睁开双眼,仿佛只是看向一只细小的蚊蝇,“卑鄙小人。”
柳柏舟呵呵一笑,“你宋掌门是一代耆宿宗师,可想过有一天会落到卑鄙小人手里,任人鱼肉?”
“你们迟迟不取老朽的性命,到底还有什么更狠更毒的阴谋诡计?”
“陛下的心思岂是下官能猜透的?但请掌门尽管放心,雍都不日就到了,陛下既邀你前去,定已为你备好了大大的惊喜。”
“浮沉有序,悲喜有时。”宋玄一阖上了眼睛,沉沉开口,“命格为水,气载成舟,浊邪太重,或清明过度,皆会过早倾覆。终有一日,你会为屠戮我苍吾派弟子这份罪孽,付出同样深重的代价。”
“是么?”柳柏舟的脑袋靠向厢壁,打了一个呵欠,不以为然的笑,“真要多谢掌门赐教,那下官便拭目以待。”
揉着两颊的太阳穴,轻轻晃了一下胀痛的脑袋,梁阿盟叹了一口气,多年来晨起从未晚过卯时,今日居然一直到了午后,才昏昏沉沉的醒了过来。
难怪父亲从不饮酒,认为酒可比声色犬马,总令人败德误事。
酒这东西,俨然是一种可以破败人之常性的毒药。
昨夜后来发生的一切,梁阿盟通通都已记不清了。
但有人记得格外清楚。
一等梁阿盟醒来,清骓就开始激动地抱怨,昨夜很久都没等到少主回房,她放心不下,到院中一看,简直不敢相信,少主居然满脸通红,浑身酒气的躺在地上,还依着身旁的人睡着了。她把少主抱回床榻上安顿好之后,想起地上的人毕竟也算少主的朋友,又返身把那个犹如死猪一样的醉鬼拖回他的屋内,谁知道刚拖过门槛,醉鬼哇的一张口,全都吐到了她的衣裙上。
她为此后悔得不行,到现在都还一肚子的话,把“真该把那个讨厌的家伙晾在青石板上躺一夜”这句话整整说了三遍。
梁阿盟笑着摆了摆头,脑海里却似乎回忆起那个醉鬼眼角的泪水,紧紧不肯放开的手,温热得发烫的胸口,还有快得令人害怕的心跳。
“少主!”紫骏一阵风似的越过半开的房门,手里抓着一封书信,“少主,府里来的!”
拆开信纸,梁阿盟迅速一览信上的内容,一见“锦书病重”几个字,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平素的从容与笑意消失无踪,霍然站起了身,凛然下令,“快收拾东西,今日就赶回雍都。”
“是,少主!”
当清骓与紫骏打点行装的同时,梁阿盟匆匆赶到静岳堂,向陆夜侯辞别,“请故祖父体谅,阿盟不得不提前告辞了。”
“无妨。你身肩负王府重担,干系重大,本也不该让你在此久留。只是不知老夫前日所托之事,如今可有结果了?”
“抱歉,姑祖父…众位公子各有千秋,阿盟实在难以决断,此事还是全凭姑祖父做主。”
“当真全凭老夫做主?”陆夜侯沉吟了一下,用湛亮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梁阿盟。
梁阿盟想了想,从腰间摸索出一支的形质古朴的木簪,簪头宛若袖珍的剑柄,镂刻着水波与焰火交融的雕纹,“姑祖父最终将这枚信物交到哪位公子手里,他就可以随时到穆淳王府迎娶舍妹。”
陆夜侯收下木簪,沉沉点了点头,“好。既然还有要紧事,你去吧。”
梁阿盟向陆夜侯深深行了一个礼,刚转过身去,却突然又听见身后的话声,“且慢。”
“阿盟,老夫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陆夜侯缓缓开口,“你觉得庭芝这孩子怎么样?”
梁阿盟怔了怔,眼中掠过一丝罕有的亮色,“庭芝看似荏弱,实则刚烈,敏感于外,固执于内,重情重义,心性痴绝。”
陆夜侯笑了笑,又似乎叹了口气,“是个既明澈,又愚钝的孩子啊。”
“姑祖父既然问起,请恕阿盟再多言两句。”
梁阿盟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三公子的降生是姑祖母用性命换来的,可是她用性命换来的孩子却从未得到过您的爱惜,倘若姑祖母泉下有知的话,她该有多难过?而您因为她的离去,多年来如此自我折磨,她又该有多痛心?”
陆夜侯微微张口,却不禁哽住了喉头,说不出一句话。
半晌,老人疲惫地朝梁阿盟挥挥手,“你去吧。”
房门阂上之后,一切归于宁静,诺大的厅堂中只剩了这个孤寂半生的老人。
他记起了很遥远,很遥远的时间,那时暖帐中盈盈笑语,那个狡黠明慧的女子倚在他的怀里,他用手掌轻轻抚过她隆起的小腹,她仰起头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她说,她早已给孩子起好了名字,叫作渊儿,希望孩子一生都会是个渊清玉洁之人,还希望他可以长成个敦厚温沉,文质彬彬的状元郎。
他放声大笑,轻捏一下她的脸颊反驳,小渊儿必定会像极了他,同样也是只上蹿下跳,永不安份的小野猴。
午后的阳光被四周的树荫遮蔽,幽静的厅堂前,高大的身形伫立在如盖的绿荫之下。
陆夜侯听见徐徐靠近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低垂的树叶在他的面容前随风摇曳,身影背着日光,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还是首次独自面对这位英姿勃勃的老人,陆庭芝紧张不已地走到陆夜侯身前,口气中带着几分怯畏,“爷爷,您找我么…”
陆夜侯颔首,语气难得一见的温和,“你跟我来。”
陆庭芝吃了一惊,也不敢问要到什么地方,诚惶诚恐地跟在陆夜侯身后,一直绕到了静岳堂的背后。
院后的月门洞开,陆庭芝呆立在了原地。
一大片空明素净的梨花树恍若画卷中的云海,如烟雾一般朦胧,窸窸窣窣的一阵风吟,融融暗香与晨露就纷纷降下,在地面铺结成了柔软的凝霜。
清丽无尘的花海中央,沉寂地立着一座格外醒目的青冢。
遍野的梨花仿佛在地面铺就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却唯独没能将这座青冢覆盖。
青冢之上躺着一柄匿在剑鞘之中的三尺长剑,冢前立着一块年岁已久的石碑。
几片花瓣飘落到碑不口,男儿家别要扭扭捏捏。”
“很苦,但没有阿爹心里苦…”
陆夜侯霎时间默然无语,良久,才仰天长叹,“想老夫一生,少年成名,二十岁仗剑天下,意气风发,傲视江湖,娶得世间最好的女子,时人莫不钦羡。可到头来,爱妻早亡,长子横死,幼子零落,天下第一又如何?终是没有半分快活…”
陆庭芝听着,心底不禁泛起一股强烈的苦涩,哽道,“爷爷…”
“站起来,”陆夜侯的口吻突然变得严厉,指着冢上的那柄长剑,“把它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