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当时换残生
“已经三日了,既然如此痛苦,又何苦再继续受罪?”那个声音再次穿透了坚硬的石壁,真真切切的在耳中响起。
蓦地想起柳柏舟曾说隔壁的牢房中还关押着蒙面义士,那么,这三日以来,每一次痛苦难当的呻吟,失态的哭喊,岂不是尽被人知晓?
陆庭芝感到说不出的意外和窘迫,立马止住啜泣,极力忍住周身的痛楚,把脸贴向石壁,缓慢而艰难的张口,“熬…不下去…会…连累你们…”
连这样气若游丝的话音,石壁后的人仿佛也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我们和你有什么干系?”
“没有…”
那人沉默了一下,又问,“那你为什么在意我们的生死?”
“没人…该死…”
“就算你拼命熬到最后一刻,却无法给人想要的结果,一切的努力都只是徒劳。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也救不了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你知道么?”
“知道…可…可我…不能…”
许久,那人才重新开口,“明知是毫无意义的牺牲,却还要坚持,真不知这叫善良,还是愚蠢?”石壁的那头似乎传来一声轻笑,“看来有很多时候,这两者根本就是一个意思。”
“不过,宋掌门总算平安无事,你做的这一切也不全然是白白牺牲。”没等陆庭芝答话,那人接着又问,“你的同伴可以不露形迹,兵不血刃的救走宋掌门,本事实在令人惊叹,不知是何方高人?”
“爷爷…”
“你爷爷?如此神鬼莫测的修为,不知你的爷爷是哪位老英雄?”
深陷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任人鱼肉,能够做的只是挣扎和哭嚎,如此窝囊无用,怎么可以令爷爷这样的是什么东西,你若将它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看作一生奋斗的目标,绝不后退,也绝不回头,直到上天一眼就看到与盈盈众生背道而驰的你。那时,你才发现,原来曾充塞在心间的所有不平与不甘都是诸神的低语。你将会得到天神赋予生命的真意,身负远超凡人的力量,创出原本看似不可能做到的奇迹。或者,你本身就成了一个奇迹。”那人平静的诉说着,每个字却都犹如金石般深深嵌进了陆庭芝的心里。
“真的么?”陆庭芝讷讷的对着眼前的黑暗,低声追问,“人最深切的执念,真的有一天,会让漫天诸神有一丝动容?”
“那些告诉你不可能的人,他们根本没能坚持下去。”
“可那样活着,一定会很孤独,很难过吧…”
“只要人活着,就难免感到孤寂与痛苦。知足常乐,不过是无能者的镇痛剂而已。”
“前辈的所言很有深意,说话的口气听上去也一点不像那些武林豪侠,倒与我这样的读书人有几分相似。”
那人的语调忽然变得有些无奈,“你别老是前辈前辈的喊我,我应该也比你大不了几岁。”
“那我该叫你什么…大侠么?”陆庭芝尴尬地问。
“大侠?”那人犹豫了片刻,清朗如月的话音里似是含着一缕笑意,“我也不是什么大侠,你不如叫我大哥好了。”
“好,那我就叫你大哥!临死之前,还能与大哥相识,就是身在这样的地方,也好像没那么可怕了…真的多谢你了,大哥…”陆庭芝张口说着,三日来附骨追魂的痛楚与忧惧也总算松懈了下来,顿然感到有一股浓浓的困意漫遍了全身,眼皮也重得抬不起来,开始打起了哈欠,“大哥,我觉得好困…容我先歇息片刻…”
在迷迷糊糊之间,石壁那头似乎还说了些什么话,陆庭芝却再也没有精力去听,转瞬就昏睡过去。
这一觉,他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他孤身一人,被困在一片茫茫的血海中央,销魂蚀骨的鲜血越漫越高,逐渐将他落脚的地方一点一点淹没。
血水很快就沾到了他的脚踝。滚烫的鲜血一触到他的肌肤,耳边就回荡起被血海席卷而来的无数亡灵的凄厉哭号,带着汹涌的贪婪和怨恨,势要吞噬一切。
他满怀惊恐不安,没有地方可以躲,没有地方可以逃,声嘶力竭地大喊求救,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息。
整个天地都陷入了深深的空寂与绝望,狼藉与虚无,唯有心底蓦然有个强烈的声音在呐喊,别再傻了,醒过来,快醒过来!
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还在心存侥幸,没有任何人可以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在迷蒙中被那个强烈的声音惊醒,陆庭芝倏地睁开眼睛,由于梦中可怕的景象,心脏仍是猛烈地跳动着,手心里也全都浸出冷汗。
好不容易平复内心的恐惧,陆庭芝顿然发觉身上的痛楚已不知不觉又缓和了许多。
能够安稳的睡上一觉,全靠了这段心诀。
一想起心诀,陆庭芝就念及好意将心诀传授给他的人,他立马趴在石壁上,朝看不见的那一端低低的叫喊,“大哥,大哥,我醒了!”
等了半晌,石壁后面却没有任何的回音。
莫非大哥也睡着了?陆庭芝心内揣测着,这几日他被折磨得翻来覆去,弄出的响动应当不小,恐怕大哥也没有一刻安稳过吧。
陆庭芝只好暂时不去打扰大哥歇息,百无聊赖地躺在地上,凝望着乌黑麻漆的屋啊!”
极少碰到这般放肆又愚钝的人犯,狱卒火冒三丈地冲陆庭芝咆哮,“你是蠢猪么?能从这里出去的人要么放了,要么死了,还能怎么样!”
陆庭芝死力攥紧了铁栅栏,像是想要徒手将其扯断,狂躁地大吼,“你们…你们怎么能杀了他!你们这些凶徒!”
“呸,你他妈的是发了昏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还是在装傻充愣,你当自己又是什么好人呐?被关进这个地方的才是大奸大恶的凶徒,就算杀了又怎么样,杀了也是替天行道!再鬼吼鬼叫的惊扰了你老爷我,下一个就是你!”狱卒朝他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就要离去。
背后的牢房中仍然传来那名人犯喋喋不休的喝骂声,无非也还是那些冤枉好人,滥杀无辜的陈词滥调。
然而狱卒连头也懒得回,这么多年来,各式各样的人他见得多了,进来这里的人谁不说自己是好人,谁不说自己冤枉?就算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又怎么样呢,这天底下无辜的人还少么?
嘶吼了将近半个时辰,陆庭芝终于无力再嘶吼怒骂,瘫坐在地上。
他倚着坚硬的石壁,呆滞的望着幽暗的墙面,墙的那一端陷入死寂,宛如从未有过任何声息。留存的话语还浮动在心间,那样令人绝望,犹如冬夜一般寒冷,
——“就算你拼命熬到最后一刻,却无法给人想要的结果,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你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