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血迹泪痕
当日仅凭一刀之势就令法场内外如云观者尽皆胆寒的男人抬头,明亮的双目凛然生威,眸子里的锐芒却毫不张扬外露,像是永远没有风浪的海底一样沉着。
确认了来人的身份,陆庭芝如释重负地松开手臂,稚童一下子就他的怀中钻了出来。
稚童几步蹦到了双亲身前,晃着双臂,仿佛宣告着自己的胜利一般,对着他们欢悦的笑出声来。
但是没有人回应。
困惑地仰起头,稚童突然看到密集得几乎没有一丝缝隙的无数利箭之下,一团模糊的血肉。朝夕相伴的面庞变得那样陌生,那样可怕,陆廉呆呆地张大嘴巴,缓缓倒退两步,跌坐在地,忘记了哭泣。
这时,大少爷夫人终于醒转过来,一睁眼发现孙儿竟然已经不在身边,满口叫着孙儿的名字。她转过眼,看见孙儿坐倒在院内,也全然不知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形,不顾一切地奔上前去,“廉儿!”
“廉儿啊…我苦命的廉儿…”她把陆廉紧紧抱在怀里,不敢侧目看身畔的二人一眼,顿然跪跌在地上,泣不成声。
廊下诸人看得心中凄然不已,接连缓步走出。
“多谢你救下老夫的曾孙,替隽安留下这点血脉…”尽管极力抑制,最后的几个字也还是无可避免的有些发颤,陆夜侯的眉目间也带着难掩的伤痛。
“陆前辈,对不起,若是苏湛能早来一步…”
“休说此话。老夫已经很感激你了,为老夫保住最后一点颜面…”
听出陆夜侯这句话中似乎含着无尽悲凉,苏湛叹息一声,戟指指向脚边,“他就是这批弩手的首领,请陆前辈处置。”
这就是令七星庸离断毁的人。
陆夜侯俯眼注视着脚边的人,两颊的肌肉微微动了动,却沉默不语。
忽然,不断举目四顾的陆隽宁满脸红涨,双手握成了拳,大嚷出声,“那个狗贼呢?偷袭爹的狗贼怎么不见了?…该死的狗贼,陆成他们…他们也全都是被那个该死的狗贼害死的!”
所有人都被陆隽宁的怒喊声提醒,转头一看,才发现庄门附近早已没有了华子勋和良冶的身影。
“想不到这师徒二人对湛儿忌惮至此,竟如此避之不及,还未交手,就已经逃之夭夭了。”
看见与陆严等人一起走近的宋玄一,苏湛恭敬地屈膝跪下,磕了三个头,“师父安好?”
“湛儿,为师无恙。只是…”宋玄一拍了拍苏湛的肩头,凝目望着周围满地血色,目光中尽是悲悯之意,摇了摇头,长长的叹了口气,“苍生何辜啊…”
抬起头,正要出言安慰师父,苏湛忽然看见跟着宋玄一走来的少年少女,眼里充满了震惊,怀疑,最后又浮出夹杂着感慨的喜悦。
瞧见苏湛神色间的变幻,知道苏湛已经认出了自己,正要奔向苏湛,却发现苏湛朝他轻轻摇了摇头,元希迟疑地顿住了脚步。
陆庭芝站起身,晃眼间发现陆夜侯衣袍上那一大片腥红血痕似乎还在加深,急忙上前把他搀住,“爷爷,你的伤口还在流血,先让皇甫姑娘帮你止血吧…”
陆夜侯一摆手,又低下了头,眼光灼灼,用极其肃厉的口吻喝问,“老夫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如此阴险狠毒?”
那个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男人,手里仍紧抓着那把形质独特的赤弓,一身武将服饰,胸前像是绣着什么猛禽。他毫不畏怯的迎上陆夜侯的目光,冷声高喝,“我乃骑都尉莫阳,奉陛下密旨,前来协助苍吾派华掌门剿杀叛贼!”
“你姓莫,是神箭莫回的儿子?”陆夜侯瞧了两眼赤弓,指着肩胛间那支穿筋透骨的箭,怒目大喝,“这支箭是你射的?”
“不错,只恨功亏一篑,未能诛尽叛贼。”莫阳冷冷一笑,“这只摧云箭就是为你而铸,这世上唯此一支!”
陆夜侯圆睁虎眼,“你说谁是叛贼?”
莫言昂然答道,“尔等全庄上下皆为叛贼,死有余辜!”
“你乱放臭屁,你全家才该死!狗贼、不要脸的狗贼!”陆隽宁听得愤恨不已,抬脚狠力地踹向莫阳腰腹,咬牙切齿地高声大骂,“爷爷,杀了他替安哥哥与嫂嫂报仇!”
挨了陆隽宁竭尽全身力气的这一脚,莫阳面色惨白,却大笑了两声,“为国捐躯,死有何惜!”
“你…你…简直不是人!做出那么卑鄙无耻的行为,居然还能说得那么大义凛然!”
陆隽宁两眼发红,一咬牙,用双手奋力抓起陆隽安脚下那柄沉重无比的铜剑,就要朝地上那人的脑袋劈下。
“住手!”陆夜侯霍然开口喝止住怒火攻心的陆隽宁,然后沉声道,“老夫念你乃将门之后…”
莫阳冷笑一声,“用不着你假卖人情,我莫阳宁死也与你们这些叛贼势不两立!”
“狗贼住口!不许你污蔑爷爷,不许你再污蔑爹和安哥哥!”陆隽宁努力包着满眶的泪水,忽然倒转了剑身,用剑柄狠狠地砸向莫阳,“住口!”
将心底的悲愤一举发泄了出来,陆隽宁满脸红涨,缓缓喘着粗气,似乎陡然想到了什么,撒手丢开了铜剑,转身奔向庄门。
狂奔的人影在庄门前不远处止步,跪倒在血泊中,抱起早已被血水浸透的身躯,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爹!爹你不要死啊!…不要死啊,爹…孩儿知错了…孩儿再也不惹你生气…别死啊…你活过来好不好…哥、哥,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
陆隽宁的哭号,大少爷夫人的低泣,稚童口中含糊不清的呢喃,隐隐约约,像是昨夜娘亲哄他入睡的那首儿歌。和着风声,送进每个人的耳朵,比这世间最悲哀的曲子还要教人肝肠寸断。
陆夜侯沉痛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陆夜侯缓缓睁开双眼,转过脸,不看莫阳,轻咳了两声,沉声道,“让他们走。”
莫阳被砸得满脸是血,却连哼也没哼一声。直到这时候,莫阳才呸的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水。
听见陆夜侯要放过莫阳,还有所有的兵士,陆庭芝难以置信地低呼,“爷爷…”
“不可以,庄主!”陆严的喊声也同时在身后响起。
陆严怨愤难言地指着莫阳,又指了指倒在地上哎唷叫唤的弩手,“怎么可以放过他,放过他们?刚才他们下杀手的时候,可又曾想过要对谁留情?庄主,他们害死了你的孙儿,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安公子夫妇的血啊!”
陆夜侯咳了一下,低喝,“我说放他们走!”
这么多年来,陆严始终没有成家,把所有的感情尽都倾注在了这座山庄里,对庄内一草一木都尤为爱惜,遑论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们。和陆夜侯相比,陆严对几个公子的关切与疼爱只多不少,俨如自己的亲儿孙一般。今日看着他们一个个倒在眼前,真是痛彻心扉。
陆严没有答话,死死地盯着莫阳,唇边的斑白长须却在微微颤动。
“是,陆前辈。”苏湛沉吟了一下,一掌拍开了莫阳的穴道,“但在放走此人之前,苏湛还有两句话想要问问他。”
听了这话,莫阳忽然抬起双眼,认真打量,“你是苏湛?”
“正是。”苏湛答道。
莫阳摇摇头,面上露出冷笑,“可惜阁下如此气概,竟会与尊师勾结谋反。”
苏湛与莫阳目光相对,“你当真以为苏湛与恩师会有负大昭?”
莫阳低下头,沉默了一下,又扬起头,“我只知陛下的旨意便是要你们所有人伏罪。”
“他想要云涯山庄所有人的性命?”
“一个不留。”
“那你可知道他为什么不直接向鹿州州衙传旨,要你们千里迢迢从雍都赶来?”
“这个我不知道,也不必不知道。为人臣子的本份是尽忠职守,不是揣摩上意。哼哼,这话跟你这样的人说了也没用。”
苏湛没有理会他话里的讥讽,眼睛扫遍院内,最后落在胡易等人的尸身上,“你们兵部怎么会与这些地方帮会勾结在一起?”
“这有什么好奇怪?就是江湖中的小门小派,也有除奸报国之心。”
“惩治罪有应得的恶人的确是除奸报国,但残害无辜却是扶奸祸国。莫阳,你自负忠肝义胆,为国为民,却根本不明白因为自己的盲目会造下多大的罪孽。我看你本非奸恶之徒,才与你多说这几句。我也不妨告诉你,让你知道错在哪里——如今在乾阳宫中向你下旨的人才是乱臣贼子!”
“大胆反贼!你竟敢…”
不等莫阳说下去,苏湛朗声道,“你记住,你也大可回去转告给那个弑兄夺位的恶贼,苏湛若是侥幸不死,来日定会亲手取他的性命。”
“此等大逆不道的鬼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更不会记住…莫阳若是不死,也定不会让你得逞!”
“好,多说无用,我就看你如何能够阻我。既然陆前辈愿意饶了你们,今日且放你们一马。”
说完,苏湛的身影闪电般掠过,倒在地上的兵士们一个个都慢慢翻了起来。
莫阳刚爬起身,忽然感到一股刚猛的力道击在胸口,连退了好几步,胸膛内气血翻腾,伴着肋骨断裂的疼痛,苦不堪言,腥味一直涌上喉头,张口喷出一大滩血。一时间两眼发黑,耳边听见苏湛厉喝,“莫阳,愿你牢记今日之教训。”
擦去嘴角的献血,莫阳捂着胸口,一个字也没有再说,迈着颤巍巍的步伐,缓步走出庄门。兵士们慌忙跟了上去,扶住随时要倒下的首领。
等莫阳等人走远,苏湛才回过头,对陆夜侯说:“陆前辈,恕苏湛冒昧出手。只是若不重伤他,让他安然无恙的返回,恐怕将为朝廷所疑忌,或受更大罪责。”
“你想的果然周到。”陆夜侯缓缓点了点头,若苏湛不开口解释,他只会当苏湛是胸量狭隘,恼怒莫阳出言不逊,根本不会想到此举别有深意。
望着莫阳的背影消失在庄门前,陆严倏地在陆夜侯的身前跪下,大声地说,“陆严想要求庄主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