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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槐海
宣成二十二年,镇上的西塘还未被填平,东街西坊的老旧房屋也未被翻修。当时高德桥未建起,平秋湖上仅有三块粗糙的厚石板,石板底下长满潮湿的青苔。
那时的杳镇还不叫杳镇,叫槐海镇。镇子里的人素爱槐树,却不知为何,槐树总是枯败,没能长久地存活在这片风土上。梅树倒是长得盛,没几年就爬满了横断镇子与他乡的山坡。
时隔多年,秦漾早已记不清养父秦雪文的音容笑貌。他自记事起,就跟随养父住在槐海镇上。瘸子养父每日清早就起,携着他在西街口卖几文钱一碗的馄饨,至夜深人静摊回家。
秦漾对年幼时候还剩下一星半点的记忆。
他站在冬天深夜的风口,将冻得发红的半张脸埋进破旧的云肩里,等着阿爹摊。秦雪文嘴里“咝咝”地吸着冷气,将盘碟和馄饨面皮放进褪漆的手提木箱里,将竹竿揭下,把厚布帐子取下。
秦雪文跛着脚走到巷角,将竹竿立在那儿,再一瘸一拐地带着秦漾回家。
秦漾总是不声不响地抢过他手里的厚重木箱,秦雪文伸手想拿回来,秦漾执拗地偏过身子,没肯让他再拿回去。而他总是笑着将悬在半空里的手垂下去,揉揉秦漾的发。
深冬刮来的风常如刀刃一般,吹得人脸上生疼。秦雪文不声不响,他也不声不响。他们路过一家家闭门的店铺,秦漾望着糕点铺子的招牌出神。
这天秦雪文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轻声笑道:“快过年了,明天来买些你喜欢的甜糕。”
秦漾没有说话,仰头看了秦雪文一眼,眼睛出奇的亮。大概是因为木箱有些重,他垂下目光,曲起腿顶住木箱,弯身用双臂抱住。秦雪文乘机牵着顶上的铜环,将箱子拎了出来,道:“还是我来拿罢。”
秦雪文牵着他勒得发红的手,走在夜色中。
深冬的雪点点地下来,落在他们的眉眼和发上。秦漾的脚冻得失去了知觉,他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他在雪幕中看不清前路。秦雪文弯下`身,用云肩裹住了他的半张脸。
秦漾躲在秦雪文的身后,将手塞进他同样冰冷的手掌里,挨着他回家去。雪落在秦漾的眼睫上,他稍一抬头,吹出了口热气。他伸手抹了抹双眼。
他们在这样的寒夜里没等到吃馄饨的客人,却等到了一场大雪。
冬雪降临在槐海镇之后不久,便是大年。除夕时,秦雪文给秦漾带回了麻糖和核桃,抓一把放进秦漾腰上挂着的小布袋子里。这天的年夜饭里有鱼,还有秦雪文买的半只土鸡。
如同往年,正月初一这天秦雪文起了个大早,走几十里路去其白山上祭祖。秦漾年纪小,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于是他每年都将秦漾留在家中,天未亮就走,暮色四合才回来。
秦漾早已习惯这日白天秦雪文不会在家,晌午吃过饭就跑去找邻家的孙小二玩。
孙小二大名孙冶亮,打小脾气又犟又爱瞎闹腾。秦漾一去就见到孙小二捧着饭碗蹲在家门口,板着一张脸。
孙小二看他一眼,道:“你来得不是时候。”
秦漾问:“怎么了?”
孙小二说:“我娘正叨叨呢,可烦人了。”
孙大娘正坐在院里的藤椅上,边晒日头边跟邻家妇人数落孙小二的不是,见秦漾来了,二郎腿也不翘了,站起来抖落衣衫上的花生壳,招手让秦漾进来。
孙大娘让秦漾在小板凳上坐下。小木桌上的饭菜还没,她笑眯眯地扯下一只鹅腿递给秦漾吃。
孙大娘问:“阿漾呀,你爹去上坟了?”
秦漾咬着鹅腿点点头。他是第一次吃到鹅肉,只觉得这味道有些奇怪。
孙大娘东扯西扯,问他家与他阿爹的事。他如实地回应了。
邻家妇人扯扯孙大娘的衣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孙大娘笑盈盈地侧过身去,一手掩嘴同邻家妇人说话,说罢还轻敲了那妇人的手臂。她的声音向来响亮,即便是刻意压低了,秦漾也能不小心听见她说了什么。
她说:“是。腿脚是不好了,模样还是俊秀的。”
孙大娘笑得不见眼。她们悄声细语了许久。秦漾垂下目光,将脚底下的瓜子皮花生壳都扒拉开,好安然地将脚搁下。
她们说罢悄悄话,孙大娘才笑着问道:“阿漾,你想要个娘亲吗?”
秦漾望着她,摇了摇头:“不想。”
孙大娘是个寡妇,还是个风韵犹存的寡妇。她的夫君在几年前得痨病死了。照理寡妇家多是清贫的,可孙小二的大哥已及弱冠,做了些小本买卖,他们一家不愁吃穿。
孙寡妇不是贞洁烈女,丝毫不畏惧街坊乡邻的流言,时常带蔬果来秦家的破院儿看望他们父子。倒是秦雪文有些窘迫。秦漾能感受到每次她来家里时秦雪文的不知所措。
秦漾不喜欢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想要离这个女人远一点。
客套话和体己话都听够了,他好不容易逃脱出来,拉着孙小二去了东街,邀上几个小孩一块放炮仗。从东街回来的时候,孙小二还摸出铜板请他吃了串冰糖葫芦。
他们分别前,秦漾从布袋里抓出满满的一把麻糖,孙小二用双手捧过,弯着眼笑道:“秦漾,还是你好。”
孙小二蹦上自家院前的台阶,转过身想跟秦漾挥挥手,却发觉自个儿腾不出手,于是抖了抖手肘,抬了下脚,对秦漾说:“我走了嗷。”
天已经暗了。秦漾与孙小二告别后,就往家里走。
往年这个时候他回到家,秦雪文应该在做晚饭了。但是这天他没闻见饭菜香味,炊烟没有升起,屋子里也没点灯。他想也许阿爹是爬完山回来太累了,就回屋里睡下了。
他推开门,喊了几声“阿爹”,都没有听到回应。秦雪文没有回来。
他爬上长凳,一手撑在木桌上,将蜡烛点燃。昏黄的烛光亮起的那一刻,他的身影被放大,投在了结满蜘蛛网的灰墙上。
他坐在桌旁等着阿爹回来,等到饥肠辘辘。他从布袋里掏出一块麻糖吃。
秦漾打开屋门,去院里张望了四五次。最后一次他从院子里回来,将屋门关上挡住冷风后,秦雪文推开了门。
他浑身湿透了,不住地发抖,低头往双手间吹热气。他哆哆嗦嗦地将屋门关上。他说他得洗个热水澡。
秦雪文往卧房走去。秦漾去灶房里取了水壶。他将手贴在壶口,壶里的水已经没了热气。他跑到卧房门口,跟刚放好木盆的秦雪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