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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口的石碑立在秋风里,被夹道的梧桐落叶埋住大半,无人清扫。
卢冬青愣住了:“这里真的是鼎鼎有名的梧桐镇吗,怎地落得如此衰颓破败?”
卢正秋并未直接作答,只是提醒道:“你仔细看那界碑。”
卢冬青定睛去看,坚硬的磐石表面果真有几条丑陋的刮痕,又细又长,中间比两侧更深些,盖在圆润的字迹上,显得分外突兀。
倘若石碑是一个活物,那么这痕迹便像是刻在脸上的伤疤,不仅无法消除,还随着时间的积累变得愈发狰狞可怖。
他思索道:“这些痕迹是利器在匆忙间留下的……莫非是剑痕吗?”
卢正秋点点头。
“这里曾经历过战乱?”
“那倒不是,但九年前,这里的确曾被铁蹄践踏。”
卢冬青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禁武令?”
“不错。”卢正秋点点头,又道,“冬青,你有没有想过,禁武令当年是如何推行的?”
“这我倒没想过。”卢冬青摇头,在他的记忆中,从未有人敢公然反抗朝廷的号令。从他懂事时起,武林这只老虎已被拔去爪牙,关进笼子,从威风凛凛的猛兽变作缩头缩脑的病猫。
卢正秋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摇头道:“江湖没那么容易驯服,起初,武人并未将朝廷的号令当一回事,毕竟神州广阔,建帝的旨意纵然再坚决,也有鞭长莫及的角落,然而……”
“然而如今,这样的角落已不复存在了,”卢冬青喃喃道,“这又是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整个江湖都看到了违抗禁武令的代价。”卢正秋答道,见徒弟仍面带疑惑,又说,“冬青,你知道杂耍艺人是如何训练猴子的吗?”
卢冬青摇摇头。
“猴子天性跳脱不羁,难以管教,唯独害怕见血,于是杂耍艺人便捉来健壮的雄鸡,在猴子面前杀掉,当场放血。”
卢冬青一怔:“杀鸡儆猴……这么说,羽山便是捉来的雄鸡吗?”
卢正秋叹了一声:“羽山是再适合不过的雄鸡,莫要忘了,当年镇北大将军的夫人,便是羽山族后裔。”
卢冬青当然明白师父暗指的是自己的母亲,不禁握紧了拳头。
九年前,太子遇刺,狄向诚获罪而死,镇北军无人统领,禹建帝早已过了披挂上阵的年纪,于是,建帝的次子禹昌王代替太子挂帅领兵,出征北伐。
镇北军在北荒长城附近游历数月,终于一举歼灭蛮夷的据城,大捷而归,然而,这一名师的作战还远未结束,在建帝的授意下,镇北军与御林军混编,改称“定国军”,以定国安邦为名,将矛头直指武林。
那是武林最为黑暗的岁月,禁武令在神州各地推行,反抗者皆当场斩首,门下弟子亦受株连,传闻安邑的城楼上悬满了罪人的头颅,血腥味萦绕城门,令过路者骇然胆寒。
这些事,卢冬青也曾听旁人说起,只是当时他尚且年幼,尚无法理解其中的因果。
童年时零碎的记忆逐一浮起,在脑海中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景。
他真正走进这片江湖,才真正看见它的面貌。
他不甘道:“当年镇北军的将士,有多少受过狄夫人的恩惠,难道他们都不记得了吗?”
卢正秋叹道:“或许记得,或许不记得,可他们奉命杀起人来,却绝不会手软。”
“他们也是人,他们难道没有心吗?”
“古有诗云,‘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在这生死攸关的乱世,又有多少人能守住本心呢?”
卢冬青沉默良久,低声道:“我不喜欢这样的事。”
卢正秋道:“但朝堂里多的是这样的事,你要为敌的,便是一群这样的人。你非得抛弃悲悯,摒除人性,才能与他们分庭抗礼。若是到了那样的关头,你当真能狠下心吗?”
卢冬青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道:“我能。”
他说得很慢,却足够坚决,眼底甚至透出一股狠劲儿,一股不容轻视的傲气,若是有人击在他的身上,他便加倍地还回去。
卢正秋再次怔住了,曾几何时,他也曾看过这样一双眼,曾几何时,他便是败在这样的目光下……
卢冬青见对方突然陷入沉默,许久不言,便也露出慌张的神色,问道:“师父,我说错了么?我虽不会姑息恶人,但也绝不会偏离正道。希望……”他顿了片刻,才接着说,“希望师父能守着我。”
卢正秋凝着他,难掩眼中的讶异。
简简单单一个“守”字,蕴含多少热切的企盼,又落下多么沉重的负担。
年轻的心尚不懂得把握分寸,不过是一厢情愿地,将不加保留的热忱注入其中。
卢正秋本想提醒他,用一些老生常谈来告诫他,往后不要如此轻掷言语,索求承诺。
可他瞧见冬青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否认的话。
他只是轻描淡写道:“居然还要师父守着,果然是小孩子。”
“不是这个意思,”冬青立刻争辩,“我也会守着师父的。”
“我知道啦,有我看着,量你也不敢做坏事。”
卢冬青闻言,抿起嘴唇,嘴角上扬,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在这句调笑的戏言中感到了莫大的宽慰。
他提议道:“眼下我们还是率先追查那瓶药的来历吧?”
卢正秋很快恢复了平日的神色,点头道:“打听消息,自然要找人多的地方。”
卢冬青皱眉:“这萧条的镇子里,哪儿还有人多的地方?”
“再萧条的镇子也有人多的地方,人好比天上降下来的水滴,只要有低洼便会聚集,”卢正秋抬手一指:“比如那间飘着旗的屋子。”
卢冬青定睛远眺,在歪歪斜斜的石板路尽头瞧见一面旗帜,挂在一颗歪脖梧桐的枝桠间,随风不住地摇摆,陈旧的墨色勾勒出一只酒坛的形状。
那是一间酒馆。
第22章道阻且长(五)
梧桐镇建在两座山峰间的谷地里,陡峭的山坡遮掉大半天光,只留出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
山路年久失修,有些地方的石头已经磨秃了,露出坑坑洼洼的土,路两边偶有民舍,家家户户都掩着门,从门前废弃的枯井和马槽来看,竟然看不出哪些已废弃,哪些还住着人。
酒馆的房子比周遭的民舍稍高些,有上下两层,显然也多年未经修缮,房顶的茅草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师徒两人在歪脖树上栓了马,先后迈入酒馆。
陈旧的门扉被卢冬青推开,发出吱呀呀的声音,和房间里的人声混杂在一起。
门声止住后,人声也跟着停下来。
房间里有二三十人,各自围坐在桌旁,此时瞧见有人进门,不约而同地停止交谈,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二三十道目光,每一道都很锐利,像刺猬的尖刺似的,从四面八方汇集成一束,扎在外来者的身上。
很显然,这个地方并不欢迎远道而来的陌生人。
倚在柜台边的女人率先动身,绕过桌椅,迎到门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