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骞睁大了眼睛。
镜子无声地展示着剧烈对抗,他浑身战栗地看着,不知不觉眼里已蓄满泪水。那是他无法阻挡的过去,是既定的事实。
影像消散,镜子照出他通红的眼与鼻,以及咬得发白的唇。司空骞记住了那两个女人的容貌,唯一的那个男人蒙了脸,却不妨他死死记住他的身形举动。
封春衣将镜子摆回梳妆台,又道:“他们只是杀手,更大的主谋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但是……别这样看我,我不能说,”她叹了口气,“我不能害你。”
司空骞几乎要跳起来,他嘶哑吼道:“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家”
“怀璧其罪,”封春衣好像有些痛苦,嗓音微哑道:“也是……宿命。”
直到今天司空骞都不明白自己家到底有什么值得人觊觎,甚至灭门。他想,也许是少年时的自己太幼稚了,总不叫家里人放心,所以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他们都没有告诉过他。他们离开以后,他才发现自己眼前是一片迷雾,荆棘遍布。
而宿命……占卜师说话似乎都那样藏头露尾,司空骞一再追问,封春衣却不再多说一个字。只有后来他几乎失控,质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时,封春衣说:“是我多年前,错说了话,才致使如今局面。是我对不住你家。”她顿了片刻,又好意提醒道:“你日后……小心些你身边的……”她大约是只能说到这地步了,这一句未说完便猛地咳嗽起来,甚至呛出了血沫。
锦胥与孟容光是金缕殿的人,林锦秋是续竹山庄的人。金缕殿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豢养真魔的行径更是令人不齿,司空骞带着折枝教锐一举捣毁金缕殿总殿后,一把火烧了那污秽之地。不管金缕殿从他家抢了什么,多半也付之一炬了。这么看来,裘霜质倒是学了些他的手段。他又灌了自己两口酒,想到林锦秋。锦胥说那个男人是续竹山庄林锦秋时,他本是不信的。他娘与林道初有同门之谊,两家向来交好,续竹山庄初立时,他娘为此付出许多心血这也是他爹说的。那时他娘常常不着家,他又小,总吵闹着要娘亲,爹便哄着他,又说那地方对他娘亲的重要性。他也怀疑过整个续竹山庄,可林道初来吊唁他爹娘时失声痛哭的模样不假,就算图谋他家的什么,也不至于蠢到要亲儿子前去。后来暗中调查一番,亦没发现什么不妥,司空骞便认为那或许是林锦秋与金缕殿同流合污,和续竹山庄没关系。除此之外,他也许还是想保留一些,能证明那些美好过往,证明爹娘曾存活于世的痕迹。一切尚在时,他只以为是寻常,失去了,方觉痛悔,恨不能从头珍惜一点一滴。
司空骞跃下屋檐,将喝空的酒坛丢到一边,烈酒壮了他的胆气,让他决心去直面温灵隽。今日之后,他会送温灵隽去折枝教,叫人妥妥当当地将他护送回白垣。去幽歌最多七八日路程,这也是他与他最后的相处了。
温灵隽正在房中用午餐,司空骞推门而入,温灵隽抬头便笑了,问他吃没吃饭,要不要和他一起。眼前人的身份从白鸢变成了温灵隽,司空骞再看到他,也从那张已长开的脸上寻到了愈多与小时候的相似之处。那笑起来腼腆抿着的唇角弧度,与少时一模一样,他此前怎么从未发现呢?
温灵隽看着他,笑容淡了些,不安地抿了抿唇,“怎么了?”
司空骞在内心沉沉叹了口气,喊他:“小隽。”
瓷勺“哐当”碰在碗壁,蛋花汤洒了一桌。温灵隽仓皇起身,不知所措。
司空骞将那一口气叹出声,走过去拿起桌上的净巾擦去他流到身上的汤汁。温灵隽僵了一下,蓦地从司空骞手里夺过毛巾,粗鲁地用力擦着衣服。他退开两步,小声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气氛陡然微妙起来。
剥开那一个虚假的名字,温灵隽全然暴露在司空骞眼前。他变得心虚又没底气,回想起此前自己所做种种,愈发觉得羞涩不安。他以为自己已长大成人,然而只一个称呼,便又将他打回了原形。他像做错事的小孩,被揭穿后,只能垂着脑袋,等着挨罚。
七年前他们共处的时间不长,却都刻骨铭心。那段回忆对彼此的意义又不相同,但他们都反复回想过那段时光,于温灵隽,那是他第一次遇到那样一个令他心向往之的人,那段时光快活、美妙,无限接近他的理想;于司空骞,那样放肆欢乐、豪情逸致的代价,是家破人亡。彼时多畅快,回想起来便多罪恶。
揭破白鸢的真实身份,也意味着白鸢这个形象破灭。他不再是寡淡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司空骞身后,温顺的,乖巧的,让司空骞曾有可笑的错觉“来报恩的小兽”。白鸢不是一个萍水相逢却善良到近乎伟大的人,他对他的爱恋也并非病态,甚至不出于对司空骞的怜悯,更不是为了讨好他,以乞得离开的机会。那是纯纯粹粹的崇拜与向往,因此而对他依顺恋慕,从七年前延续至今,单纯、固执、不可思议。“骞哥哥,我想成为跟你一样的人,我喜欢你。”他记得那句话,记得那天的风、阳光、草叶簌簌。斗转星移,他早就不是那个他想成为的人,温灵隽却好像从未改变。
他们曾在惊鸿城扮演过侠客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其实做的都是些小事,说是“扮演”,是因为见识过真正江湖后,发觉那都是过家家般的玩意儿。惊鸿城的“恶人”总被他们轻易喝退,怕的不是他们,是他们背后的渡星门。没有了那样有力的支撑,温灵隽也会被随意丢给一个轻易就能将他置于死地的人。如果他真的悄无声息死在那间密室,有谁在乎呢?十数年后,家人的悲痛也会消散,他不过是又一个被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所吞噬的愚蠢少年。
想到这一点,司空骞忽然又庆幸那一点荒唐的宿命来。
两人沉默相持许久,心中都涌动着思绪,他们都想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对话。他们曾是兄长与幼弟,也曾在床笫间情人般抵死缠绵。兄友弟恭犹在昨日,心中情动又覆水难。
良久,司空骞才率先开口问他:“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温灵隽眼圈红了红,“你都没认出我来。”他的语气三分嗔怪七分委屈,司空骞却不接他的茬,他只好觑着司空骞的神色,犹犹豫豫试探地又补了一句,“我想跟在你身边。而且,你不知道我是谁,也对我很好。跟对……小时候的我,不一样的好。”
“你觉得我对你好?”
温灵隽点了点头,数着他们在一起这些日子的琐碎小事:帮他穿衣束发、上药包扎;怕他再跌落下马,就让他和他共乘一匹,反复叮嘱他搂紧他的腰;出露浮山谷时,他体力不支,司空骞背了他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