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北 下
河北道,蔚州,药儿岭,
一名须发灰白而满面风霜的将领,带着形影孤立而难掩疲色与倦怠的随行一骑,出现在了雾气笼罩的山道之间,
他就是曾经官拜蔚州刺史、云州守捉使兼太原行营招讨、沙陀三部部落军使李国昌,又名朱邪赤心的将领,如今正带着仅以身免的儿子,别号“飞虎子”的李克用,没命的奔逃在流亡之路上。
虽然当年以一介城傍藩将的身份,在平定庞勋之乱中率沙陀族健儿立下了首功,而唐懿宗咸通十年(869年),被唐廷加官进爵赐以国姓李,汉名国昌,字德兴,赐京城亲仁里官邸一所;拜单于大都护、振武军节度使、徐州观察使,成为河东系藩镇中新晋的势力之一。
但仅仅过了三年,就因沙陀素强而所邻皆隙,而李国昌恃功益横恣,被朝廷下旨徙为云州刺史、大同军防御使,李国昌称疾拒命,而开始在代北事实上的自据一方。只是因为随后唐懿宗驾崩而国事纷乱,而唐廷暂时无暇顾之。
然后在唐僖宗乾符三年(876年),其子李克用杀云州防御使段文楚,自请为大同防御使留后;这次却终于触怒到了已经没落的大唐最后一点威严和底气。
结果在次年的乾符四年(877年)十月,来自朝廷蓄势已久的征讨骤然而发,以恃功日益横恣不服王化的缘故和理由;任命太仆卿卢简方为振武节度使,会同幽、并两州之兵讨伐沙陀。卢简方到达岚州,当地军队就一句溃散,因此沙陀乘机占据代州以北的数州地区,称为唐朝的边患。
乾符五年(公元878年),沙陀先击破遮虏军,后又击破苛岚军,唐军数次败北,沙陀势力因此愈加强盛,北面占据蔚、朔两州,南面侵入忻、代、岚、石等地,直达太谷。
直到乾符六年,在朝廷调动的昭义节度李钧、卢龙节度李可举、吐谷浑都督赫连铎三路合击之下,李国昌的弟弟李友金携蔚、朔两州向李琢投降,而主动率本部迎战的李克用大败亏输;
自此,他所凭据的部众和基业几乎是一朝成空,除了跟着自己杀出来的长子之外,他的其他妻妾儿女、族人部下几乎都沦陷在了三路兵马的合围当中了。
这件事也让包括李国昌在内的许多人再度认识到一件事情,大唐虽然已经江河日下而难掩颓势,但是顺手收拾一下这区区一隅的番落首领,显然还是不在话下的事情。
因此在穷途末路之下,他唯有在流亡途中越过雁门以北群山,前去投奔有所姻亲关系的阴山以西鞑靼九姓之一,以求暂时的荫蔽和存身之所了。
当然了,他也命运际会的就此留在了塞外的风霜雨雪当中,到死也再没有机会踏入中原半步了。
而作为他最得意的长子李克用,在未来经过了数年的生聚和蛰伏,也将带着塞外重新征募的健儿和借来的兵马,重新回到了当初得以幸免于难的地方,而以另一番面貌就此踏上历史舞台,而重新开始一段新的征程和历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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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道润州(今江苏镇江市),重新修缮过的荆山阁之中,名贵的熏香袅袅而醮唱声巡巡。
作为晚唐屈指可数的朝廷宿将与当世名帅之一,多年前平定峰州蛮而崭露头角啊,以收复了被南诏军占据的安南交州(今越南河内)之地,也因为坐镇西川而大败南诏于大渡河迫其请和退兵,而名震天下的大唐肱骨、壁柱之臣,
蚕眉细眼银发霜须而颇有些道骨仙风,已经五十八岁高龄却依旧如松劲节,格外笔挺硕毅的镇海节度使高骈,也在某种心悦诚服的表情当中,听取面前的方士用抑扬顿挫的优雅声线和腔调,所阐述的道门练气与养生之道,以及时不时的请教和讨论一些,被称为修仙门径的内外丹成之法。
他出身的乃是山东名门“渤海高氏”,祖上可以上溯到东汉末到北齐高氏王朝,亦为唐宪宗时期名将南平郡王高崇文之孙,家族世代为禁中军将;
因此在成年后以门荫,历右神策军都虞候、秦州刺史、安南都护等。又转任天平、西川、荆南、镇海、诸镇节度使,也可以说是从资历和还是功绩,都是国朝屈指可数的中流人物。
此外,他虽身为武人而好文学,被时人称为“落雕侍御”,以“诗情挺拔,善为壮语”名著于世,被并列为当代的诗坛大家之一;
而他一生除收复安南,定西川,驱逐南诏的武功之外,还有不乏地方上的文治之绩;其中最为著名一个功绩,就是建立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连通海上大运河——潭蓬运河。从安南交州(今越南河内)到邕州、广州,海路有很多暗礁,使船触礁沉没,由时任静海节度使高骈召募工匠凿开暗礁,使海上输运不受阻挡。
但是相比他的治理和用兵手段,同样出名的则是在军中所好的鬼神道法。
据说他早年兴兵之前,都要穿法衣开坛做法而望云辩气,并点燃纸人纸马撒豆为灵兵,口念祝辞数篇之后方可拔营出师。因此,又被部属和治下百姓口口相传为“高老仙”“高仙翁”云云。
只是随着年事渐高,原本在军中故弄玄虚的鬼神之道,已经被看起来更见高上的延寿求福的仙家修炼之法所取代;
只是因为高骈已经年近花甲而愈发觉得精神不济,往日遗留的积创和旧疾也开始困扰他的身体,哪怕药石针灸也只能治标不治本,而更强调平心静养的调理之道。
而修仙问道也就此逐渐成为了日益苍老心态之下的重要寄托,为此他不惜重金遍搜古籍以充赏鉴,又广纳当代奇人方士随咨于门下。
由此,他既是籍此向朝廷表明某种避嫌的心意,也是变相的不满和间接地抗议,也有以此暂且逃避俗世烦扰与朝局纷争的意愿。毕竟,作为守护着朝廷的东南财赋重地而硕果仅存能征善战的将帅,他的一举一动同样牵动着朝堂的关注,以及众多追随者和利益群体的风向。
而他最不满的,无疑就是在刚刚大败黄逆为首的草贼而受降无数之后,就突然被来自朝廷的旨意以确保东南重地为由,严令约束他的麾下不准继续再越过大庾岭而南下追击了。
这一次,毫无意外的得到广州陷没的消息,他也不过是微微翻了翻细长而不怒自威的眉眼,整齐如雪练的胡须略微吹翘了几下;在某种隐隐活该如此却又怒其不争的复杂情绪下,徘徊和纠结了片刻之后就将其丢到一边去,叹息着“吾又为外物所扰了”,随即继续沉浸和投入到了所谓的修炼超脱之道当中去了。
当然了,他的内心并不是像表面上那么平静无波,事实上对于黄贼南下广州之事,他还是又有些如鲠在怀的复杂心绪的;既有兔死狐悲式的惋惜和憾然,亦是有幸灾乐祸的一点快意释然。
惋惜和遗憾的是岭东节度使李昭的身死与贼,要说他这一生戎马生涯,能够比较想得的友人和同僚,就算他其中为数不多的一个,还是在平定安南都护府任上熟识起来,也是他所推行剿抚并进的草贼绞杀战略的重要协同和配合者。
虽然之前他的主张是请求朝廷招降草贼之首的黄逆,但实际上不过是为了保全岭南之地,为朝廷调遣兵马,而所进行拖延式的缓兵之计而已,同时也是当初分化王(仙芝)黄(巢)二贼的故智使然;但最后却因为朝廷的党争和某些人的私心作祟,而为国殉难在了这颇多瘴疫的岭外之地了。
但是对于广州失陷这个结果,却又隐隐有些乐见其成的心态和意味;
毕竟,当初王逆起于中原河南长恒一地时,临近各路藩镇几乎是坐观自保而互不援应,除非草贼犯境上门而主动讨击者寥寥,以至于原本起于一地的草贼得以势大难制了几近东都,而令京畿震动传旨各地会剿之。
结果,后来又有好大喜功的平卢节度使宋威,都诸道兵马进剿却轻胜骄狂而贪冒功劳,以数胜之后自称已经击杀草贼逆首王氏,而遣散朝廷好不容易严令汇聚起来的诸道兵马,致使草贼余部就此逃出生天而流窜肆虐江淮河汉各地之间乘势复起。
直到宰相王铎献招安策而分化王、黄二逆,又以宰相曾元裕为都兵马行营副都统,才得以协调统辖各地兵马,将逐渐走投无路的王逆会歼荆南黄梅之地。然后黄贼并其残部又起,度过大江而肆虐于江东、两浙各道,各地皆不能制。
在这些日子里,也唯有他这个依旧忠于国朝而临危受命的宿将,不顾年事已高依旧随朝廷的号令辗转奔走于南北,而一路极力扑杀王、黄二逆所留下的一路烽火与变乱,屡屡破之而收降甚众。
如此忠于王事的国之干臣,却在功成将毕之前因为朝中的意志,被强令约束在贼势当面而止步不前,只能坐看岭外沦陷与贼,这不由让他这个奋战多年而初心不改的老帅,也暗自有些齿冷和离心了。
“吾的闻道之心还是不够金坚。”
因此,在半响之后高骈就站了起来感怀道
“竟然已经为贼询所乱了”
“令公始终心怀国事,乃是天下黎庶之福”
正在说法的温雅道者,却是劝慰道。
“求道仙班之法,亦是许以大功德大气数为辅的。。”
“却是不妨耽搁高公这一时的。。”
在高骈无奈的叹了口气暂时离开这处肃穆静雅场所之后,就来不及宽衣在楼下私下临时召见了,他如今最为亲信的心腹大将讨击使张磷。
要说他早年征战无数而麾下得力的将帅不少,但是最看重的就是眼前的这位,尤其是在他年事渐高而逐渐不便于军伍奔驰劳碌之后,这位爱将张磷就逐渐充当了他,在军前奔走代行意志的化身和重要角色。月前数度大败黄巢所部的大庾岭之战,也是在他的实际统领下完成的。
“草贼既以下广州。。”
高骈如此轻描淡写的吩咐道,就像是交代一件寻常的家中琐事般。
“尔亦须得紧盯润州、金山、嘉平,那些新降之师的动静。。”
“彼为袅为獍,维虺维蛇,久流螫蠹,偶令招谕旋自归投,既可用之,然不可不防之。。”
“故许以衙前诸军的便宜之权,只要稍有传言和举动。”
“该抓该杀,毋庸某赘言了罢。。”
“无论是莫邪都还是轻击都,可都不是用作摆设的。”
“但请令公放心。。”
彪悍骏凛而举手投足如虎视狼顾的张磷,顿然举礼回声道。
“当不负所托。。。”
与此同时镇江城中,一名名为吕用之的落魄中年方士,也在同乡的介绍下入住进了镇海节度使所资助的道场崇华观,开始了自己流离一生之后的重要人生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