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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的一生最后只浓缩在一页轻飘飘的报告上,这报告背后的种种他早已无从得知。从年少轻狂到艰难隐忍,所有的一切都没人知道了,只剩下盖棺定论的一句“走狗”。他闭了眼睛不说话,王天风却得意起来。他虽不知晓内情,但知道这话刺痛他,便高兴起来,仿佛一雪被看穿的前耻。只是见他沉默,心下又觉得自己过于尖刻,只是嘴上不认输,另起炉灶道:“你弟弟对我们颇有好感啊。”
“你们是革命军,打走了军阀,如果建立起民主的政权来,所有人都会夹道欢迎的。”
“那可未必。”王天风扫了他一眼,“死的不是亲友故人的,才会欢迎我们。”
“你倒看得清楚。”
“你弟弟可看不清楚。”
“他还是个孩子,你方才不当在他面前说的。”
“叫他知道惜福惜命,你应当感谢我。”
“是么?”话不投机半句多,明楼欠了欠身,道了个别,“家里还有事,先行一步。”
“有缘再会。”
“如果有缘。”
回去路上阿诚坐在副驾驶座上,后头坐着明镜和明台。阿诚憋了许多话,又碍着后头两个人没有问。回到家里才拉着明楼进了房间,劈头一句:“是真的么?”
“什么真的?”
“那个人是革命军?”
“是。”
“可他杀了赵先生的女儿。”
“这事儿说不清的。”
“革命军不是好人么?”
“好人不杀人?”
“不杀好人。”
“怎么区分?”明楼道,“我算好人么?立新算么?你真的认得赵先生家的小姐姐?你知道当时是怎样的情况?”他意识到自己的话问得重了,又和缓了语气:“世上的事情,说不清楚的太多了。革命军是正义之师,可所有革命军都是无缺点的君子么?退一步说,君子生下来就是君子?”
“可是他杀了人的是无辜的。”
“人是他杀的,他也承认。但也是时局杀的,无可辩驳。人有时候不能只看表面的行为就去揣度一个人。你如今只看到他当年杀了赵先生家的小姐姐,却能不能看到他当年或许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学生呢?如果他真的毫无芥蒂,心安理得,何必今日前来,又不敢上前去,只远远站在那边看着呢?”
阿诚静静地听着他说,良久忽道:“立新哥哥的死,确是另有隐情吧。”
明楼不曾想到他居然会这样问,倒被问住了。
阿诚继续道:“你若是寻常同我讲理,不会这样激动的。我也不信他是个走狗,正如我不信革命军会杀无辜少女一样。大哥如果觉得可以告诉我,我也想知道。”
明楼看着阿诚,意识到这个少年正一天天长大。他们彼此太过熟悉,以至于他一点点语气的变化都叫阿诚察觉出了不对。他亲手带大的少年又这样善良诚恳,一双温润的黑眼睛看着自己,等一个答案,说或不说,他都尊重自己。
“立新不是走狗。他是自尽的。为了保全家人,也为了革命事业。”
“革命事业?”
“那个朋友只能说这么多。”明楼不想跟他撒谎,于是语焉不详地带过了。
“所以你方才那样激动,是因为这个?”
“对。”明楼叹了一口气,“我常常认为,评价一个人没有比他的行为更可靠的依据。然而事到如今,行为本身有时候也相互矛盾,因为人本身就是复杂的矛盾体。你以为你看透了一个人全部的行为,知道他所有的来历,但未必能摸清他举动的真正意义。所以有些人可能死了,都是盖棺定论的一个汉奸走狗,有些人可能万人称颂,骨子里却是烂透了的渣滓。”
“但是被人知道,一定不是立新哥哥选择死的理由。”阿诚坚定道,“赵先生曾经说过,一个母亲爱孩子,会为她做许多事,孩子会感激,或者不感激。如果感激,母亲会高兴。但感激本身,不是她做那些事的初衷。做了善事不被理解,我们可以用他本不是为了理解才做来宽慰自己。可是做了恶事不被惩罚,难道要用他本部打算作恶来原谅他么?我晓得革命要死人,要有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但这不是革命的初衷,也不能由革命作为他无罪的辩护。”
他说了很长的一段,明楼却听得十分认真。末了才郑重道:“我从不认为只因本意不是恶的,就去当去原谅作恶的人。只是想说明,革命本身是很复杂的事情,流血、牺牲甚至无谓乃至无辜的牺牲,战争中的芸芸众生同样有罪。然而要怎样呢?总要有人去犯下这样的罪行。一个士兵杀第一个人,他很难好受。只能安慰自己这是对的,是必须的。但是从大局而言,谁也不是必须要杀必须要死的。然而真的一个不杀一个不死,这时局乱下去,还会死更多的人。”
“总要有人去犯下罪行?”
“对。”明楼点点头,“杀一人而救千万人,同杀千万人一样有罪。但你怎么选?杀一人,带着罪愆,就算是他们进上海的时候我们夹道欢迎他们,他深夜里依旧记得自己杀过一个人,这个人不论善恶对错,总会是某人的子女,某人的父母,某人的至爱亲朋。他不应当被原谅,但原谅也不是他做这件事的目的。他的目的,或许只是你这样的孩子不用上到战场上去去犯下同样的罪孽。所以即使不原谅这些士兵,也应当感谢他们。这就是我们对革命军的态度,即使亲朋因其丧生。”
阿诚垂着头沉默了许久,然后缓缓点了点头。明楼不期望自己的话他能明白多少,但只希望,将来他能对自己有些许的理解。他要回去南京了,去做研究,跟着汪芙蕖。宁汉合流后,他接到上峰的指令,接近汪芙蕖,保持沉默。
彼时南京政府军支出庞大,财政赤字严重,需要整顿金融、税与债务问题。汪芙蕖作为经济顾问,又出身名门,不论汪兆铭在位或者下野,都是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明楼作为他的学生,只兢兢业业地跟着他,做好一个学生的本分,静默地潜伏下来。
新学期各种社团招新,横幅拉了许多,令人瞩目得很。他望见那边话剧社红红火火地在拉新同学填报名表,忽然想起立新来。如今他回了学校,却开始做一件更危险的事,这与立新叫他回学校的初衷可谓背道而驰。
“你们是在这里填报名表么?”一个少女的声音把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这女孩儿亭亭玉立的,约莫十六七岁,俏丽的齐耳短发十分时髦。
“是,不过我们只学生……”边上的同学迟疑道。
“我也是学生。”女孩儿扬起下巴,“你是不是想说,只男学生?”
“只我们学校的学生。”明楼看了她一眼。
“我就是你们学校的学生。”
“我们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