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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今天太累而产生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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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的枣红马正在马厩里欢快地咀嚼,身上还裹着泥水,家仆提了水桶刷子正在洗马。二舅和小舅的两匹马立在一旁,略带嫌弃地偏过头,鼻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大舅回来啦?”我将火云的缰绳交给家仆,自己四脚朝天瘫倒在正厅地板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动静。
“嘘,别出声,正吵架呢。”小舅鬼鬼祟祟地从厨房钻出来,将一盘饴糖和几枚小冰块送到我面前,指了指饴糖道,“给你,大哥刚从马邑带回来的新鲜货。”
一见面就开吵?我一边捂着腮帮子一边吃着零食。两位舅父最近轮番往马邑县跑,互相之间见上一面的机会不多,见面也不像从前那么多话。
果然厨房里传来大舅的大嗓门:“孝期过去多久了,你怎么还吃斋素!”
“陛下说要守孝一年……”二舅的回复我渐渐听不真切,不过只需大舅的话语,来龙去脉就能了解个大概。
“他伤心关你什么事?死的又不是咱祖母。”大舅的声音再度传来,“饭都倒了,今晚出去吃。”
陶碗瓷碟竹筷夹杂着一阵“乒里乓啷”的混乱,大舅一边追着二舅出了厨房,一边继续滔滔不绝:“他那么大刀阔斧地撤换人手班底,中朝外朝都被他折腾个底朝天,还大设乐府,搞那些靡靡之音,哪里像是伤心的样子,分明是个摆脱了钳制,正开心地放飞自我的黄口小儿!”
二人脚步戛然停在了正厅。瞥见因为听到蹭外食的可能性而满脸期待的小舅,又望见正躺在地上大啃饴糖冰块的我,二舅神色终于缓和下来,叹了口气。
“兄长说的是,我们出去吃吧。”
小舅拍手笑道:“好好,等我们换身衣服!”便拉我起身,匆匆往房间里走。
大舅明日需回宫报备行程,早早歇息下。小舅又喝多了困得眼皮打架,估计明早起不来,不过小舅在期门军营滴酒未沾,也算是个进步,偶尔开心一次想必也无甚大碍。
明日是董太傅的课,我预习了一会儿《公羊春秋》,把几个不认得的隶书字用右手歪歪扭扭地抄到竹简上,打算明天课上问他。
牙还是有点痛。熄了灯,我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外间传来低声的清吟。
我披上外套,悄悄推开门,赤脚走在夜间冰凉的地上。庭院里,腊梅花的香气浓郁地泛滥于四周,泛着新叶的柳树下,伫立着一个挺拔欣长的身影。二舅还没睡,月光皎洁,洒在他一身青色中衣上,低垂的睫羽掩去一双星目,双颊因早前喝了杏花酒而微醺。他执手击节,轻轻唱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我知道这首歌出自诗经,李司业不久前刚教授过,而且这诗歌就是大舅今晚提到的靡靡之音郑音的代表作,如今被二舅配以卫音的曲调节奏婉转地哼唱出来,却凭空多了一抹凄凉的气氛。
自打有记忆以来,我是第一次听到二舅唱歌。我一直以为擅歌卫音的小姨拥有这世上最动人的嗓音,直到这个晚上我才明白,男人的歌声也可以被称为天籁。
可是,他终究还是要向兄长妥协了吗?
我轻轻走过去,环住二舅,下巴贴靠在他的腰弯处,仰起头望着他。二舅唇角微翘,展开一个恬淡的笑容,抚上我披垂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
“二舅再唱一遍吧,去病爱听。”
***
连续数日的留堂,加上长新牙的痛苦,令我食不下咽,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萎靡不振过。小痛不如大痛,昨晚我终于忍不住,指挥小舅拿来粗线,一头栓了门上的铜扣,另一头拴在那颗摇摇欲坠的牙上。小舅毫不留情地“砰”的一脚踹开门,白色的乳牙携着一道血线飞向空中。
冰块被扔到嘴里含着,渐渐止住血,但是治标不治本。左臂连日来的过度用力,有被拉伤的趋势,每拉一次弦都会剧痛无比,拇指肿胀,戴上的弓抉估计需要回家用皂角水洗才能摘下来,执笔更是问题。
但是我不能示弱,再射下五个草人头,我的留堂就结束了。我把草靶想象成入侵马邑的匈奴兵,再一次举起了弓和箭。
我怔怔地盯着第六个枯草一样暗黄的人头滚落到地上。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曹襄已然等不及先行离开,远处宦者报数的声音隔空传来,朦胧而不真切。四处的火把照亮了靶场,远处期门军和长安禁卫的地盘上,燃起星星火光,冒出袅袅炊烟,东风挟裹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令我一时分神。
已经没有力气了。或许,把这些草人想象成为那讨厌的韩嫣,可以使我重新振作?
“你的左腕,是不是以前受过伤?”
冷冽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吓得我一个踉跄,本能地转身,手中箭矢差点儿脱弦而出,射中来人的面门。
韩嫣单手攥了箭头,示意我松开弓,另一只手伸了出去,抓住我的左腕。三年前的一幕袭上我的心头,我本能地排斥挣扎,却被抓的死死的。
“放手。”
“不放。”我再度坚定地迎上他的目光。
“哼,还真能忍。”韩太师轻笑一声,松开了捏着箭的手,解散我左腕上的绳结,将我的袖套揭开。果不其然,左腕处已经肿的像个馒头。他放开我,取过我的弓,在手里掂了两下,左手持弓,右手搭箭上弦,对面枯草人头应声落下。
好身手!我心中默赞。
“看着我。”他命令道,同时再次举起了弓。
这次,他换了右手持弓,左手搭箭。箭离弦时,我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直到靶场尽头最远处的草人头骨碌碌地滚到墙角,消失不见,我甚至并未看清箭矢到底去向哪里。
韩太师从我的箭囊里一次性抽出三只箭,依旧保持着右弓左弦的姿势,缓缓拉开弓弦。三箭齐发,三个草人头齐齐应声而落,三箭全部命中,无一脱靶。
寒风中伫立之人一身红衣,我揉揉眼睛,表示没有看错。他竟然也是左撇子?或者说,左右开弓,箭无虚发,他是怎么做到的?
背对着火把,韩太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深邃,却仿佛穿透了我,望向我背后的另一个人。三年前的那晚,这人也是这般地背对着光亮,他吐出的那些疯狂的言语,偶尔在夜深时还会萦绕在我耳边。
“从下节课起,改用硬弓。”韩太师缓缓地说,“一旦用惯了软弓,就不容易再改过来。”
“可是我已经习惯了。”我本能地反驳。这把弓是二舅为我买的第一把弓,我不想这么快就将它束之高阁。
“必须改。”韩嫣的声音不容置喙,“软弓使你的手腕过于依赖弓的质地,早改一天,少一天痛苦。”
见我还在瞪着他,韩太师回目光,叹了一口气。
“走吧,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