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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到天明的侠义之士,怎么可能是为害乡里的奸恶之徒?明明早就懂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为何会预想不到,即使已获赦,若是仇家一心致人于死地,随时可再罗织罪名把人重新打进地狱?
“都别动手,全给我退下!”高台上传来监斩官赵禹的怒喝,“这里是法场重地,你们三个跑来做什么!”
抬头一看,黑压压一排弓箭手,搭箭上弦,银晃晃的箭头正齐刷刷地指向我们。
“赵大夫,臣等是来”
声音突然中断,拱手而拜的苏武被张贺一马鞭敲在肩上,龇牙咧嘴。
张贺翻身下马快走几步,行至赵禹面前扑通跪地。
“赵伯父,我们三个小孩子误入驰道迷了路,不小心闯进法场,打扰您执行任务,我代他俩向您赔罪!”
***
走出廷尉署的那一刻,湿润而闷热的空气迎面扑来。暴雨将长安城的建筑冲刷得铮亮,街道的地面上积成一个个水洼。遍地残花败草,树梢上的水渍滚过泛黄的树叶,挟裹着灰尘,扑扑簌簌径直掉落到我脸上。
门口停着一辆陌生的马车,没有任何装饰的低调。
赵禹朝车内人拱手:“将军,人属下给您完好无损地带出来了。”
“有劳大夫。”
车厢内传出熟悉的声音,我激动地迅速掀开车帘钻进去,迎上来接我的人。
“谢谢舅父”
“啪!”
狭小的车身跟着晃了一晃。脑袋里像是有叶小舟在暴风雨中荡来荡去,耳中嗡嗡乱作一团,我坐在地上,茫然地望向前方,隔了很久,眼神才重新聚焦。
车轮开始碌碌转动。主座之人的面容隐藏在阴影里,刚才扇在我脸上的那只手停在空中,微微颤抖着。夕阳的光辉透过窗帘的缝隙撒进车厢内,我惊讶地发现,面前人眉头紧蹙,脸上布满泪痕。
“舅父,您怎么了?”
主座上的人一语不发,静静地盯着我良久。突然,我被他一把拉起,紧紧圈入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对方哽咽的声音,一寸寸揪着我的心脏。
在廷尉署里度过的那几个时辰,我才从赵禹口中得知案件的经过。郭解的门客因为别人说郭解一句坏话而将那人割舌杀死,京城百姓顿时陷入惶恐,人人自危,要求去除游侠之害呼声甚高,民意一直递到了御史大夫公孙弘那里,才导致郭解一族抗下无妄罪名,做了那杀手门客的替罪羊。
为了抓住真凶,廷尉署不得不采取无奈之举,在法场内外布满严阵以待的弓箭手,设下天罗地网。可是真凶始终没来劫法场,倒是我带着朋友们冒失地跑进了圈套。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伸开双臂回抱住对方,“舅父,我知错了,我不应该贸然行事,给舅父带来困扰。”
二舅攥住我的肩,面对着我,直望进我的眼底:“不,是舅父的错,舅父本不该瞒着你。如果你事先知道陛下有令,郭解案凡法场肇事者,就地格杀勿论,便不会贸然前往。”
面前人那双被自责填满的瞳眸中,我甚至可以看见自己的倒影。终于后知后觉左脸热辣的痛楚,伸出手指碰碰,四个清晰的指印已经开始浮肿,可是身体上的疼痛,哪里比得上心中的后悔与愧疚。
我还记得二舅在甘泉宫听到大赦时的喜悦,更记得郭解住在长平侯府的那段时间,二人切磋剑术,挥洒一地落花的谐和美景。我看得出,二舅尊敬郭解,远超过那些平日里登门拜访之客。而我只是本能地试图挽救那个蒙冤受屈,为真正的恶人背负了罪孽的无辜生命。
毕竟,郭解不仅是我的恩人,更是二舅所重视的人。
“不是这样的,舅父。”我摇头,轻轻地笑了笑,“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前去搭救郭侠士,不管我是不是杯水车薪,不自量力。只是这一次,我不会这般匆匆忙忙,我会想个十全十美的办法救他。”
“挨了打还笑得出来。”温暖的指腹抚上我的脸颊,二舅的眼中再泛起涟漪,“虽然这些话现在说有点不合时宜,但是舅父还是想告诉你,作为一名军人,荣誉也好,纪律也好,最重要的是正直,关键时刻能够坚持原则,不忘初心。你一心救人,舅父为你感到骄傲。”
“舅父,您终于同意我参军啦?”我掐了一下手背,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是的,我同意了。”
对方的唇角终于向上弯起,笑颜凝聚成仿似比车外的夕阳更加绚丽的漫天飞霞。他宠溺的目光带领着我不断沉沦,那双姣好的红唇在我眼前一张一翕。
一刹那,我再次听见自己渐渐放大的心跳。
(***)
是梦终究会醒。我坐起身伸了伸懒腰,望见面前叠放整齐的中衣以及热气腾腾的早餐,突然意识到这里不是自己的厢房。
“霍公子,还是让奴婢侍候您梳头吧。”家仆手足无措地瞪着我和齿梳搏斗。自从束起单髻后,我就再没自己梳过头,今天试着对镜自梳,不是这儿鼓一块就是那儿翘一根。
“不行,进了军营还不是得自己束发,我得先练习一下。”我打发杵在身后的家仆,“去把我的新军甲拿来试试。”
家仆转身离去,我继续琢磨怎么把头发聚在脑袋正中而不会歪到一旁。
齿梳突然被人从手里抽走。
“说了我自己梳的。”我转身欲夺回来,却见二舅正立于我身后。
脸蓦地一红。
“舅父您不是去宫里头了吗,怎么回来啦?”
对方示意我坐回镜前,三下五除二帮我挽好发髻,取了跟簪子固定住,挑起我的下颚细细观察。
“年轻就是好,已经消肿了呢。”他在我的半边脸上落下一个吻,拾起桌上的中衣展开来抖了抖,披在我肩上,“别试军甲了,赶紧换上这套,随我去驿馆迎接一位老朋友。”
***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三元三年秋,就在几乎谁也不记得还有这么个人灰头土脸地在沙漠里头流浪的时候,汉使张骞终于从西域归来。
今上始元二年,也就是我刚随小舅抵达京城的那一年,张骞已经带着陛下的希望,离开长安寻找大月氏国,与我堪堪错过。运气和这位使臣开了个玩笑,他在沙漠里迷路,被匈奴人和羌人扣留长达十一年之久。去的时候他带了一支百人使团随行,如今回来时,只剩他的向导堂邑父、张夫人和一双儿女。
“阿爹你看,这小子和我一样是卷发呢!”公孙敬声兴奋地抱起张骞的小儿子,在他发间一阵乱揉。对方奋力揪住敬声表弟的发髻,试图挣脱他的束缚。很快发展成两人互相扯住对方的发髻,用凶狠的目光瞪着对方,谁也不愿先松手。
“唉,子叔的儿子居然都这么大了,想当年我走的时候你连胡子都没开始蓄,现在已经满脸褶子啦。”张骞感叹道。
“还不是被敬声这臭小子折腾的。”大姨夫不自然地伸手摸摸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