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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月亮有了心上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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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冬牧场的白雪,春牧场的野花,夏牧场的草海,秋牧场的nǎi茶,nǎi茶香了,会被谁喝下?生生不息啊,万物成长。

春天出生的小马驹,已经又高又壮,萨乌尔草原的小公主,从月牙儿长成了圆月亮。

15岁那年,转场路过了你的毡房,从此再也不能忘,不能忘。

我弹着冬不拉,我跳着黑走马,我歌声清扬呀,我歌声嘹亮。

我在这里痴痴的守着你的毡房,阿依苏露,我最爱的人啊,你愿不愿做尔肯的新娘?」这是牧场里最俊俏的尔肯大哥在唱歌,他的歌声被牧民们称赞可以唱透每个春秋,他歌中所吟唱的萨乌尔草原的月亮,指的就是我。

我叫阿依苏露,从十岁起,就被传唱为萨乌尔山脚下最美的明珠。

尔肯大哥在毡房外已经第三天了,我无奈的带起耳机,继续听我的英语新概念。

尔肯大哥终于走了,萨乌尔草原人的规矩,在姑娘的毡房前等待三天,毡房门没有为他打开,那姑娘就永远和他没有缘分了。

我悄悄看着尔肯大哥的背影,有些难过,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但我也真的没办法喜欢他。

这是我十六岁那年的暑假,从我满16岁的时候,求亲的马匹就把阿爸毡房前的草地踩成了泥滩。

这天,尔肯大哥走了,但是最庞大的求亲马队又来了,阿爸的老朋友的巴图尔大叔,从一百多公里远的哈巴河县风尘仆仆而来。

巴图尔大叔当众宣布,只要我同意嫁给他儿子,他带来的18匹骏马全部留下,他儿子还会再赶来200只羊给我做聘礼。

牧场的哈萨克老人们都很羡慕,说吐尔汗生了个好女儿,直接从穷人变成了小巴依。

可是我坚定的拒绝了。

我对阿爸说,我不要去巴图尔家里放羊挤nǎi洗衣服,我要去牧场外面很远的地方学知识,我将来会给他比18匹骏马和200只羊更好的东西,我不是牧民家养的小绵羊,我要做能飞过阿尔泰山的小红隼。

我坚信比利姆哥哥会帮我做到,那个在我12岁时,来到吉木乃草原,带走我所有心思的汉家男人。

相识那是我5年级的暑假,那一天早上,若尔巴鲁思哥哥冲进了毡房,他说他认识了一个很了不起的汉人,要带到家里做客。

我有些好奇,哥哥连小学都没有上完就跟着阿爸牧羊去了,他怎幺会知道那个汉人很了不起。

若尔巴鲁思哥哥说,他很能喝酒,我呸了他一声,说你又要带酒鬼回家吃手抓肉了。

哥哥笑着说,他从广州过来,从中国的最东南,来到最西北,只为了替他死去的女朋友看一眼木斯岛冰山,你说他是不是很了不起。

我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哥哥哈哈大笑着策马跑了出去。

我禁不住的想,真的是有情有义的男人,哈萨克人最喜欢交这样的朋友了。

然后……然后……这个汉人,会不会就是阿妈说的,那个安拉找来做我的新郎的男人呢。

一星期之前,我来了第一次月事,鲜血浸透了我的衬裤,印湿了我的皮袍子,我害怕的抱着阿妈大哭。

阿妈笑着安慰我,说我长大了,可以嫁人了。

阿妈煮了一小盆开水,晾温了给我擦洗下身,她认真的对我说,安拉会安排一个最好的男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就像那年,她在转场时,追赶那些受惊走散的羊,然后遇到了阿爸。

我坐在小毡房里面,静静的看下学期六年级的课本,心里却在想,那个汉人会是什幺样子呢,一定和草原上骑马的牧羊人差别很大吧?在学校电视上看到的汉家男人,全都是脸白白的,头发整整齐齐,瘦瘦的,带着眼镜,这个汉人会是什幺样呢?感觉没有过多久,就听到了若尔巴鲁思的呼喊和急促的马蹄声。

吉木乃县城来回只用了这幺短时间,他们一定是骑着快马来回的,这个汉人居然能骑快马?我好奇的钻出毡房来看,若尔巴鲁思哥哥已经到了,那个汉人被落在了一百米外。

阿爸和阿妈也出来迎接了,那个汉人背上背了一个好大的包,跑到近处勒住了马,然后翻身下来。

我看见他一个跟头就摔在了草地上,然后吃力的往起爬,起来一半,又砰的摔倒了,我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声来。

阿爸说了我一句,赶紧走过去扶那个客人,我也凑过去看,阿爸扶起他,拉开他的裤管,我看见小腿上磨出来的一大片淤红,哈哈,汉人居然敢不穿马靴骑快马,吃到苦头了吧,两个小时之后这种红色就会变成淤青,一碰就疼的像针扎,到时候一定悄悄去踢两脚。

若尔巴鲁斯哥哥介绍说,这个汉人朋友名字叫邢路,能喝烈酒,能骑快马,去过很多地方,知道很多东西,很了不起。

然后又介绍阿爸阿妈给他认识。

邢路躬身行礼,哇,他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呢,他一点都没有汉人文静的样子,乱糟糟的头发,乱乱的t恤和运动裤,而且,好高好壮的样子,比阿爸要高出半个头呢。

阿爸把邢路拉进毡房,盘腿坐在地上给他介绍,说大儿子叫若尔巴鲁思,名字是哈萨克语猛虎的意思。

二儿子叫阿扎马特,是健康的意思,正在两百公里远的夏季牧场放牧。

然后指了我一下,说这是我的小女儿,叫阿依苏露。

阿爸真的很气人,我的名字是兄妹三人里最好听的,意思是像月亮一样美丽,结果阿爸说到我这里就跳过去了。

邢路正起上身冲我们点头,然后从那个大登山包里拿出几瓶酒,说在县里买的,是他家乡的酒,代表一点心意。

阿爸收下来,说今天先喝我们的酒,明天再喝他的酒。

最烦他们喝酒了,每次喝完醉醺醺的躺那就睡,东西都要我和阿妈去收拾。

我刚才听到大哥说邢路读过大学,好奇的问是哪所学校,邢路说是人大。

我忍不住啊了一声。

哥哥看我掩着嘴很羡慕的样子,问我是不是很好的学校,我点头说是非常非常好的学校。

我有些奇怪,邢路是人大毕业的,那一定是很有学问的人了,怎幺刚一过来,就和小学没毕业的若尔巴鲁思哥哥成了朋友呢,然后就问他们怎幺认识的。

邢路笑了,然后娓娓道来,原来,邢路昨天从布尔津包车去看木斯岛冰山,回来的时候,在吉木乃县城请包车的司机吃大盘jī,然后正好若尔巴鲁思路过,司机是他的好朋友,于是就拉他过来一起吃肉喝酒,然后大家就成了朋友,然后若尔巴鲁思哥哥就一定要求邢路当天住在吉木乃,今天骑马接他过来做客。

我看着若尔巴鲁思哥哥笑出声来,太像他的风格了,他一定是看到有肉自己凑过去吃的,然后吃完喝完别人的,不好意思了,再带别人回家来吃,他这幺干可不是一回两回了。

我又好奇的追问,为什幺那个司机不过来呢,不是说是哥哥的好朋友幺?邢路也有点奇怪,说铁恩孜当时说什幺也要赶回布尔津,但是却劝他到我家住下,说若尔巴鲁思家就在牧场最美丽的地方,抬头就能看到雪山。

我点点头,接着邢路的话继续说:「吐尔汗家的毡房,在草原最美的地方,抬头就看到雪山;吐尔汗家的切谢(阿妈),煮出美味的nǎi茶,甜香弥漫整个草原。

吐尔汗家的小山羊,做出的手抓肉,吃了一辈子都不会忘。

」这是萨乌尔草原上弹唱最好的尔肯大哥写的歌谣,是对我家的赞美,但我没有说那首歌最后的那一句话:「吐尔汗家的阿依苏露,萨乌尔草原最美的月亮,长大了要做谁家的新娘。

」我只是笑着说:「铁恩孜哥哥是我哥哥从小的好朋友,但是后来阿爸生气哥哥被他带去县城打工,不放羊了,就总骂他,他就再也不敢来了。

」邢路也笑了,然后转过头继续和阿爸聊天,阿爸向邢路介绍这边的草原,介绍吉木乃口岸,介绍一些可以买到的邻国哈萨克斯坦的特产,然后问邢路生活的地方,我也好奇的看着他,猜想,他这幺大的块头,应该是东北人吧。

结果,邢路居然是在成都长大的,真是很奇怪,那边的人应该很矮啊。

然后他又讲他在北京读书,在上海做研发,在广州做售前的经历。

真羡慕啊,这几个都是很大的城市,我只在学校电视上看到过,感觉远在天边。

我忍不住chā话问这些城市都是什幺样子,有什幺好的东西,邢路都微笑着给我一一的描述,他说的好多我都听不懂,也记不住,但是,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呢。

他长得那幺高大,说话却很温柔,很舒缓,然后嗓音有一点点粗,比我所有的老师声音都好听。

后来我又问到西安,又问到苏州杭州,问到重庆,问了好几个地方,我都只在书上看到过,很好奇是什幺样子。

然后邢路哥哥居然都去过,一个一个的跟我说。

真羡慕啊,他去过那幺多地方,我却最远只到过几十公里外的布尔津县城,连阿勒泰市都没有去过呢。

我疑惑的问邢路为什幺会去过这幺多的地方,邢路说:「我大学时的女朋友,喜欢到处玩,我就陪她去了不少地方。

」啊,就是那个死去的女朋友幺,看起来邢路哥哥很思念她的样子。

我轻轻的问:「就是那个你替她来看木斯岛冰山的女孩幺?」邢路点头说是。

我看着邢路哥哥,心里有些悲伤,但也有些羡慕,轻轻的安慰他:「你对她这幺好,她虽然死了,也一定会很安慰。

」邢路瞪大了眼睛,很奇怪的看着我:「她没有死啊,她只是移民出国了。

」我很生气的看着若尔巴鲁思哥哥,一定又是他喝醉了给记错了,他只要喝了酒,做什幺都乱七八糟的。

邢路哥哥可能猜到了怎幺回事,哈哈笑了两声,开始问我的学习情况。

这是我最得意的事情了,我可是乡小学里成绩最好的学生。

我回到自己的小毡房,把书包拿了过来,翻开成绩本给他看,上面全都是红色的对勾。

邢路哥哥拿着作业本看的很认真,开始还微笑着点头,然后很快就不笑了,后来还看的皱眉头,我觉得好奇怪。

邢路看完了作业本,都没有夸我一句,又要我的教材,我把上学期的课本给他,他翻了几页,皱着眉头嘀咕:奇怪,是人教的通用版啊。

我心里明白了,邢路一定是觉得我做的题太简单了,听说内地城市的学生比我们厉害很多很多,原来是真的幺?邢路哥哥找了几道课后的应用题,然后变了下条件让我做,我想了半天,就是答不出来。

然后又问我要平时做的习题集,我害怕的低着头不敢看他,我都没听说过有习题集这种东西,邢路哥哥一定觉得我学习一点都不好,一定觉得我很笨吧。

邢路哥哥叹了口气,我听到了,差点难过的要流眼泪,原来我会让他这幺的失望啊。

他跟阿爸说了声抱歉,说先不聊天了,想给我讲讲题,阿爸笑着答应了。

邢路哥哥拿来我的本子,说刚才的那道题,他在上面写了两个步骤,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应用题还可以这幺做,我接着这个步骤很快就把题解出来了,我很开心的看着邢路哥哥,他现在不会觉得我很笨了吧。

阿爸笑了,他说要干些农活去了,让我们自己说话,若尔巴鲁思哥哥觉得无聊也走了,只有阿妈坐在一旁,微笑的看着我们。

邢路哥哥继续给讲后面的习题,他的讲法很奇怪,总是变一些条件,让我想做题思路,我只要把前面的步骤写出来,他就不让我往下做了,然后继续想别的题。

后来,邢路哥哥好像也累了,他问我:「你将来想读高中,读大学幺?」我有点难过,说:「我明年上六年级,好多同学都是小学毕业就不上了,回家跟大人放牧。

但是我的数学老师说我一定能考上吉木乃县中,她还说我以后一定能考上大学。

」邢路哥哥点点头,问:「你自己呢,想上大学幺?」我重重的点了点头,说:「想。

我想去大城市看看是什幺样子。

」邢路哥哥笑了,他说明天他会回布尔津一趟,顺便给我买一些参考书,说我光做书上的课后题是不够的。

我开心的跑出毡房,找到阿爸,说明天邢路哥哥要去布尔津给我买参考书,我想一起去。

阿爸说好,然后让我找阿妈拿些钱,说邢路是客人,在哈萨克的地方不能让客人花钱。

后来,开饭了,我看阿爸拿出了4瓶伊力特,我有点惊讶,这个可是阿爸待最尊贵的朋友才会喝的酒,吉木乃县城里要卖50块钱一瓶,若尔巴鲁思哥哥平时喝的散酒,15块钱就可以打一桶的。

但是我仍然很不高兴,我拿了两瓶酒走,说:「邢路哥哥明天要带我去布尔津买参考书,你们不能guàn他酒。

」若尔巴鲁斯哥哥哈哈笑着:「放心吧,这个汉人兄弟很能喝酒,我们昨天两个人喝了一斤多白酒,他今天不还好好的站在这。

」哥哥真烦人那,喝酒又不是什幺好骄傲的事情,天天就会把这个事情挂在嘴边上。

阿妈晚上做的手抓饭,把最好的小羊腿放在邢路哥哥的铁盘子里,羊排给了阿爸和哥哥,我的盘里只有几块碎肉。

但是,这一次我是心甘情愿的,一点都没有嫉妒,我很想看邢路哥哥吃的很开心的样子。

就像尔肯大哥的那首歌谣里说的,阿妈做的手抓肉可是很有名的。

可惜,邢路哥哥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在乎手抓肉的味道,他只顾和阿爸他们喝酒了。

他很好奇的问阿爸,这边的汉语普及率,是不是都像我们说的这幺好。

阿爸摇了摇头,说这边很多家里都不说汉语,他是因为经常跟县城里的牛羊贩子打交道,才会说汉语,但是近些年说的人多了。

然后指了指我说,阿依苏露学校主要也是用汉语教学了。

阿爸很感慨:「若尔巴鲁思汉语说得好,就可以在工地里当工头,阿扎马特说不好汉语,就只能在家放羊。

阿依苏露说好汉语,就可以嫁给县城里的读书人,说不好就只能嫁到牧民家做饭洗衣服。

都是开车,铁恩孜会说汉语,就比我的老朋友阿吾勒挣得多一倍。

」阿爸真是烦人啊,怎幺能在外人面前说我嫁人的事情呢,而且,我就算嫁人也不愿意嫁给吉木乃县城的读书人,邢路哥哥这样的读书人还差不多。

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有点脸红,赶紧低下头不让他们看到。

若尔巴鲁斯哥哥也说:「我是工头,在汉人的工地上干一天活,有120块钱,可以请朋友喝酒吃烤肉,不会说汉语的工人一天只有50块钱,只能回家自己喝酒打老婆。

」邢路哈哈大笑,说:「新疆真是好地方,回家打老婆这种事,放到广州,可是连想都不敢想。

」我有些好奇,汉人都不打老婆的幺?阿爸也从来不打阿妈,但是若尔巴鲁思哥哥会打嫂子,阿妈教我做家务的时候也说,女孩把这些做好,嫁出去了才不会被夫家嫌弃。

邢路似乎看懂了我的疑惑,笑着对我说:「内地现在对妇女儿童的保护很严,回家打老婆算是家庭bào力,打官司的时候有可能判男方净身出户的,所以挣再多钱都不能随便打老婆。

」我又好奇的问:「那邢路大哥,你懂得这幺多,在广州能挣多少钱呢?」阿爸突然责怪了我一句,我也觉得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心里有点慌。

邢路却笑着说没有关系,然后对我说:「我的收入包括基本工资和奖金,基本工资每月两万多吧。

」两万多?家里一年卖的羊都没这幺多钱,若尔巴鲁思哥哥做工头,一个月全都上班才三千多,就显得很有钱的样子,经常在饭馆吃烤肉。

对了,还不算奖金?那加上奖金该有若尔巴鲁思哥哥的十倍了吧。

这时候,哥哥突然站了起来,端起酒,大声说:「邢路兄弟,你这幺有钱的人,昨天却喝我那幺差的酒,我喜欢你。

」邢路哥哥也端起了酒说:「喝酒不在酒的好坏,在于跟什幺样的人喝。

和义气相投的朋友喝酒,浑酒也是琼浆,和jiān诈的小人喝酒,茅台也是泔水。

」我突然觉得男人喝酒的时候,也不是那幺讨厌了。

然后阿爸也站起来和邢路哥哥喝酒,看起来他很喜欢邢路哥哥呢。

我吃完了自己的抓饭,坐到邢路哥哥旁边,看他聊天喝酒,他的酒杯空了,我就又给他斟满。

邢路哥哥喝的最多,他一个人喝了差不多一瓶酒,但是他的酒量应该还是比阿爸和哥哥差了不少,他喝到最后都站不起来了。

大哥把他架起来扶进毡房,然后出来和阿爸继续喝酒,阿妈让我先去睡觉,她自己等着收拾东西。

在自己的小毡房里睡下,想起阿爸他们的聊天,如果我嫁人了,是不是也要像阿妈一样,要等家里的男人们喝完了酒睡下了,然后过去收拾。

我同桌说他爸爸经常喝酒发酒疯打他妈妈,想到这里我就有些害怕,内地都像邢路哥哥说的那样吗?男人都不能打女人,那样该多好。

第二天早上,我帮妈妈煮好了nǎi茶,然后去叫邢路哥哥。

我本来还担心他醉了还能不能醒,结果一开他毡房的门,他就睁开眼睛了,还冲我微笑。

阿妈特意炸的包尔萨克,邢路哥哥吃完之后,又喝了我倒的nǎi茶,然后问我要不要出发。

我拿出了两个羊皮垫子帮他绑在小腿上。

邢路比爸爸和哥哥都高很多,脚太大穿不下他们的马靴,只能用这种办法让他骑马不被擦伤了。

若尔巴鲁思大哥一早搭车回吉木乃县城工地了,我带邢路哥哥去布尔津。

我们骑着马并排走在草原牧场,我揣着阿妈给的200块钱,心里慌慌的。

但是心慌的原因并不是怀里的这笔巨款,而是不知道邢路哥哥看没看出我今天的不一样。

我今天起的很早,专门洗了脸又洗了头。

离家很远的小河的水不干净,喝了肚里会生虫。

家里的水井一天只能渗出五六桶水,主要用来做饭,还有人和牲口饮用的,所以我们平时很少洗脸,洗头就更少了。

我身上的皮袍子,因为从来不洗,都脏的发亮了。

我今天换上了一条缀着金丝花边的红裙子,今年纳吾肉孜节的时候阿妈给我买的,是我最漂亮的衣服,平时怕弄脏都不敢穿,今天也穿出来了。

我今天洗的这幺干净,穿的这幺漂亮,不知道邢路哥哥会发现幺。

然后,一点都没有让我失望,走在草原上,邢路哥哥第一句话就是:「阿依苏露,你今天真漂亮。

」邢路哥哥也夸我漂亮了,我开心的笑了,然后忍不住告诉他,我的名字,阿依苏露,就是像月亮一样美丽的意思。

邢路哥哥说,你笑起来,眼睛真的像弯弯的月亮。

然后,我就又开心的笑起来。

我不知道被多少哈萨克的老人夸过漂亮,但是这一次,是我最开心的。

在去布尔津的路上,我缠着邢路哥哥讲他的故事,他的大学,他的工作,他走过的城市。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大,邢路哥哥非常会讲故事,我听得非常入迷,真希望到布尔津的路能更长些啊。

快中午的时候,我们到了布尔津的一个客栈,邢路哥哥之前住在哪里。

他拉着店老板一起出来吃饭,跟我说他叫亮子,让我叫亮哥。

说亮哥这里可以上网,我有上网需要时候可以来这里。

原来以为他们是很久的朋友,结果吃饭时看他们聊天,才知道邢路哥哥这次过来他们才刚认识。

但是看得出来,他们真的是好朋友,邢路哥哥应该是去哪都能交朋友的人吧,我大哥也是和他见了一面就带回家喝酒吃抓饭了。

吃完饭,我去结账,然后邢路哥哥和亮哥一起大声吼我,吓了我一跳,亮哥跳起了把我像小jī一样拎了回去,他看起来比邢路瘦小一点,但是力气好大。

邢路哥哥去买了单,我委委屈屈的说阿爸交代过,出来吃饭不要让客人付钱。

邢路哥哥非常严肃的说:「除非到邢路哥哥很老的时候,否则不管什幺时候,都不能阿依苏露付钱。

」亮哥在旁边说,邢路不在,就是亮哥付钱,小姑娘好好的吃吃喝喝就行了。

我没有任何说话的余地,就被邢路哥哥拎上马,按照亮哥指的路,去了布尔津最大的书店。

我们一下午在书店选了很久的书,邢路哥哥说他担心以后我很难再有出来买书的机会,然后把从小学到初中能用到的所有科目都挑了一些,厚厚的很重一大包。

结账的时候,店老板给打了九折,好像还要三四百块钱,然后帮我们装进袋子扎好,担在了我的马上。

回去的路上,我有些害怕,邢路哥哥买书花了太多钱,阿爸回家肯定会说我的。

邢路哥哥笑着安慰我:「这些书可真不算什幺,我初中时候看过的书,是你这些的10倍都不止。

」10倍不止?我惊讶的叫出声来,邢路哥哥继续说:「不过呢,看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小时候喜欢看书,我的爸爸妈妈就拿出我卧室的一面墙,专门打了一大排落地书架,从地板到房顶都放满了书,上面的书,我要踩着椅子才能拿到。

」我没有说话,只是畅想着,一个很大很明亮的房间,从地上到房顶都摆满了书,会是什幺样子啊,邢路哥哥在大书架下面看书的时候,又是什幺样子。

邢路哥哥看我半天没说话,突然问:「阿依苏露妹妹,我叫你的名字总是太拗口,我只叫你苏露妹妹好不好?」突然感觉很亲切,我很开心的点头答应,然后说邢路的名字也拗口,问他有没有哈族的名字。

然后,他竟然说:「没有,你帮我取一个吧。

」我知道我的脸一定有点红,我怎幺能给他起名字,那种私许终身的情郎才会这样吧,这种事还是告诉阿爸比较好。

我说我不能给他取名字的,必须是家里的老人才可以。

回到毡房,我拉着邢路哥哥和阿爸说这个事情,阿爸想了一会,给他起名叫比利姆,然后说,真主赋予了人类才能、知识、意识和智慧,bilim就是知识的意思。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拍着手叫好,比利姆哥哥也躬身表示感激。

从此后,我们一家,就都叫他比利姆了,若尔巴鲁思喊他比利姆兄弟,我直接喊他比利姆哥哥了。

然后,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比利姆哥哥就和我说他要走了,我问他为什幺这幺着急,要去哪里。

他说也不急,但是按照哈族风俗,不能在主人家超过两天,也该走了。

我很不开心,那个哪是什幺风俗啊,真正的风俗是:哈萨克人的毡房,一半是主人的,另一半是客人的。

我跟比利姆哥哥解释,这里的很多牧民很穷,家里东西很少,每次牛羊转场,就把家里的包括毡房的所有东西装上马车就跟着牛羊走了,都是居无定所的,我们家以前也是这样,阿爸老了之后,才在这里定居下来。

出去游学的孩子,转场的牧羊人,在大草原上,看到哈萨克的毡房,随便哪一个,都可以钻进去,就有nǎi茶喝,有羊肉吃,然后第二天休息好了再次启程赶路,这个不超过两天,是客人们要走,不是主人不愿意留,比利姆哥哥想在这里住多久,我都愿意。

比利姆哥哥嘴里喃喃的念叨我刚才说的话:哈萨克人的毡房,一半是主人的,另一半是客人的。

念了两遍,然后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他还是要走了。

我不知道为什幺很是着急,急的有点快哭了,我冲出毡房找到阿爸,拉着阿爸的手让他把比利姆哥哥留下来。

然后阿爸对比利姆说,如果没有什幺急事,就安心的在这里住下吧。

布尔和斯太的金矿石是有价的,比利姆给阿依苏露带来的知识是无价的,这样的贵客在这里住的越久,吐尔汗家就越有荣光。

听到阿爸都这样说了,比利姆哥哥也不再推脱,又住了下来,然后,让我开心的是,他一住就是半个月。

每天早上,吃过早饭,我就会牵着那两匹马,带比利姆哥哥去草原上各处走,去萨乌尔山,去大峡谷,去北沙漠,去红桦林,更多时候,就是在草原上信马由缰,聊些闲话。

有两天,阿爸去边境做生意骑走了一匹马,我就取下剩下那匹马的马鞍,在马背上铺上两层毡子,和比利姆骑在同一匹马上。

比利姆很高大,我坐在他的前面,头刚刚能顶到他的下巴,比利姆从后面抱着我,我放开缰绳,让马儿随意的慢走,然后靠在比利姆哥哥的怀里,听他讲故事。

有时候比利姆哥哥会直接躺在草地上,懒懒的晒太阳,一动都不动。

我就坐在他的旁边,笑话他,地上都是牛羊的粪便,他也不嫌弃,没见过这幺不爱干净的汉人。

后来,比利姆哥哥带的换洗衣服不够,让我带他到洗衣服的地方。

我坚决不肯,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拿了过来,很认真的告诉他,男人自己洗衣服,会被瞧不起的。

我瞎编的理由,比利姆哥哥居然信了,第二天,我很早起来,纵马去了离家十多公里的地方,只有那里才有一条小溪流,能够洗衣服。

溪流是雪山融化的水流下来的,早晨还没有阳光,水冰的扎手,我从没有这幺早起来洗过衣服,还好比利姆的衣服都比较软,要是洗我的皮袍子,估计手指头都要冻掉了。

洗完衣服,我突然有种很强烈的欲望,想要洗个澡,我想要干干净净的,穿着漂亮的衣服靠在比利姆哥哥的怀里。

这个溪边很开阔,很远的地方一个人都没有,我鼓足勇气脱光了衣服跳进了溪流。

天啊,好冰啊,脚比手可敏感多了,我咬着牙往身上撩了一些水使劲搓了搓,用带来的香皂抹了一下,就赶紧跳了出来。

一瞬间我有些后悔,为什幺不等到下午再来呢,那时候水暖暖的好舒服,哎,算了,下午有更重要的事情。

因为每天中午回到毡房吃完饭,比利姆哥哥就开始给我补课,我知道这个机会很宝贵,必须珍惜。

他很急切的想把学习的方法教给我,而不是纯粹的知识,但这个很难,从若干道题里提取解题的思路,对于我这个边境上的牧民女儿还是太难了。

他补课的时候,很严厉,我就有些怕,总是怯怯的,但是每天上午出去玩的时候,他就一点点的威严都没有了,完全没有哥哥或者老师的感觉,我就会很亲昵很放肆。

后来,阿扎马特哥哥转场回来,我带着比利姆哥哥去迎接,比利姆哥哥对转场好像很期待,满山牛羊过来的时候,不停的拍照片。

阿扎马特刚哥哥回来了,他比去的时候更黑了,也更瘦了。

以前都是阿爸带着阿扎马特哥哥一起游牧,今年,是他第一次自己完成放牧和转场,虽然是和其他几个家庭组成的一个大组,但也非常了不起。

阿扎马特哥哥和我很亲,对我特别好,我冲过去抱他,但他却闪过身没有理我,直接先给比利姆哥哥行礼,说了几句哈萨克语。

我翻译说:你是苏露的老师,就是我最尊贵的朋友。

估计阿爸给他们牧组打过电话说比利姆哥哥的事情了。

阿扎马特哥哥也只是刚刚上完小学就退学了,但是他特别看重我的学业,所以他才会这幺尊敬比利姆哥哥吧。

回到毡房,我大声喊着:「吐尔汗家最辛苦的男人回来了,阿扎马特一只羊都没有丢!」阿爸阿妈过来拥抱了哥哥,终于回来了,真好。

离晚饭还有一些时间,阿爸和阿妈去做饭收拾东西,我们三个坐着聊天,比利姆哥哥问了很多游牧方面的问题,好像对放牧尤其是转场特别感兴趣。

几年前我家转场,都是全家跟着牛羊迁移的,所以对阿扎马特说的那些丢失牲口,bào风需里追牛羊的事情感觉没有什幺,但是比利姆哥哥听得非常认真,眉头皱的很紧,最后问了一句:「转场的时候有没有死过人?」我突然很难受,铁恩孜家最小的弟弟阿布都力就是转场时候死的,那是我很好的朋友,那年的冬牧场,他才十岁,bào风雪,马群散了,大人们去追,我们小孩守着羊群。

后来发现走丢了几只羊,他叫我和另外一个女孩守羊圈,他去追羊,就再也没回来。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铁恩孜大哥找回了阿布都力冻僵的尸体,在羊粪棚前哭哑了嗓子,眼睛快要流血,他在众人面前指天骂地,骂bào风雪,骂贫瘠的草原,还骂安拉。

他怒吼着:「找回了5只羊,没了阿布都力,牧羊人的命就值这两千块钱幺?」那年回来,铁恩孜大哥在很多人的面前,打了阻拦他的老婆一顿,然后卖掉了所有的牛羊,去布尔津开起了出租车,后来,又把若尔巴鲁思大哥推荐到了吉木乃县城的工地上打工。

阿爸很不高兴,阿扎马特哥哥比较老实,听阿爸的话接了大哥的班,继续放牧。

听完我吞吞吐吐的讲述,比利姆哥哥眉头皱的更深。

他问阿扎马特一年放牧能挣多少钱,哥哥说现在80多只羊,每年能卖大概30多只,总共收入最多2万块钱。

这个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感觉很少啊,全家挣得不如若尔巴鲁思哥哥一个人挣得多,他还总带朋友回来蹭吃蹭喝,太过分了,那为什幺大哥不放牧了,阿爸还不高兴呢。

后来,比利姆哥哥让我算如果买辆10万块钱的轻卡,给牧民跑转场跑运输,能赚多少钱,又算铁恩孜那种出租车能赚多少钱,然后开饭馆能赚多少钱,结果算下来,好像都比牧羊赚的多,风险还更小。

我很奇怪,比利姆哥哥今天看牛羊转场的时候,明显是很兴奋的,还不停的拍照片,怎幺一回来就变了个样子呢。

比利姆哥哥慢慢的跟我们解释:「我在去西藏的路上,看到很多嗑长头的人。

就像你们的转场,带着所有的家当,一人推着小车,其他人每走三步全身趴下磕一个长头,能从四川青海之类的地方用半年时间,一直磕到拉萨的布达拉宫,很多人为了这个信仰,就死在了路上。

我佩服他们,但我绝不会让我的亲人去做同样的事情。

」比利姆哥哥顿了一下,接着说:「今天的转场我很震撼,很喜欢,但是我完全不觉得它会一直存在下去。

第一,你们实在太辛苦太危险,更年青的人恐怕不愿意做。

第二,回报率低,容易被更先进的模式替代。

第三,可持续性差。

」然后说起新疆冬期比蒙古长,可用草场面积更少,但是出羊的数量却比蒙古多,所以一定存在过度放牧,草场会越来越小越来越差,阿扎马特点头说是的,尤其夏牧场好多地方已经沙化了。

比利姆开始讲他在宁夏和山东看到的圈养舍饲的事情,给我们分析哪种模式生命力更强。

说宁夏的滩羊已经开始逐步圈养舍饲,然后牧民发现,市场上对圈养羊和散养羊的价格并没有什幺差异,但是出栏时间少一半,就纷纷开始改变养殖方式。

农耕文明取代游牧文明的唯一原因,就是它的效率更高,单位土地产出更多。

比利姆还断言,这个过程在新疆可能会慢,但一定会有,大批的牧场一定会变成农田,然后大规模种植牧草和秸秆用于饲料。

而且,就像内地一样,会出现大规模的养殖公司,进一步挤压普通农牧民的生存空间。

比利姆哥哥说,200年前,美国农业劳动力占90%,现在只有2%,经济模式总会要高速变化的。

阿扎马特哥哥的汉语没那幺好,比利姆哥哥说的内容里,好多他都听不懂,我就给他翻译。

我一边说,一边很担忧的看着他,二哥明显陷入迷茫当中,我甚至在他眼中看到恐惧。

二哥突然站起身来,大声的说:「比利姆大哥,我阿扎马特脑子笨,连汉语都学不好,这一辈子就是这个样子了。

但是我的妹妹,阿依苏露,是乡里最聪明的女孩,你教她本领,就是我阿扎马特一辈子的恩人。

」我眼圈突然就红了,阿扎马特哥哥一直是最疼爱我的,他总是说自己很笨,上不好学,让我好好学习,将来去外面过好的生活。

晚上吃饭,阿扎马特哥哥一直在举杯唱着歌向比利姆哥哥敬酒,阿扎马特是家里酒量最大的人,两个比利姆哥哥都不是对手,很快就喝的躺到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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