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十一)“一打三反”
十一
文景的娘忙在灶口拢一把柴火,给女儿烤那件半干半湿的黑白格儿上衣。
伴随着别剥的火声和燎烤的气息,母女的话题不知不觉就扯到了买什幺布料上。
质地是洋市布,这没有分歧。
因为家境的贫寒,她们根本不敢奢望那刚刚时兴的涤卡和的确良平纹儿。
只是在色泽的选择上母女出现了分歧。
母亲的意思是姐弟俩一人一件上衣,都扯成军绿的或者藏蓝的(这两种颜色都是流行色),合起来好裁剪,有丈一布票也就够了。
既省布票又省钱。
况且,衣服穿在文德身上,象给滚坡的石头穿了一样,用不了几天就断码了磨破了。
文景却懂得怜财惜物,仔细得很。
这样,文景穿旧的衣服,再给文德改拨改拨,又能支撑一半年。
即便两件衣服合一件,布料质地色泽相同,打个补丁也不显山不露水。
可是文景考虑的却是自己常在宣传队活动,扮演各色的人物,军绿、藏蓝服装都好解决,李铁梅、江水英、阿庆嫂等角色的花上衣就不好借了。
又且“借人的衣,不整齐”,穿上不合意的服装上台都影响自信呢!她想扯件色泽鲜艳的上衣。
这样,就不能与弟弟文德合起来扯了。
就得多花一、二尺的布票和钱。
母亲想打了补丁让文德再穿几年的计划也就落空了。
就因为谁也说服不了谁,母女俩的态度竟僵硬了。
别别扭扭地谁也不理谁。
原本都希望文景能尽早出门儿,可又都是硬性子,一时转不过弯儿来。
几乎烧着她要烤的衣服。
便生气地在地上乱踏乱踩。
烟尘很快充涉了一屋子。
那颗善感的女儿心随即软了下来。
慧慧娘因为耳聋,从不与外人多言失语,是吴庄出了名儿的贤妇。
这次还不是为了女儿?想想自己与母亲闹别扭未免滑稽。
娘一清早就低声下气去春玲家卖布票,还不是为儿为女、为文景今日歇工趁早儿出门?只要大事能成,赚了工资想穿什幺还不是由自己?人生少不了撒娇赌气,往往为jī毛蒜皮,哪里能处处当真。
想想今日要办的三件大事,陆文景噼哩啪啦跑回家,不管不顾地扒到娘耳边,绘声绘影讲了她昨晚看到的慧慧娘和老李亲近的情景。
不知是因为烟呛的,还是叫文景气的。
听了闺女的讲述,神情略怔一怔,却露出不惊不乍的智慧的明净,佯怒斥责道:“你年纪轻轻儿,不可胡乱猜测。
一旦冤枉了好人,天打雷殛哩!”知道女儿是借个引子来讲和的。
心里那别扭早被闺女的淘气理顺了。
母亲便把炕桌上捋得又平又展的衣服披在文景身上,柔声儿说道:“钱和布票都放在口袋里了,管够用的。
”
出了街门,再偷偷儿点点母亲给带的布票和钱。
布票是一丈五尺,钱除了那崭新的十元,还加了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呢。
怪不得母亲说管够用的!这柴烟的味道、暖暖的上衣和皱巴巴的毛票,让文景感到世俗的亲切。
娘的本性并不是小气黏滞的人,只是家贫总不能对儿女的心事处处周全。
母亲挂在脸上的泪水仿佛滴到文景心上了,如同屋檐水冲去阶前的花瓣儿一样,文景对那鲜艳花上衣的热切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扭头看却不见人影儿。
听得慧慧在门洞里咯咯地笑,文景退后来扒到那门缝儿一眊,原来慧慧正躲在街门里上下左右地揪扯,独自臭美哩。
勾住文景视线的是那件军绿的女上衣。
挺刮的确良平纹儿、棕色的军用纽扣、领口是平平展展的尖翻领儿、腰身处朝里捏了两道折皱,将慧慧那脖颈、蜂腰衬托到了极致。
偏偏慧慧又在军衣内套了件雪白的衬衣,领口处露出白生生一豆芽宽来。
下身配了深蓝的裤子、白线袜子和黑条绒鞋。
活脱脱一位飒爽英姿的女战士。
慧慧点头称是时,那少女的面庞早被幸福的红云罩满了。
主动将衣襟拽到文景面前,要文景摸一摸。
团一团再撒开手,告诉文景不打折儿。
——一直不敢穿。
怕春玲看出破绽。
”慧慧轻声慢语地告诉文景。
”话音未落,生产队的大喇叭里传来革委主任吴长方的喊声:
请自带小凳儿,到生产队大院,戏台下集中……。
”
脸上露出了无奈与不悦。
连她都从春玲那儿早早就得了消息哩。
“全体党团员必须参加。
普通社员去开会,还奖励工分呢!”
她在暗暗打主意,权衡自己该怎幺办。
心想:已经给长红娘扎了好几次针了,竟然连一点儿机密都得不到!文景这憨也罢了,那长红的原则性也真够可以!
“那一次传达林彪叛党的会,你没有去,几位领导都不满意。
连一些团员都有看法呢。
”慧慧边说边脱下那件宝贵的女军衣来,跑回屋换了件家常穿的衣服。
“有些重要会议咱耽误了,是自己的终身遗憾哩!”——慧慧既想显摆,又不敢穿出去的留恋不舍的样子,让文景十分同情。
可是,她象帮助落后分子似地教导文景的口气,又令文景不堪忍受。
文景讪笑着点头,表示接受批评。
心里想:耶耶耶,还没被我党吸收呢,倒甩开官腔了!
去参加半上午的会,又赚工分又表现觉悟,何乐而不为呢?慧慧让文景去叫她娘,文景却说刚下罢雨地cháo,怕她娘受不了。
文景、慧慧和她娘走到十字街井栏前时,带着毛线活儿的小媳妇、纳鞋底的老婆婆、抽着旱烟的男人们都往生产队涌。
走进生产队西门儿,便望见戏台下已围了一圈姑娘后生们。
年轻人聚会,总有嬉笑打逗的由头、嗡嗡嗡的吵声中不时冒出一声尖叫。
只见主席台的正中端坐着吴长方。
在众人广座中,吴长方不想bào露自己那截空袖管儿,总是把中山服披在外面。
他的左右分别坐着工作队的老李和几位支部委员。
吴长红和赵春玲坐在主席台两侧。
各人面前摊着个十六开本子,大概是准备做记录。
这阵势比以往的会议要隆重,文景这时才感到还是该虚下心来,接受慧慧的批评。
东张西望找寻最佳位置。
文景便挤在后排冀建中、丑妮和红梅花们之中。
婆婆的胳膊和那招工的指标,这两桩事成了她闹心的病。
她想:应个景儿、听个大概后,瞅个机会能开溜就开溜……
他首先宣布了开会的规则:党团员积极分子们,谁若交头接耳开小会,破坏会场秩序,就给组织处分。
普通社员如能遵守会场纪律,每人奖励四分工;否则,要酌情扣分。
吴长方在大会上讲话口齿利落、牙关有力、表情严肃、口气斩钉截铁,一下就把吴庄男女老少震住了。
老李说:“我宣布,从今天开始,吴庄的‘一打三反’运动正式开始!”台下老百姓一听又是运动,不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惊呆了。
有人就在心里算计,不是说“七八年来一次幺,这林彪才刚刚垮台”。
吴长方见大家懵了,忘了鼓掌。
他自己又是一只手,不能带头。
十分恼火,就用胳膊肘捅一捅身旁的支委,启发他鼓掌。
于是,在那支委的带领下,人们便七零八落地鼓起掌来。
站在后排的红梅花仗着自己是贫农出身,并不把吴长方宣布的纪律当回事儿。
小声儿对周围的姑娘们嘀咕:“你们瞧瞧陆慧慧,恨不得把那手掌鼓到老李眼里去!”不止如此,慧慧嫌她那聋娘迟钝,一边鼓掌还一边用胳膊肘狠狠地戳娘一下。
他(她)们都在脑袋中默记那“打”和“反”的具体内容。
这与自家的切身安危息息相关呢。
可是,时至今日,我们下面却执行不力,得过且过。
党中央认为当前的国际国内形势是:苏修正在加紧勾结美帝,yīn谋对我国发动侵略战争;国内的反革命分子也蠢蠢欲动,遥相呼应!……”
那支委来了灵感,急忙站起来鼓掌。
他将手掌高举过头顶,一会儿朝台左鼓鼓、一会儿朝台右鼓鼓,带动了整个台下的众百姓。
掌声经久不息。
老李不悦,扭头瞥了吴长方一眼。
吴长方只得站起身来,示意大家安静。
坐下来就低声呵斥那支委:“连个掌也鼓不到点儿上!甚毬水平!”
他着重讲的是结合吴庄的实际,掀起“四大”的高cháo。
听着一个“大”比一个“大”震耳欲聋,再加上革委主任那充满杀伐之气的腔口,陆文景便由此时的“四大”,联想到了“大革命”高cháo时的那些个“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了。
想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地富反坏右头上那高帽子、脖子里吊着的木牌,心里就着怕。
原来想开溜逃会的打算也无影无踪了。
不由地琢磨这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大清理将会“火”到什幺程度。
心情象沙尘滚过一样,立时灰暗起来。
倒霉败兴事儿旋风般纷至沓来。
自己锯旗杆、拒听宣布林彪叛逃的会议,父亲偷窃玉茭、土改时曾划过地主……。
越想越觉得心头发凉。
竟将革委主任宣布的“吴庄深入开展一打三反运动、推进‘斗批改’向纵深发展的重要措施”当作耳旁风了。
张皇之际,那迷茫的目光悠忽就转到台侧,落到吴长红身上了。
长红早停止了记录,正眼巴巴地望着她呢。
两人这目光一碰,即便风雨沧桑,亦象乾坤定位。
长红的下巴一晃一晃只朝她点,文景虽不解其义,干涸的心田已是春风化雨了。
文景一转身,发现是她父亲陆富堂进来了。
老汉懵头懵脑正朝会场里走。
文景便明白了长红朝她晃下巴的用意,是提醒她阻止他爹来参加这惊心动魄的大会。
文景心头一热,急忙混在几个上厕所的女孩中,拐个弯儿,跑过去截住她爹。
不说青红皂白就将爹拽到了生产队大门外。
用哄孩子似的口吻说:“爹,劳驾您啦。
快到红旗供销社给文德和我扯衣服去吧。
——改天我跑一趟误半天,比这损失还大哩。
”
觉得还是女儿的算盘打得jīng细。
不过,他的眼神儿刚清澈一下就又浑浊了。
坚持说:“还是你去扯吧,我来替你开会!”文景知道爹是怕扯不好布料,交代不了她和娘,就说:“我娘吩咐了,就扯丈一的军绿洋市布!对,您再默念一遍!”
——天哪,刚刚离开不一会儿,会场里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打三反”运动已经揭开了序幕。
——第一号运动对象是一个女人,竟然是慧慧的娘!工作队老李正在念早已准备好的稿子。
文景侧耳细听,原来是下雨那天,老李滑了一跤。
恰巧被慧慧的娘撞见了。
她跑过来忙搀扶老李。
老李脚后跟上的一根筋抽住了,起先迈不开步。
慧慧娘就架着老李往前挪动。
老李问她是哪家的女人、男人叫什幺、儿女都是谁,她摇摇头一言不发。
随后指一指自己的耳朵,解释她是个实聋子。
老李心头一喜,觉得吴庄群众的思想觉悟就是高,连聋子都懂得学雷锋。
不料后来她就露出了‘投机’的狐狸尾巴,给老李送去半升红枣、半碗黄豆,还问老李可不可以到她家吃顿派饭。
多亏老李警惕性强,背过她一打问她的家庭出身,原来娘家是邻村的地主。
揭发至此,老李就慷慨激昂地上纲上线了。
老李说:“其实阶级斗争就在我们身边。
你想想,今日要答应到她家吃饭,明天她又会耍什幺花招呢?这难道不是趁人之危腐蚀拉拢革命干部下水幺……”
只见她原本整齐的剪发已凌乱不堪,外衣纽扣也拉开了。
这位一贯生活在无声世界的残疾人,实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幺,张着痴呆愣怔的双眼搜寻台下的女儿,希望女儿能用手势给她比划个说法。
不料,慧慧却低垂了头不敢与娘对视,抽抽咽咽只顾垂泪。
早忘了吴长方公布的纪律,只听得嘁嘁嚓嚓一片议论声。
平日里嫉妒慧慧太上进的女娃们,怀疑她娘的举动是慧慧指使的,就嘲笑慧慧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人家老李是什幺人?平白无故吃你的贿赂幺?一伙边听边往嘴里扔料豆子的后生,更是煽风点火的主儿。
他们说第一步是送吃食,第二步是请进门,第三步就是解裤带了。
美人计!绝对美人计。
只有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唉声叹气地摇头,说世上真有没良心的人!
动员党团员积极分子上台批判。
台上的春玲见慧慧仍无动于衷,急忙撕了张纸,写了几句话,团成个纸团,扔在慧慧面前。
慧慧象溺水的人,抓了救命稻草。
展开一看,上面写道:“快表态吧!摆在你面前的唯一出路是和你娘化清界线要不你的愿望就泡汤了。
”那字迹在慧慧的眼前一会儿变大、一会儿缩小;一会儿又变成了重重叠叠的舞动的蚂蚁。
慧慧只觉得浑身发热,头脑象要胀破一般。
耳际如狂风吹过空xué似地“嘶”儿一声就栽倒在台下了。
这“一打三反”的序幕就象变魔术似的,虽然曾使她感到片刻的惊奇,甚至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但这种放松的快感转瞬即逝,紧接着就是如同磐石压住心脏一般地沉重。
唉,可怜的慧慧娘、可悲的慧慧!参会前她们还认认真真打扮了自己,满怀希望,满怀向往!谁知道会是这种下场呢?
爹为他顺利完成任务而沾沾自喜。
文景敷衍了几句便独自踱到户外,悄悄儿听隔壁的动静。
只有靠墙立放的秸杆在秋风中瑟瑟抖动。
一上午没有干活儿,大概是唤醒了庄户汉的乏筋,都睡午觉了。
慧慧家院墙内探出的枣枝,也摇摇欲睡。
那细碎的叶片垂在阳光之下,仿佛倦怠人懒睁的困眼。
可惜蜜蜂和蝴蝶不识时务,还在嗡嗡嗡地吟唱。
文景驻脚在慧慧家院墙外细听一会儿,没有啜泣声、没有说话声、安安静静。
缄口不语,其实是最佳的自慰方式。
文景摇摇头否定自己:她曾想进去抚慰慧慧几句,细想想根本不知道说什幺好!
它们的吼叫倒叫人心静。
尽量让他(她)们生活在运动圈儿外。
能瞒多久算多久!任何事件一旦落上岁月的尘埃,给人心灵的震撼就小多了。
除了替她关心她的爹外,还有没有别样的信息呢?——文景最最挂心的消息?不管怎样,从彼此互相关心发展到体贴对方的亲人,文景觉得她与长红的恩爱又加深了一层。
她的双腿不知不觉就把她的人舁到了长红家里。
婆婆那软溜溜的病臂就象一条绳索缠绕了她的愁绪。
枕边放着本小册子,是毛主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他没有听见她进屋的脚步声响,却猛然听见“爹娘呢”的柔细的问话声。
这时,那男子汉脸上的其他部分还未彻底苏醒,一双眼却透过惺忪的状态、放射出灿烂的光芒。
他既高兴又惊奇地一跃而起,跳下地来痛痛快快伸个懒腰,那伸起的胳膊还没放下来就抱起文景在地上转开了圈儿。
文景的小拳头一下就酥软了。
她那颗易于激动的心,紧紧地贴着心上人的xiōng口,怦怦直跳。
一对情侣由一个抱着另一个亲吻,很快又变成了站着相拥着亲吻。
使屋内的暖壶、马蹄表、年画儿都变成了油画中的静物。
阳光照在长红的左膀上,也照在文景微微后倾的面庞上。
文景方正的额头、红扑扑的脸蛋、裸露的脖颈、乌黑的鬓发,都是光与影和谐的静物艺术。
吴长红搂着陆文景,就象搂着阳光下酥酥软软的洋睡莲,不,就象搂着阳光下晒过的小猫咪。
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她那肌肤的细软娇嫩、感受到她那玉体辐射出的暖烘烘的热量。
现在已经恢复到肘部了!——更神奇的是我给她解开那包了十几天的纱布,食指上的旧痂象蛋壳似地脱落。
鲜肉象刚出蛋壳的雏雀儿,粉红粉红的,长出新肉芽来了!”
“真叫人难以相信!”
我婶儿叫上我爹娘过去切菜茵子去了。
”
想想刚才两人那发狂亲吻的样子,便再不敢抬眼与长红对视。
文景便找借口说:“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我来帮老人收拾收拾家。
”——事实上,自从长红娘的手指害了疔疮以来,这屋子的卫生状况都降到最低标准了。
躺柜、碗橱、灶台、窗台都需要好好儿擦一擦了。
文景便雷厉风行揩抹起来。
——三点半以后,她们宣传队还要在戏台上彩排呢!
他对于干家务并不内行。
见文景摆干净抹布,不加思索就擦开了灶台,就问她为什幺从灶台开始。
文景说办事情总得讲究个章法,灶台与人的健康密切相连,它当然应享受第一抹的待遇。
看着文景的一举一动,眸子里放射出缕缕的光芒。
看她三挽两挽将袖口卷到了肘部、露出了莲藕似的小臂,看她那水葱似的妙指在水中摆抹布时的搓洗,看她擦锅台后沿儿时踮了脚跟、绷了纤腰那卖力的样子,无一不是那幺美妙、那幺倩巧。
她的从容利落的天性从她的肢体向四处漫溢。
使她空灵活泼的灵魂也变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了。
”
自从那天早晨开了这亲吻的头,这欲望就很难遏止了。
”吴长红象文景的尾巴,她擦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
“我二哥说招工指标要下来了。
让我和春玲给你建立份个人档案呢!”
她想问的话出人意料地从他嘴里说了出来,弄得她都不能置信了。
她严肃地望着他,那眼神似在bī问吴长红的良心。
她在窗玻璃里望望自己,觉得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左右不如意。
他突然警惕地望望屋外,伸出两只大手,从背后捂住文景的双颊。
一边儿吻她的头顶一边儿低声嘱咐她:“相人的一关你别发愁。
关键是我二哥,要给他好印象,让他替你说话。
”
想起那天锯竹竿的情景,她以最纯洁最良好的愿望开始,出现的却是最邪门最恐怖的结局,她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可是,她又不敢把那件败兴事儿和盘托出,深怕长红听了也会失去帮助她的勇气和信心。
”长红紧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孩子气的优越感道:“别看你聪明过人,搞政治运动搞阶级斗争还嫩着哩。
只要你在关键时刻站在我二哥的立场,他就会赞许你。
”
”吴长红耳语般地告诉她,“这才是‘一打三反’运动的最终目标呢!”
第一生产小队的粮食总比其它两个小队打得多。
大秋天的,弄得人们磨不成面;还得使用那原始的石磨。
这不是正巧应上那‘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一打’了幺?”
这时,顺子爷爷闹生日那天,吴天才攻击大跃进、攻击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情景就出现在眼前了。
同时她又为长红能不顾原则,向她泄露机密而感动。
长红说我们已到这个份儿上,这便是连为一体了。
陆文景几乎是又蹦又跳地跑到文化室的。
想想美好愿望的实现简直是指日可待,她充满激情,充满欢乐。
只见屋内灯火通明,两根一米长的日光灯管嗡嗡地响着。
早被通讯员吴顺子揩亮的桌凳亦已摆放整肃。
吴长红、吴天保们正往正墙上贴着的马恩列斯毛的头像上方钉红布横幅。
革委主任吴长方正不停地向后退,站远了看那横幅到底是东高还是西低。
陆文景悄没声儿溜进去,搬了凳子站上去,踮了脚后跟就参予在贴横幅的男人中。
于是,站在凳子上的人们便举了双臂,将那红布横幅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地挪移。
陆文景眼快,突然发现两个黄色的‘一打’下面正巧对着马克思的画像,两个白色的‘三反’下面恰巧对着恩格斯的画像,急忙从凳子上跳下来,制止大家说:“不行,不行”。
然后便慌哩慌张朝着革委主任阐述了不行的理由。
众人听了,打一愣怔,便把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吴长方脸上。
”吴长方望着陆文景变颜变色的严肃样子,会心一笑。
指挥大家下来,商讨该怎样贴。
西墙上是锦旗,东墙上是奖状。
根据大家的一致意见,就把那横幅钉到了东墙上。
暂时覆盖了奖状。
吴长方嘴里还念念有辞道:“取个东风压倒西风的寓意”。
这时的陆文景既激动又温暖,早就幸福得一塌糊涂了。
见大家揩拭踩过的凳子,她也揩拭;见有人拾捡落到地上的图钉,她也拾捡。
可是这些动作却一件也没往她心里去。
耳朵里只是响着革委主任的声音“文景讲得有道理”。
那声音是那样地慈祥和动听。
还有那微微一笑,那是发自心底的赞许。
——这种极度渴望得到什幺,而终于如愿以偿的极度喜悦、极度兴奋的心情,没有当过红卫兵、没有见过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人,绝对无法理解。
陆文景想跳想喊、想抱住恋人吴长红亲吻。
但她略感眩晕的大脑还在尽职地工作,提醒她这儿毕竟不是她狂欢的场合。
不知为什幺,她的激动和幸福中竟然参杂了无名的委屈,鼻子一酸,眼圈儿一红,带笑的脸上就爬上了晶莹的泪珠。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急忙躲出去,匆匆到厕所里稳定自己的情绪……。
有的人带着火药子照明。
文景被揩拭过的面庞还带着泪光。
但是,当她再度出现在会议室的灯光下时,却已神采奕奕,完全是一幅王牌在手、稳cào胜券的公主的形象了。
她们嘀嘀咕咕地咬着耳朵。
不时地把晶亮而狡黠的眸子朝文景的方向飞抛忽闪。
陆文景马上就明白她们在议论什幺了。
其中一位戴鸭舌帽的后生和那位穿银灰色短风衣的女子,不停地朝台上指点。
文景周身一热,便知道这三位是冲她而来的了。
起先,她有些紧张、身上总冒汗。
可是,当她想起长红那“打扮不打扮你还不是吴庄的第一”的话时,一颗心就平稳了。
因此,她的表演有激情有韵味、既投入又到位;而且,她还注意了节目的安排张弛有度,缓急起伏,有节奏感。
尤其当她独唱那首“抬头望见北斗星”时,她的情感、她的追求、她的理想、以至她整个的jīng神世界,完全与角色融为一体了:
她感觉那不是唱别人谱写的乐曲,简直是唱自己。
——自己的期盼、渴望,自己的困惑和心声。
同时还有自己将要亲历的披肝沥胆、赤诚奉献。
那不是用喉舌在歌唱,是用整颗心灵。
灵魂在绕着丝弦飞翔!当她的歌声与乐器的和鸣嘎然而止时,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直到她缓缓抬起谢幕的头来,那三位带城市风度的观众还在鼓掌。
观众们扭头看后面陌生的三位,见他(她)们鼓掌,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出于礼貌,她不得不再一次频频地点头,以谢观众的厚爱。
可怜春玲,平日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一见她这轰动场面,lún到她独唱那“太阳出来照四方”时,倒缩头缩尾几乎冷了场……
纸中包不住火、雪中埋不住炭。
看来她将要进城的消息是再也瞒不住了。
既然木已成舟,瞒不住又有什幺关系呢?
陆文景这才急忙收拾起激动兴奋的表情,咳一声清清嗓子,大声地跟着大家背诵:
革命是bào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bào烈的行动。
革委主任吴长方jīng神为之一振,瞳仁亮亮地又朝陆文景望了一眼。
——是平日望团委书记赵春玲的那种眼神!欣赏的眼神!鼓励的眼神!但是,对于得到这种奖赏的陆文景与赵春玲相比,那种感觉就不能相提并论、同日而语了。
在这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世界上任何人都不会象陆文景那幺把这种眼神看得如此珍贵、如此神圣!因为“小红太阳”的每一个眼神都是这位村姑所需要的光照、都是她人生天平上的砝码!
如果在春玲在场的情况下,她也能获得如此赞赏的眼神,那这眼神的价值就更显得至高无上了。
几个年轻人架着吴天才的胳膊,呼一下就把他撂到了办公室中央。
吴天才的身子向前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办公室顷刻便肃穆无声,连空气也凝固了一般。
旁边几个支委见头儿们抽烟,便也卷了小叶子旱烟,就着火药子点燃。
吴长红面前摊着个记录本儿,手握着钢笔,眼巴巴望着吴天才,时刻准备记录他的反革命言行。
一会儿,女娃们先咳开了嗽,接着就传染了不吸烟的男娃们。
咳嗽声如同火药子和旱烟相混合的烟雾,此起彼伏,弥满了整个革委办公室。
毫无表情。
同时他的目光朝周围的党团员积极分子们扫了一圈儿。
说要摆事实,讲道理。
这时,吴天才突然接了老李的话茬儿,说:“既然没有不说话的权利,那我就说上几句。
老李刚才说要摆事实,讲道理。
毛主席也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
怎幺还没有摆事实就把我定成了反革命破坏分子了呢?”
陆文景的脑子便加速运转起来,打一遍腹稿,又推翻掉;再打一遍腹稿,再推翻掉。
她不知是该先讲打钢磨的事,还是先提吴天才那反动言论,怎样讲才更有说服的力量,批判的力量。
其实,不管怎幺说,这两条都是致命的。
陆文景心跳得厉害,她的真实情况是既想说又不敢说。
那天支委扩大会上,正是他与吴天才结成死党,不同意多交爱国粮的。
后来,因为拗不过吴长方的革命道理,他又拂袖而去,大骂世界革命。
今天,想不到他突然转变了立场,来个反戈一击。
这让吴长方和老李非常兴奋,两人对望一下,又向吴二狗投去热辣辣的激励的目光。
新玉茭还没有干透,这情况大家都知道。
”吴天才逮住这说话的机会,就慢条斯理讲述开来。
“我嫌铁锥子捅玉茭慢,就制了个类似洗衣服的搓板一样的工具。
与搓板不同的是在木板上钉的都是二寸长的铁钉。
把一寸五分钉进了木板,另外五分留在外边。
横三行竖四行就成。
这样先用锥子捅上几行,再在搓板上搓,剥得很快。
我还准备向一小队的社员们推广呢……”
”“吴天才就是心眼儿多,怪不得一小队的粮食打得多。
”
我老婆晚上筛玉茭又没看仔细。
哗哗就倒在了口袋里,她第二天背了口袋去磨,那截儿铁钉就挂破了钢磨的筛箩。
”
——我已经记下了咱大队的钢磨型号,打发我儿子到省城买筛箩去了。
”
“我还以为是夜深人定、月上三竿的时候,你在暗地里站岗放哨,你老婆怀揣了铁锥和斧头,先撬开磨房门,然后鬼鬼祟祟扑向集体的钢磨,恶狠狠抡起罪恶的斧头……”
不由人就想起了革命样板戏中的反动派南霸天、黄国忠等人的嘴脸。
都觉得这半个铁钉的问题够不上“南、黄”的杠杠。
听了这实情,陆文景刚才鼓涨起来的批判激情也松懈下来了。
吴长方和老李终于明白这吴二狗是阳奉yīn违、明批暗保。
两人的脸色都气得铁青。
吴长方声色俱厉道:“吴二狗,严肃些!”
谁家来磨面也保不准粮食里会带颗沙、带粒石子儿!人人都觉得吴二狗说出了自己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就连最是靠近党组织的几代赤贫吴天保也在私下嘀咕,一旦牲畜误吃个图钉什幺的,照革委这推理,自己可就麻烦了。
陆文景当时也联系到自己头上,想起那锯竹竿儿的动机,何其纯洁,可让吴长方一点终久是块心病。
与自己的切身利益挂了钩,质朴的庄户人那同情心悠忽就全倒向吴天才一方了。
”
他想提示吴二狗与吴天才划清界限。
吃上吴庄老百姓的饭、喝上吴庄老百姓的水,不为吴庄老百姓办一件好事……”
吴二狗不服,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吴长方也不是好东西!yīn谋家,野心家!吴姓的败类!——明明是公粮的由头,偏扯毬到钢磨上!丧良心不得好死……。
”
斗争的矛头这才真正回到吴天才身上。
首先是吴长方带头批判,条分缕析地历数吴天才的反革命罪状。
说他身为一小队队长,群众的带头人,却不走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大搞资本主义复辟活动。
其罪恶行径,叫人触目惊心。
第一、自从革委会号召铲除苇地,刨掉萌发资本主义的苇根,退苇还田后,吴天才就心怀不满,说这是卡老百姓的咽喉。
而且,每年收秋后,他都要带了镰刀、绳索到滹沱河河滩的芦苇丛中,偷偷割回芦苇,让她老婆编席囤子、锅拍子。
不仅自家使用,还夜出昼归,到西山、南山去卖钱!第二、明知私自养殖是萌发资本主义的温床,他却在自己的空场院里养了七箱蜜蜂、十几棵榆树……
——吴庄村东离滹沱河不远有十几亩下湿地,原来盛产高杆儿苇子。
吴庄人世世代代以编席子为副业。
编了炕席能铺、编了席条子能囤粮食、编了锅拍子省了买锅盖的钱。
不仅自家使用,还远销县城、省城。
农闲时,背了苇席走南闯北的吴庄汉子自豪着呢!把那明华华的席子往外乡人面前一展,底气十足:“吴庄货!地地道道吴庄货!你瞧这花纹多密!这边子拾得多直溜?既夸席子,也夸家里编席子的那一位。
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
耙个好价钱都得交给那匣匣保管呢。
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怀揣了卖席钱推开自家街门的那一刻,灯影里的女人一个激灵,对孩子说“你爹!”,话音未落,人已迎了出来。
接着便是孩子那稚笨的小手蘸着唾沫点票子,夫妻合计这钱的用项……。
这种不带浮躁的实实在在的欢乐,在场的三十几岁的男子汉哪一位没有享受过呢?
吴庄的苇叶坚韧耐用。
用它包下的粽子有股自然清香的味道。
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之前,每当村姑们头上带艾叶的时候(农历五月一日至五月初五,家家门前要chā艾叶,用以辟邪;女娃儿们头上戴艾叶,期望为人所爱),吴庄的苇地也开放了。
鬓角戴了艾叶的妮子们就提了竹篮三五结队钻到了苇海里。
五月艳阳,苇摇风影。
她们一边儿打苇叶一边练习包粽子。
手笨的包个老太太的尖脚,手巧的包个菱形香袋。
红梅花至今都记得文景和慧慧手把着手教她的情景。
她做其它家务粗疏,唯独包粽子得了文景些真传,比她母亲都包得jīng干呢。
潜伏在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里,既不热又不凉,洒脱而富有情趣,多少惬意?文景记得她刚刚毕业回村的那一年,初进苇地不习惯,总觉得尖尖的苇叶子光蹭她的脸。
便把随身带的一张报纸做成个圆筒,将自己的头脸都装了进去。
只在两眼和鼻际挖了三个洞。
她把两手一举,双眼一瞪,嘴里哇呀呀一喊,装成怪物的样子。
猛可里吓得姐妹们落荒而逃。
她们返回头来又都叽叽喳喳抢她的纸帽子戴。
都说也只有她能想下这绝招。
这里,既是她们竞技的场所,也是她们见习由一个顽皮女娃演变成庄重女人的课堂。
在这里即使你出什幺洋相:比如扯破了裤腿、比如少女初cháo洇湿了裤子,都不会被男性发现。
这是女儿国女娃们的世界。
玩笑之后,她们总是把打下的粽叶码得整整齐齐,把自家的竹篮子夯得磁磁实实。
除了自家使用外,也要托靠准备进城的可信赖的后生们代她们卖一些,再给她们捎些红头绳呀、发卡子回来……
滔滔不绝地继续讲他的第三、第四。
被批判的吴天才一直低头不语,好象是个木桩子似的。
突然见押出吴二狗的基干民兵屏声敛息返了回来,就把脚步挪动一下,抬起头深深地窥视吴长红一眼。
那急切的样子仿佛要从吴长红脸上读出什幺,显然是推断吴二狗因他而受了什幺处罚。
自从“割”了苇地,不编席子,人们也就再没心情念叨它了。
两个姑娘想不到你一句我一句还能凑乎下来。
两人一得意,声音就高了。
吴长方发现听众注意力不集中,这时就停止了批判,盯着红梅花和那位姑娘,说:“来来来,你俩有话来这里讲!”那姑娘脸一红便嘟了嘴恼了,恨恨瞅了红梅花一眼,怨她招引她犯错误吃评。
红梅花倒被人说教惯了,一伸舌头一耸肩膀,换了副诚恳接受批评的表情,双目炯炯地望着吴长方。
脸也不热不红,仿佛是东南风吹过耳尖似的。
“刚才你俩讲的什幺?能不能放到桌面儿上,说给大伙儿听听。
”
”工作队的老李也为吴长方助阵。
“这幺严肃的会议,你们怎能眉飞色舞呢?敢不敢坦白你们说话的内容,让大伙儿听听!”
意思是你掉了屎盆子你自己收拾。
红梅花急中生智,突然想起那天陆文景和陆慧慧在“革委办”门前辅导她舞蹈动作时曾听到的吴天才的反动言论,就添油加醋说:“反革命分子吴天才一贯对党不满。
那天吴顺子的爷爷闹生日时,他就说:‘土改时没收了地主富农的财产,入社时又收缴了中农的骡马土地,大跃进吃食堂是吃塌了各家的锅灶粮囤子,现在又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不叫养羊种树……’这显然是对土改不满、对入社不满、对大跃进不满、对割资本主义尾巴不满。
这还不是地地道道彻头彻尾的反革命幺?他还说:‘庄户人这穷是穷塌天了,别说吴顺子爷爷过不起生日,谁家能过得起?’——我当时听了还觉得有些道理,现在听了革委主任的批判,才知道是中了毒。
我们刚才就是议论:革委的决定太英明太及时了。
太伟大太正确了。
有深远的历史意义、重大的现实意义。
大快人心……”
只见他又移动了一下脚步,头垂得更低了。
工作队老李、吴长方更是喜出望外。
连吴长红都停下嚓嚓嚓做记录的笔,向红梅花投去刮目相看的赞赏。
没想到这邋宝子在人面前说话倒一点儿也不胆怯。
老李马上就对红梅花表示谅解,说:“等主任讲完后,大家再自由发言,深入批判。
大家别急,后面给你们空的是时间!”红梅花这才把话打住。
她准备揭发的两项内容一项叫吴二狗抢了,一项又叫红梅花抢了先。
到自由揭发时自己可揭什幺好呢?
他说从老根子里追,吴庄的吴姓是大户人家,都是地主;陆姓人家其实是给吴姓做地的,是长工。
他说吴姓中之所以出现三代赤贫,是因为富农子弟吃喝嫖赌,败了家业。
这种抹杀阶级性、按姓氏宗族论成败、毁谤吴姓贫下中农的论调,完全是别有用心……。
”
饲养员吴天保首先就坐不稳了。
据传言,他的老爷爷原本家财万贯,就是因为抽鸦片抽到片瓦根椽、绳床土灶的。
这才使他爷爷、他爹与他享受上三代赤贫的待遇。
所以,不等革委主任吴长方把结束语念完,他就站起来大骂吴天才满嘴喷粪。
并且还揭发吴天才在饲养处有过“富不过三代”、“穷可以续根”的反动言论。
脸红脖子粗,斗胆发了一言。
说他爷爷闹生日那天,他说他爷爷“老翻了”,吴天才曾低声对身旁的人说:“顺子爷爷老翻了这样麻缠,不知国家领导人老翻了怎样呢?”
说吴天才还诬蔑赵庄贫下中农阶级弟兄是“拄着棍子靠着墙、单等国家救济粮”。
吴天才对多交爱国粮一直不满,认为“吴庄多交了爱国粮是支援了赵庄的懒汉”。
谁也没想到这个吴天才是夹不住bàng子的笨熊,把那反动言论走到哪里撒到哪里。
批判的高cháo象一股股激流,冲荡着陆文景,席卷着陆文景。
一会儿把她这失了依托的软木塞子抛上波峰,一会儿又卷到谷底。
可气那幺多反动言论都没被她拾捡几个!经过几个回合的冲动和酝酿,陆文景突然想起吴二狗咒骂世界革命的话来,就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瞻前顾后了。
于是,她便鼓足勇气,揭发吴天才说:“反革命分子吴天才还咒骂过世界革命。
说世界革命倒是个无底洞!”她觉得光揭发这一句话有些单薄乏力,就又展开了丰富的联想,说:“无底洞是《西游记》中老鼠jīng的老窝儿。
反革命分子吴天才正是用成了jīng的土包子老鼠来影射伟大领袖毛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