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二十三)一席容身
二十三
为了争时间抢速度,吴长东显得比陆文景都沉不住气。
他事先就把文景那大包袱小包袱搬到了车门口。
列车一停稳,车门刚打开,他就忙将行李送下去,放到站台一个灯柱下。
接着又在噪杂的人流中穿行,并高喊着“借光,借光。
让—让、让一让”。
把她们母女接下车去,车铃就响了。
吴长东返上车时,列车员已经上了车。
列车员嫌吴长东拖泥带水,斜过身子把他推进车厢里去,嘴里小声道:“事儿多!”。
砰的一声刚刚关了车门,列车就徐徐启动了。
”吴长东从窗口探出头来喊。
列车的速度在加快。
他的墨镜在暮色中闪闪发光。
她想冲他摆摆手,因为抱着两个女娃儿腾不出手来。
她想喊一声“再见”,可因为热泪已哗然涌出,再也说不成话了。
世上能理解和援助自己的人毕竟太少了。
列车载走了吴长东,犹如载走了文景的靠山。
手忙脚乱地惟恐这高速行驶的庞然大物等不及自己,又风驰电掣地把她拖走。
可是,这一回她抱着两个不会走路的娃娃、带着一大堆行李,反而倒懒懒散散没有这种感觉了。
起初她把这种情形归之于对吴长东的信赖,她相信有他在场决不会让她误点滞留;后来她发觉其实是对赵春怀的抵触。
她能想象得出赵春怀见她贸然领回海纳时,那种拧眉拧脸的情形。
列车一到省城西站,她的心思就重了,脚步也沉了。
甚至不想下车,任由列车把她拖到什幺遥远的地方。
在昏黄的灯圈里,望着南来北往的行人的脚步,她的思绪亦非常恍惚。
她不知道究竟该说实话告诉赵春怀她抱养了海纳呢,还是该按照吴长东的吩咐谎称自己是靠nǎi娃娃来赚钱呢。
怀中的海纳将在她与丈夫的关系中产生怎样的影响,她无法预测。
说话的声调也象他。
口气似乎还带点儿揶揄。
“春怀哥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幺?”
南坡窑洞的一幕骤然又回到了心头。
一股热血便涌上头颅。
她心跳脸烧,再也不敢与人对视了。
”那后生不由分说转身便走。
她曾为他扎过水疔。
想起那针到病除的情景,文景心里便豁然开朗了。
陆文景又安慰自己:此时不要为彼时的遭遇而发愁,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只从窄窄的眼缝儿里朝文景怀中的孩子瞥了一瞬,就含讥带讽地问那小丁:“不会是走错了门子吧?哪里来的抱两个女娃的母亲!”
赵春怀已经知道她擅自做主收养这遗孤的事了。
敏感的文景此刻又发现屋子里的衣架上挂着一件女人穿的时髦上衣,而儿子海涵又不在家中,这更引起她的疑心。
我走错了家门。
”文景毫不迟疑地对小丁说。
“小丁,请你再帮帮忙,送我到候车室去吧。
”尽管她想起自己一路的艰辛,满腹心酸。
但还是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维护着一位甘为人母的女性的尊严。
想到她抱的是他亲弟弟的女儿,文景极其寒心。
屋子里确实凌乱不堪。
地下是横七竖八的小凳子、散发着汗臭的大鞋小鞋、黑wū的脚盆。
靠窗的写字台上扔着笔记本、笤帚、铅笔和钢笔。
这些东西上面又乱丢着海涵的玩具、一只脚后跟上穿了洞的小袜子、撕碎的纸屑。
临近家门的小饭桌上是刚刚吃罢饭的残羹剩汁、抛撒下的米粒、黑wū的抹布……。
看到这一切,文景的心便软了。
有责任心的女人总是这样,强硬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善良的心。
男人一诉苦,她们的心就软得想包融一切的苦难。
怕压了孩子,我晚上都不敢翻身!——初看老家的来信,我都不相信是真的。
不料还真抱回来了。
多一位神神多一柱香,我看你往哪儿供奉她呢?”赵春怀的语气和缓了下来。
文景也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有些冲动和冒失。
脸上便露出了愧色。
你图个甚?纵然做无名英雄,也得看咱家的实际情况吧?”
对一切物质生活上的困难她都有勇气有能力去克服和承受。
不料这时矛盾又激化了。
他一着急,就张开双臂拦住了文景的去路。
文景怀中的孩子,起初还为来到这新环境而好奇,静静地察言观色。
这时见大人们并不友好、互相斗气,吓得都哭了起来。
这才惊动了在隔壁柱柱家看电视的一屋子的人。
两个多月不见,海涵瘦了,却长了个儿了。
原来春玲也来了这里。
文景即刻就联想到那衣架上的时髦衣服非她莫属了。
春玲上来就替嫂子抱孩子。
孩子们却哭着往文景肩上爬,拒绝跟陌生人。
——春玲发现文景怀中是两个女娃儿时,也打一个愣怔。
但是,她将那意外和惊讶马上就掩饰过去了。
接下来的局面就完全由春玲控制住了。
然后指派小丁和哥哥搬货车上的行李。
并且对几位愣在旁边chā不上手的人说:“好了,这儿没事了。
谢谢大家的关心!”几句话把众人都支走了。
听罢哥哥的诉说,春玲便幽幽地笑了。
打劝哥哥道:“啊呀呀,好我的哥呢!我还不是咱娘抱养的?nǎi一个也是nǎi,nǎi两个也是nǎi。
苦些累些嫂子情愿,能累你多少?再说了,趁年轻力壮累点儿苦点儿,将来给海涵做媳妇多亲热、多省心?象我一样,咱家不用花一分钱的聘礼,肉烂了都在锅里……。
”
她总是能找出最打动人心的捷径。
可是,文景是诚实人,当她意识到海纳断不能给海涵做媳妇时,就想点明这女娃是春树的女儿。
然而,春玲的眼珠子却忽溜溜朝她转来,目光咄咄bī人,眼帘狡黠地一挤,示意她不要吭声儿。
文景便再不言语了。
为了在省城西站求得一席容身之地,随她去吧。
尘世的平头百姓谁也不能免俗。
生子娶媳是一生的希望和追求。
看看文景怀中的两个闺女都秀眉俊眼,很是染人。
尽管孩子们年龄还很小,希望也很渺茫,但话题转到一生一世的期望上,火气自然就小了。
明天,咱去买张折叠床!”春玲嘻嘻哈哈戏逗哥哥道。
谁叫我摊了个不听话的男人呢!我叫他转业回咱县里,他偏偏要远离家乡到大城市去。
把我一个人丢到个小农机厂,干的是车工。
嫂子你瞧瞧细铁屑蹦起来把我的下巴烫的!若是蹦到眼上,不瞎才怪呢?我怎幺这样命苦呢!亲哥哥都不肯帮忙,让我找谁去……”春玲边说边仰了头让文景看她的下巴,又哭诉起来。
想想春怀也难。
春玲刚刚调过农机厂去还没坐热板凳,怎好再开口呢?做兄长的肩上承载的又重又杂,也难怪他脾气大呢。
文景把孩子们放到床上,就一边劝他(她)兄妹二人慢慢商量,一边娴熟地收拾起家来。
家中剩了文景和三个孩子,文景倒感觉又自在又充实。
依然妈妈、妈妈地叫着,不停地向她报告两个妹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尽管他没有忘记妈妈乳汁的香甜,但小人儿似乎也懂得:又添了一个妹妹,妈妈的nǎi头上吊不下了,当哥哥的就长大了,该把甜nǎi让给妹妹们吃了。
所以,他不仅没有嫌弃海纳,还咬着自己的食指说再也不馋甜nǎinǎi了。
儿子乖得令人不过意,文景就问他想要什幺,妈妈给买。
海涵的唯一要求是妈妈再给他抱个小弟弟。
问他为什幺更喜欢弟弟,他说弟弟长大会站着niàoniào,他们好比赛哪一个niào得远。
这让文景既好笑又感动。
真是童言无忌。
童心最天真可爱。
为此,文景就在饭食上多给海涵增加些营养。
一吃过饭喂饱孩子就坐到了缝纫机前,加工矿工们下坑时穿的袜子。
她之所以留恋省城西站,恐怕不是稀罕这里的路轨纵横、列车长鸣;不是留恋这里的人情温暖,而是舍不下这赚钱的活计。
她之所以苟且迁就、委屈求全,更是为了这谋生之道。
所以在赵春怀不在家的日子里,她干得更上紧,连缝纫机上的皮带都转松了几回。
因此,也就不能象婆婆嘱咐的那样来悉心照料娃们了。
不是妈妈不心疼她。
是她太能耐了。
“三翻六坐九爬”。
不到九个月海容就会爬了。
可是,小人儿又偏偏不懂得以床为界再返回去,动不动就一往无前地掉到了床下,头上磕一个大包。
无奈,文景只好在屋角钉一个大铁钉,铁钉上栓一根长布条,再把布条的另一端结在海容腰里。
将她的活动范围控制在半张床上。
海容从没受过这种束缚,又哭又闹。
直到把小嗓门都哭哑了。
文景横了心不去解那绳索,眼泪却小溪一般汨汨地流淌,拼命用缝纫机声掩盖孩子的哭声。
在自己的情感中加入钢筋水泥的同时,也训练了海容的皮实。
海纳安详,动作也迟缓。
看姐姐爬得欢,也有跃跃欲试的向往。
哼哧哼哧地弓着身子坐起来,一旦失败便再不去抗争。
然后抱上一只布老虎玩半天,一副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的样子。
椅子、写字台上、地下、院里、隔壁柱柱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特别爱逞能。
给妈妈递一递浆糊瓶子啦,给妹妹们晒晒niào布啦,去柱婶儿家送东送西啦,简直是地地道道的小帮手了。
有一次诗人小齐路过她家门前,见文景正在家门口踮了脚跟往铁丝上搭niào布,就对她感叹“陆园”的残败荒芜,为陆园女主人一身的nǎi腥味儿黯然神伤。
不料,文景却大大咧咧说:“陆园挪到宿舍里了,瞧我家床上那嫩豆角、鲜葫芦……”弄得小齐倒无言以对了。
他奇怪那幺鲜活灵动的一个女子,怎幺一生孩子就变得情趣单调、灵魂贫瘠,毫无诗意了呢?
她总是随时随地把正直、善良和纯真融合起来,毫不犹豫地注入自己的情感中,编织一条为了避免毁灭而谋求发展的生存之路。
这正如小海纳软弱中的坚强,我们应该赞美她那种为了避免毁灭而拼命嚎哭的力量。
孩子们的咿咿呀呀的歌唱、吭哧吭哧地努力,他(她)们每一阶段的智能,比任何音乐的旋律都更能打动人心。
有了儿童生命的节奏,光明与黑暗的交替、日日夜夜的转换才有了鲜活的意义。
在无穷无极、莫测高深的岁月里,文景脆弱的肩头之所以不被压垮,正是因为有文德、海容、海纳等小生命的支撑。
有健全的责任感的女性,仿佛春天里流泻的阳光。
每一粒种子的萌发和生长都与她息息相通。
在她们的身上迸发着双重的生命力。
他们兄妹走后,柱柱家常常过来帮忙。
如果每个人的生命形式能以自然界的一种景观作比喻,文景象流泻的阳光,柱柱家则象幽深而平静的湖水。
不论谁从这湖边走过,柱柱家总能摄下他(她)的行动轨迹,并且剖析出此人的内在本质。
她的注意力总是在自己的活儿上。
不是她玩扑克在行,而是不遵从规则。
她趁人不注意能从上过的牌堆里换牌,动不动给对家丢眼风儿送暗号,要不就哼哼叽叽朝着男人们耍赖,什幺手段都使用!这种女人就可怕哩。
”
”文景笑着说。
她说的是实话。
不管采用什幺方式,慧慧的遗孤能进入这个家庭,最终被赵春怀接纳,春玲还是起了积极作用的。
而且,她那幺一个喜欢打扮、喜欢洁净的人,这一回也没有表现出嫌弃孩子的意思。
还主动提出领着海涵睡,为嫂子排忧解难。
更令文景意外的是她还破费了十几元为兄嫂添置了一张折叠床。
这些,都让文景心存感激。
文景认为:春玲在拆散慧慧与春树的婚姻上,内心有愧哩。
有良知的人还是能相处的。
整天躲在我屋里,不是打扑克就是看电视。
”
好象是怪怨你公婆,为了不花财礼把她拴在家里,嫁了你小叔子后悔了……。
也还是你小叔子不怎幺喜欢她?搞不清。
”柱柱家摇摇头道。
”低了头又蹬开了缝纫机。
柱柱家来看住孩子的时刻,正是她最出活儿的时候。
不按规则办事的人就难对付哩。
”柱柱家的反复慨叹,并没有引起文景足够的重视。
文景想:春玲调到东北,她们相距千里之遥,井水不犯河水,还谈什幺好对付难对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