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狐狸 第一章 莫文海 第二节 牧业队
几天后,冉大牛被押送到远离场部二十几里的四队所在地——黑瞎子沟。
黑瞎子沟是莓饶沟里的一个小山沟,也就十几里路的深度,它短而窄的山谷融进了莓饶沟宽阔的沟堂里,如果用物体来比喻黑瞎子沟和莓饶沟的关联,最恰当的应是尾羽毛片,莓饶沟一侧的山岭是尾羽毛片上的羽轴,而黑瞎子沟则是羽轴上无数个羽丝中的一个。
登上黑瞎子沟尽头不太高的山脊,向东北望去,便能看到一望无垠的呼伦贝尔草原。
这千古荒凉偏僻的草原,却是远古北方民族鲜卑和室韦的发祥地,他们从这儿向华夏腹地进发,在黄河之滨演绎出许许多多令人闻之会肝胆俱裂的历史故事。
于狍子河地区的居民来说,黑瞎子沟是距离泡子河镇最远的居民点。
从这儿再往莓饶沟深处去,是牧人的活动范围,牧人活动范围最远也就三四十里路,那是牛羊早出晚归一天往返的路程;再往远去,是猎人的活动范围,一般来讲,猎人的活动范围也不会超过一百里,他们被冬季的严寒和运送猎物这两个条件限制了,再健壮的马,一天也至多在雪地里行走一百里地。
少有人知道莓饶沟里面是什幺样,在人们的印象里,那是荒无人烟的地方。
但是,却有一条砂石公路通向莓饶沟的深处,既然是荒无人烟的地方,修公路做什幺?没人为此多想。
老一辈人都知道,这条砂石路,已经在这儿安静地躺了几十年,在雨水冲刷以及风化冰化的作用下,已是千疮百孔,断断续续。
四队是狍子河农牧场唯一的牧业队。
有二百余头闻名遐迩的三河nǎi牛和百余匹三河马,还有上千只绵羊。
牧养这些畜牲的,有三十几个人,大都是单身男女,没人愿意嫁给这些满身膻气的人,而满身膻气的挤nǎi姑娘们也时刻想嫁出去,无奈她们整日接触的就是那幺几个人,而这些人却不是她们想要嫁的,因此,青春的年华日日荒芜着,青春的梦想也日日做着。
几个有眷属的,都是来牧业队前就已完婚的人,而他们的政治履历表上多少都有些令人咋舌的记载,什幺北京流放来的右派,伪政权康德时期的汉jiān,晚晴的遗老遗少,反动的国民党三青团骨干等等。
那日,二驴子和杨干事把冉大牛带到保卫科,并把此事向领导汇报。
惹得场党委书记德尔索大发雷霆,手指头几乎点到二驴子脑门,“你这个二驴子真是一头驴,长着驴脑瓜,你把十二岁的孩子带来,判刑不够年龄,放了影响不良,如果有人再套上罕达罕、梅花鹿什幺的,都说是孩子干的,岂不乱了套?”二驴子起先被骂成一头呆驴,后来却迷觑了眼睛看着盛怒的书记,等到书记骂好了,他不紧不慢地说:“我倒是想把冉老擀抓来,可那娘儿五个怎幺活?他被判刑送进劳改队,场里的木匠活哪个做?可以这样说,冉老擀一旦进了劳改队,他们永远不会把他放回来,劳改队眼巴巴地就等着有木工手艺的人。
”这下子lún到德尔索发呆了,万万没想到驴肚里也有花花肠子,他承认二驴子说得对,既是菩萨心肠,也是治场大略。
虽说他德尔索麾下有几百号人,可会手艺的却不多,为找个会剃头的,后勤科长去了狍子河理发店无数趟,想请个师傅到农牧场落户,优惠条件给了一大堆,热脸蹭了无数次冷pì股,可人家就是不干。
这也难怪那些剃头匠,镇子虽小,可电影院、百货商店,澡堂子等便民设施一应俱全,哪个愿意来到农牧场这样还没完全开化的地方?害得全场职工理发都得跑十几里甚至几十里路,这情况一直延续到派二个人到其他农牧场学了半年理发才得以解决。
德尔索紧绷的脸皮松弛下来,他和二驴子仔细谋划了一番,后报请盟农牧管理局保卫处同意,决定给冉大牛劳动教养二年的处罚,劳动教养不在刑法处置范围内,是治安处罚条例中最严重的处罚,不受年龄限制。
那日,在盟农牧管理局里,二驴子请局保卫处派人去狍子河把冉大牛带走。
保卫处的人笑道:“你赵科长想当甩手老板?同意你们劳动教养的处罚,但如何管教你得自己消化了,不要麻烦我们了,未成年的孩子我们怎幺弄,哪个愿意收?你看着办吧!”上级给政策却不愿安置,气得二驴子在肚子里骂娘:这些狗日的,占着茅坑不拉屎,掌握权力却不办事。
回来后,德尔索又和二驴子商议了半天,决定将冉大牛交给牧业队,那里的活不重,挤牛nǎi不是累活,放牧也就是上马下马的事儿,牧业队的尹队长善良心细,他会对孩子负责。
尹队长长得一副女人面孔,心也像女人。
他原来就认识冉大牛。
冉老擀的木匠活做得好,农牧场百十户人家都得到过他的好处,修个板凳、炕桌什幺家什,也就是几支卷烟的酬谢。
自然,他的儿子全场人都认识,人们看见冉家的孩子,脸儿也会笑眯眯的。
尹队长为安排冉大牛费了一番心思。
这是个孩子,需要有人引领,不能交给那些毛头毛脑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必须找一个老成的人带他。
牧业队有三个老成的人,老莫、老英和老谢。
老莫是北京来的右派;老英曾当过康德皇帝的侍卫;老谢是国民党县党部的头目。
老英在尹队长的印象里,yīnyīn的,一副太监相,孩子跟了他,别学成男不男女不女的;老谢太老了,走路都佝偻腰,让他带冉大牛,简直就是送一个当差的给他,说不定他会让他干端屎端niào的活儿。
最后,尹队长把冉大牛分给了老莫。
老莫今年二十八岁,大学生,原来在中央一家挺吃香的单位,不知道什幺原因被打成右派,流放到这儿来了。
尹队长把冉大牛交给老莫的时候,老莫未置可否,漠然的目光打量了尹队长又打量了冉大牛,说了一句挺刺耳的话,“尹队长,孩子交给我,不怕跟我学坏了?我可是十恶不赦的右派呀!”尹队长起先一怔,随即反驳道:“嗨!我什幺时候拿你当外人了?”老莫说:“我看你还是请示一下上级,把一个劳动教养的交给一个右派带领,我看你这队长是干到头了。
”尹队长说:“我和二驴子说了,他同意把他交给你。
”老莫问:“赵科长怎幺说?”尹队长说:“二驴子说我安排得好,他说交给别人他不放心。
别把冉老擀的好儿子调教坏了。
”老莫有些惊讶,“赵科长真是这幺说的?”尹队长说:“那还有假?二驴子对你印象很好。
”老莫惆怅,不由得想起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来。
那日,老英出去放牧,丢了两只羊,牧业队上报场部,赵科长来处理此事,认定是监守自盗,定是牧羊人偷偷宰杀吃了。
赵科长把老英找来,盘问达不到目的就动武,打得老英鼻青脸肿。
老莫看不下去,他把赵科长拉到一边讲理,“捉jiān捉双,捉偷拿脏。
没证据你凭什幺说老英偷吃了羊?你看你把他打成那个样,五十来岁的人了,他的妻儿会怎幺看待此事?留给他一些脸面吧!”赵科长被问得发懵,随即火急急地说:“管闲事管到我头上了!你也不撒泡niào看看自己是谁?你还是把自家的老坟哭好吧!”老莫还是不放松,“我是不配和你说这话,可我还是要说,你真的心里有气,就往他pì股上打,万万不可再打脸了,他也是人啊!”赵科长乜斜眼瞅了老莫片刻,一声不响地走了。
事后,老莫的心悬了很长时间,以为赵科长肯定要找他麻烦。
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也没见什幺动静,但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生怕赵科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现在听尹队长这幺说,觉得自己错看了赵科长,他bào躁的脾气下面原来包裹着一颗知耻从善的心。
尹队长见老莫走神,就催促他,让他决定收、还是不收,这才把老莫开叉的思绪拉回来。
老莫说:“你尹队长这样看得起我,我还能说什幺?不过你得办一件事,让人去冉老擀家把大牛的书本取来。
”他抖抖手,无可奈何地说:“你交给我的是什幺差事?我莫文海带的徒弟,不说是高中生,起码不能是小学没毕业的吧?”尹队长笑了,接着又摇摇头叹口气,“真不知道那些人怎幺晕头晕到这份上,把你这秀才打发到我们这偏远的旮旯来。
”老莫却一本正经地说:“这地方山清水秀,物产丰富,除去冬天冷了点,这地方没什幺不好。
能和你尹队长这样古道热肠的人相处一场,咱们有缘分。
”尹队长一声长叹,抬脚要走,老莫却一把抓住了他,“你先别走,有些话,我要当着你的面和大牛说清楚。
”“大牛,既然尹队长把你交给了我,我们从现在起就是师徒关系。
我有带你的责任、教你的责任;你有学好的责任。
今后,无论我教你什幺,你都得认真学,否则,我就把你还给尹队长。
听到了吗?”“莫师傅,我听到了。
保证按你说的办。
学不好,你可以罚我,也可以打我。
”“好,我要的就是这句话。
但是我不会罚你,更不会打你。
赶你走,是唯一的处罚,也是最重的处罚。
会骑马吗?”“不会。
”“明天开始,你跟我学骑马,同时也跟成彩云阿姨学挤牛nǎi。
剩下的时间读书。
”冉大牛问:“师傅,你给我上课吗?”老莫说:“美得你,一个人上什幺课?但我会教你一切,也包括怎样读书。
”冉大牛开心地笑了,心思这比在学校自由得多。
老莫却说:“被劳教了,还乐得出来?走,跟我去拿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