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春_分节阅读_14
南霜睡沉了,朦胧中又看到那只被她踹进水里漂白的狐狸。它悠悠然从水里爬出来,正躺在萋萋绿草上晒太阳,那一身毛色光润且美丽。南霜走过去,摸摸它的爪子,说:“你折腾了一夜没睡,这会儿也睡睡吧。”
白狐狸听了,冲她笑,然后扑入她怀中。南小桃花便搂着狐狸,开心地堕入更沉的梦乡。
于桓之好不容易从小桃花的臂弯里抽出胳膊,活动活动肩骨,又将布帕搭在架子上,推门就瞧见江蓝生。
江蓝生怔然片刻,扇着扇子笑问:“桃花儿睡了?”
于桓之不答,出屋轻声掩上门,斜睨他一眼,“嗯”了一声,转身刚要走,江蓝生又叫住他,问:“你喜欢南姑娘?”
于桓之顿住脚步。
江蓝生又问:“那年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于桓之回过身,问:“哪一句?”
“你说,以后只要是我喜欢的女子,我喜欢一个,你就抢一个。”江蓝生将白绒扇在手里转了几圈,见他不答,又道:“其实除了南霜……”
“其实若是其他人,随你好了。”于桓之忽然道。
江蓝生蹙起眉头,将折扇刷拉收起:“南霜和穆衍风的亲事,是你一手促成的。”
于桓之怔了半晌,撂下一句“不是我的主意”,转身离去。衣衫翩然如白鹭羽翼,疏忽消失在走廊尽头。江蓝生吐了口气,抬目悠悠看着南霜紧闭的门,靠在柱子上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
近午时分,秋日阳光不盛,太阳似琼玉挂在天际。几丝白云浮荡,天地间吹着微风。
凤阳城东街店铺林立,绸缎庄,珠宝斋,兵器阁,不一而足。穆衍风自街角转入一个巷子,萧满伊忙提了裙,颠颠地跟过去。贴墙数了“一二三”,探头望去,巷中杳无人烟。
萧满伊沮丧跺脚,方回过头来,却瞧见穆衍风抄着手,立在她身边,盯着她道:“满大街的人,都看出你在跟踪我。”
萧满伊抿唇道:“这明明是条小街。”
穆衍风靠在墙壁,冲她抬了抬下巴,蔑视道:“提着裙子,踮着脚尖走路,东摊子一躲,西铺子一蹲,你下回跟踪人,能不能不要跟得这么形象?”
萧满伊咬唇道:“我这回都没使轻功。”
穆衍风吐一口恶气,拂了拂衣袍便走。走了几步回头,见萧满伊还愣在原地,又道:“还不跟来?”
萧满伊愣怔了片刻,转头朝四周望了望,发现没人,又抬起手,摸摸面前的墙壁,敲了两敲。
穆少主炸毛道:“墙后面没人,叫得就是你!”
萧满伊抬手指了指自己。穆衍风深呼吸,点了点头。萧满伊的神情从惊喜变作狂喜,提起裙角,载欣载奔地赶来穆小少主身边。
穆衍风侧身闪了闪,伸出剑柄拦住她几欲倒地的身子,道:“我要给霜儿妹子买两件衣服,不会选,你替我选选。”
萧满伊又跺脚:“你喜欢她!”
穆衍风继续炸毛:“我当她是妹子!”
萧满伊轻柔地拂了拂头发,装出些微羞涩瞧着他:“那你还说不喜欢我?”
穆衍风嘶嘶抽了几口凉气,吼道:“苍天啊——”
此时,街的另一头忽然射来一道凌厉的目光。
穆衍风猛然转过身,却见人群熙来攘动,毫无异样之处,刚要追去,萧满伊忽然讪讪道:“选就选吧,刚路过一家绸缎庄,像是不错。”
穆衍风蹙眉沉吟片刻,说:“走吧。”
一路无话,绸缎庄门庭喧嚣,萧满伊驻足,埋着头压低声音道:“方才街头有两人,一人是师涯,还有一人,是江蓝生。”
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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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檐滴下几滴水,穆衍风抬头望去,才知是下雨了。
再看向街头,烟雨茫茫生雾,哪里还有江蓝生与师涯的身影。秋日了,天气仍旧说变就变。
比天气更善变的是际遇。穆小少主那位号称清静无为的老爹穆昭,曾与他说:“人遇事,除了要未雨绸缪,更需要学着随机应变,泰然处之方为正道。”
穆昭一世,乐山好水,膜拜老子,崇尚陶渊明。总而言之,他喜欢一切淡定的事物,这主要是因为他本人不太淡定。
这种不淡定,传承到穆衍风身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穆小少主从小秉着“心静自然凉”的原则,活得极容易炸毛。
萧满伊曾曼妙地形容,衍风哥的心就是一汪碧水,微风拂过,便泛起圈圈涟漪。
这句话传到穆衍风耳中后,穆小少主连续炸了数日的毛,炸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他问于桓之:“她怎么可以想出这么恶心的比喻?”
那时春深,流云庄内棋花玉树,木石森丽,于小魔头坐在葡萄架下,长竹椅上,正在翻看一本武功谱,漫不经心接道:“恶心罢了,意境还是美的。”
穆衍风炸了,又问:“难道还有比这更恶心的?!”
于桓之安静地翻了一页书,不答他。
穆衍风忽然好奇问道:“那在你眼里,我是怎样的?”
于小魔头想,穆衍风虽然时常颓唐愤怒,然而心里却一直是积极乐观的。
他瞟了一眼春意热闹的枝头,随口答道:“你是一只乌鸦,有一颗喜鹊的心。”
在穆少主与于魔头,从互不待见到称兄道弟的时日中,如斯惨痛的经历,不甚枚举。而穆衍风,在于桓之绵里藏针的性格影响下,终于日益淡定,鲜少炸毛,成了一位尚且撑得住门面的少主。
当下,穆衍风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用剑柄将绸缎庄飘乎乎的彩帘挡开,毫不在意地说:“江蓝生这厮,巧言令色扮好人,实际上一肚子坏水。”
萧满伊道:“我听他说话是京城人的口音,一路追到凤阳来抢桃花儿,也算得上痴情。”
穆衍风不屑地笑,大有凛然之气:“他是一只乌鸦,有一颗喜鹊的心罢了。”
绸缎庄里,三面墙都立着布匹,两侧有围栏,朝南一张长桌。虽是雨天,庄里仍旧有零星几位姑娘,掌柜正忙着给她们拿布匹。
穆衍风甫一进门,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铺子口的紫衣男子,袍带翻飞,丰神俊朗的五官,玉树临风的气质,一双凤目神采熠熠,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而这男子身后的绿衣女子,亦是一位绝色佳人。
几位姑娘屏住呼吸,萧满伊见状,立马往穆衍风身边靠了靠,以示所有权,并且开心地听到一地心碎的声音。
穆衍风道:“掌柜的,拿几件现成的衣裙。”
掌柜的是个男人,对穆衍风的长相忽视之,只看见他一身上好的着装如光灿灿的黄白之物,“哎”了一声,满面堆笑地说:“公子真体贴,亲自带内人挑衣物。”
穆衍风一怔,道:“不是给她,是给我妹子。”
萧满伊咬牙切齿地赔笑道:“他给我买的够多了,今儿是给我们妹子买。”
穆衍风头皮一麻,古怪地看了她两眼,不吭声。
掌柜又问:“那公子的妹子是甚模样,小的也好比着挑几件好的。”
穆衍风拂了拂额前发丝,微蹙着眉思索。这个小动作,引来一阵抽气声。萧满伊瞪眼仇视角落中几个姑娘,呲牙裂嘴,并手为刀,在脖子前比了比。
那几个姑娘惊呼数声,仓惶地逃了。
穆衍风诧异地看了看忽然空旷的绸缎庄,指着萧满伊,对正在叹气的掌柜道:“我妹子的身段跟她差不多,可能要再好点,头发黑缎子似的,又长又多,脸也漂亮,跟桃花儿一样。”
掌柜讶然地抬了抬眉,嘟囔了一句:“又是桃花?”随即又赔笑道:“那请公子和夫人稍等,小的有几件好裙子。”
萧满伊见掌柜的去取衣服,抓紧时间跟穆衍风套近乎,她说:“我也觉得那江蓝生表里不一。”
穆衍风想起于小魔头早晨提及在醉凤楼遇见欧阳无过一事,呔了一声说:“这年头,表里不一的人太多了。”
萧满伊立刻道:“衍风,我表里就挺一的。”
穆小少主与于魔头混久了,言辞多多少少也有些犀利,他瞟了萧满伊一眼,说:“表里不一,也是需要脑子的。”
萧满伊一跺脚,满脸萧条地上前去挑衣服。挑着挑着却兴奋起来,左拽一件襦裙,右捧一件小袄,爱不释手地说:“衍风,也给我买一件吧。”
穆衍风说:“自己有银子。”
萧满伊悻悻地放下,随即认真挑了一件橙色长裙配白色短襦,浅蓝深衣搭草色小袄,穆衍风上前看了几眼,也觉着满意,让掌柜把衣服包了,又问:“有没有粉色的,桃花儿似的衣服?”
那掌柜又是一愣,转而又从后间取出几件,一边将衣服排开,一边道:“粉色的不多,只剩这些了,本来有一件极好的,但才将有人来选走了。”
穆衍风扫了一眼,果真不尽人意。
正欲付银子走人,却见萧满伊的目光流连在一条衣裙上。那裙子配了一串手链,纯白银质,环扣处,坠着一朵做工精巧的杏花,雪色花瓣,花深处翻着红晕,纤细纷繁的花蕊惟妙惟肖。尤其是小巧的花蒂处,还撑出一朵红褐色花苞,尖细的叶片翠绿欲滴。
花开并蒂,永结连理。
萧满伊抿了抿唇,垂目时有几许惆怅。她忽而觉着这些年,大江南北地追着穆衍风跑,执着得有点盲目。
可是不追着他,又做些什么好。
多年前,萧满伊还在京城红极一时的“舞天下”学艺时,她的师父曾告诉她:很多时候,我们就是凭着一份冲动,一腔热情,去做一件事。
坚持下来,不过一辈子。坚持下来,就算值了。
于是乎,萧伊人秉着这份难能可贵的孤勇,打定主意,作不成连理枝,便作那望夫石,日日月月,年年岁岁,怎么着也得活出意义。
不过,迄今尚未修成正果的她,自是不可能为自己买一朵并蒂花带着触景伤情。
她扭头惆怅着往门外而去,说:“走吧,回客栈给桃花儿变装。”
穆衍风剑眉微微拧起,拾起那朵并蒂杏花,看了看,没看出美感,将之放在怀里,与衣物一并付了银子。
满天满地的雨水,雨丝细密。清清凉凉地滑入萧满伊的脖间,因此,萧伊人几步一哆嗦,走得极煞风景。
后方忽然伸来一把伞,青灰色油纸,乌云似,萧伊人抬目望了一眼,更添几许悲秋。
穆衍风道:“接着。”
萧满伊转头诧然地望着他。
穆衍风晃了晃伞柄,说:“接着。”
萧满伊伸手接过油纸伞,悲情地唱了句:“劳碌命啦嘿……”
穆衍风皱着眉头淡笑了笑,将手探入怀里一摸,摸出一个亮闪闪,叮铃铃的东西,在手心抛了两抛,向前递去:“给你。”
萧满伊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那串杏花手链,抬手指了指自己。
穆衍风点点头。
萧满伊用手指点点自己的脸。
穆衍风不耐烦地点点头。
萧满伊并指狠掐一把自己的脸。
穆衍风呆了,半晌愣愣地说:“我还是送我妹子好了。”
萧满伊一把夺过那串手链,慌忙解释道:“我将才以为在做梦呢。”转而欲带那手链,一只手折腾不过来,她又讪讪看着穆衍风。
穆小少主平静地接过伞,看她兴高采烈地将手链戴在左腕,问:“你明明喜欢,为何不买?”
雨丝断续滑过油纸伞,坠落在地,溅起水花似映了丹霞瑶光,将这伞下的方寸天地照得熠熠生辉。
萧满伊转手腕转得直抽搐,听了穆衍风的话,目光落在那枚并蒂花上,抿嘴眨眼一笑,说:“你不明白,这链子不能自己买。”
穆衍风“哦”了一声,说:“回去吧。”
萧满伊点头如捣蒜,跟在他身边,半晌又问:“定情信物?”
穆衍风身子一僵,吼道:“谢礼!”
萧满伊说:“早知你会如此说。”顿了顿,她又双眼放光,飘飘欲仙已入无人之境:“那我默默地将它当作定情信物好了。”
穆衍风抚额哀叹,悔之晚矣。
南小桃花醒来时,雨水刚收,云霞似锦,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