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星尾
会说山上方言的瑞安尼亚士兵急急地对军官说着什么,言辞恳切,或许是在为地上挣扎叫嚷的山民求饶。
起先军官态度强硬,言辞粗鲁,其他士兵也纷纷出声,只是不知在发表什么意见。
良久,大概是军官做出了退让。因为士兵看上去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军官打个手势,人们立即从山民身上夺下水袋和背囊,珍宝一样地抱在怀里。一行人重新编队,往来时的道路离开。
“对不起!对不起!”最后留下的士兵充满歉意,然后赶紧跟上队友们的步伐离开了现场。
被丢下的山民哀嚎了一嗓子,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支撑着身体爬起,被划开的伤口鲜血不断流出,这让他更加虚弱。他意识到情况不妙,举目四顾,眼神痛苦。
他颓丧地坐在地上,嘴里不住念叨着什么,应该是向神明祈求康复的恩赐。在这样的地方,受伤基本上和死亡划上等号。
意识到希望尽失,山民绝望地哀鸣起来。
“救命——救命——”
希兰度确认瑞安尼亚人已经走远,随后从藏身处走出,持长矛当做拐杖,作一般通过样。
“哎——哎——!”山民见到希兰度,连忙招呼,“救命啊——!”他已血流满臂。
“勿要惊慌。”希兰度戴着面具,声音沙哑,颇为神秘,令山民不敢妄动。
希兰度让山民坐下,然后打开湿毛狗身上的包裹,从里面取出干净的亚麻布来,割成长条,用力地扎住部落民的肩部上方,高于伤口的位置,打上死结,布深深勒进肉里。
不多时,被割开的地方出血量明显减轻。希兰度再取出一些草药来,将它们放在一块大石上,用小刀柄碾成糜糊,让山民张开嘴,塞了进去。
“我,我感觉好多了!”山民高兴。
“定论为时尚早。”希兰度摇头,他见过许多人的惨状,刚开始看着外伤没什么问题,十天半个月后忽然感觉浑身无力、抽搐不止,这都是常有的事情。
想要避免受伤,最好的办法还是戴上齐全护具,怎奈夏季如此炎热,戴上头盔不久大脑便会整个烹熟,只能期盼秋日早些到来。盛夏日月离大地颇近,秋冬则离大地遥远。
顿了顿,希兰度又问:“你叫什么?从何处部落来?”
他老实地回答:“俺叫高夫,从星尾部落来。”
希兰度感到有些惋惜,这几个月来,从山下来的逃难人群经常谈论星尾部落的覆灭,他们遭到龙之国的侵攻,偌大部族在几个星期内亡族灭种,男人被残杀和驱逐,妇女被蹂躏和捕获。这一氏族随着流星的运动而迁徙,在这两百年间离开了炉岭,将图腾带往山下。而随着龙之国的崛起,其部日削月减,以至于最终消亡。
“你独自一人?还是有别的同伴?”
“我和一些人……他们在别的地方,我出来找食物,结果……”他嘟哝着。
“带我去找他们吧。”
“为什么?”高夫有些警惕。
希兰度盯着他看。
“好,好……”山民见长矛、大狗和森冷面具,不敢造次。连忙引着希兰度往森林中一个方向去。
湿毛狗路上追逐几只色彩独特的蝴蝶,上蹿下跳,徒劳却乐此不疲。希兰度看着那些翻飞的昆虫,甫一看还以为是小妖精,但转念一想,并不可能。小妖精特别畏惧龙之国,瑞安尼亚人会把她们抓去当做珍稀商品,而此地离龙之国边境没几天路程,她们是万万不敢在这里出没的。
“消息如野火般传开,星尾部落遭到厄难,龙之国摧毁了村庄。”希兰度低语。
“啊……那是邻村。”高夫挠头,“邻村特别大,我们村很小。”
“……难道你们不是同族血亲?”
“是……但是……是邻村。”高夫坚持,“我们以次子河为界,他们还抢俺们村的水用哩,真不是人。”
“所以你的村庄没有遭到龙之国的侵攻。”
“那当然不是了。”他连忙摇头,“看龙之国的人打过来了,俺们就赶紧跑了。路上……走散了许多人。”
“这‘邻村’,曾经向你们求援过吧。”
“那当然……但是没去,我们哪有空防守他们的田地。”高夫嘀咕。
“……你们可曾想过,若几个村庄齐心协力,或可避今日流亡之祸?”希兰度听得摇头。
“唔唔……有时候也想过,但是……”高夫想了想,“……但是打仗哪有那么简单啊,俺们肯定会输啊。粼族人没打过,白露部落没打过,牧人国没打过,湖畔城邦那么繁荣,也没打过,寒花、孤峰两家氏族联手,结果也就在霜痕山被砍掉几千个脑袋……唉,凭啥我们能打过?嘿嘿,要是真打起来,俺哪活得到现在……”
巨龙恐惧就是这样根植在人们心中。希兰度报以沉默。
言谈间,就已来到星尾残部眼下暂时安身的地方,不过是林中一座天然岩窟而已,小溪潺潺从山洞深处流出,几个妇人在邻近的地方采集野果,看到高夫带着陌生人回来,慌慌张张地往里面跑。
“别怕——是好人。”高夫招呼他们,好说歹说下,这些惊弓之鸟才敢陆陆续续探头出来。
希兰度眼下的装扮着实不能让人放心,穿着毛皮甲,戴着一个磨损过度的木质面具,上面的花纹本就已鲜少有人可以分辨,经过屡屡折腾,几乎已全部糅成一团难以分辨的裂痕,略显阴森。
不过那条狗,倒确实特别憨,见到他们就凑上去作揖,然后呼哧呼哧吐舌头,看着就亲切,相当程度化解了他们的警惕。
“贵客……”一个年纪较大的人走出来和希兰度见礼,他披着件亚麻短背心,穿一条灰布裤,因腿脚不便的缘故,只能靠着岩壁,旁边有个女人帮忙搀着。
希兰度向他略略致意。
“列位眼下想去哪?”
“北方。”老人无奈地摊手,“还能去哪里呢?”
希兰度打量了一下这几个人,总数十四个,两个上了年纪,七个女人,四个在妈妈怀里喝奶,再加上高夫。
“青壮很快就回来。”老人感到不对劲,出声警示。
“你们是有雄心与其他山地部族争夺土地,还是打算凭此残部横跨山峦,前往遥远北方?”希兰度摇头,“或者说星尾部在山下长久与平地居民厮混,遗忘了群山的危险。”
“我们有年轻人。”老人坚持。
“多少。”希兰度转向高夫。
“三个。”高夫倒是很老实。
“我不去北方,也不和其他部落打架。”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我要去瑞安尼亚!”
此语一出,人们为之色变,齐齐将目光转向一个部落女孩。
她看起来也就六尺五六寸高,希兰度身高七尺六寸,比她高了一个头还不止。她小脸坚毅,两眼碧蓝,金发梳成两条辫子,脸庞青涩,还没长开,但胳膊看起来很有劲,背着一张短弓。
“去瑞安尼亚?你可知道你说的是龙之国的首都,诸龙之城?”希兰度听这话就觉得离谱。
“她爸爸就是邻村的,在战斗中失踪了。”高夫解释。
她看起来一脸倔强,昂着头,丝毫不顾他人异样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我要去瑞安尼亚!”
“夏涅,别在贵客面前丢人!”老人皱眉。
“是啊是啊。”其他人随声附和,有个面容苍白的妇女快步走上前来,打算把她带到后面退下。
“别靠近我!”她尖叫一声,拔出一把刀,冲那个妇人挥来挥去。人们纷纷惊呼,连忙退避,看着她的眼神更加嫌恶,在这样高度排斥的环境下,少女的情绪看起来更加激动。
“她的母亲呢?……”希兰度感到事情不太对味。
“死了。”高夫耸耸肩,“丢了,也许也被瑞安尼亚人带走了,也许跑了。反正是忽然不见了。依我看,说不定是疯了……刀和弓都是她留下的,要我说真是不该……”
“不许你说我妈妈!”被唤作夏涅的少女,激动地叫嚷起来,声音非常刺耳。
片刻后,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她眼中流出,在脸上流淌。她拼命压抑自己的哭声,让它变成一段段周期性的抽泣。
“汪!”湿毛狗扑上来,一下子抱住她的小腿。她吓了一跳,立马想把狗踢开,但湿毛狗抬起头,以忠诚可靠的目光盯着她看,任她踢打也不反抗,尾巴不住地摇摆。
毛茸茸的安抚似乎起到了相当的效果,夏涅忍不住蹲下来,抱住湿毛狗的脖子哭泣。其他人默默无语,看着她的目光仍然没多少善意。在部落里经常是这样的,当一个人没有任何可靠的近亲,这个人就会被无条件地孤立,成为人们发泄怨愤的对象,所有资源都不会向其倾斜,甚至原本属于的也要被夺走。
希兰度深刻记得,自己在戴上面具之前,于山中独自流浪的那段经历。只是后来和阿比盖尔的相处太过幸福,以至于他有意淡忘了那段伤痛。然而现在看到这个少女的悲怮境地,这些回忆又被勾了起来。
过了一会,似乎是有人去通知,星尾残部两个男人带着猎物回来,警惕地看着希兰度。
“你们要往北方去,缺少食物吗?”希兰度见他们背着一串兔子,知道他们是熟练的猎手。
“食物是有的,不劳您操心……”老人低语。
“但没有武器。”希兰度为他补充后半句,“如果你们有很多装备,遇到较小的部落,可以让他们不敢攻击;遇到较大的部落,可以交易它们换取友谊。”
“什么意思?你能帮我们弄到装备?”
“当然。”希兰度自信地点头,“我知道这里有一群人,带着非常好的装备,但却寸步难行。”
夏涅止住抽噎,睁大眼睛,微张着嘴。
“快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