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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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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下午大概四点多钟,冯市长那只不常用的手机忽然响了,是庞龙两只蝴蝶的彩铃。那时候,他刚刚吩咐市府机关食堂的厨师,帮忙烧一锅鸡汤,炒两个清淡的小菜,他晚上要亲自送到第一人民医院,陪正在住院的夫人朱洁共进晚餐。

这样的小事,本来秘书黄一平或司机老关就能代劳,可是鸡汤和小菜是专门烧给病中的朱洁,冯开岭就显得非常的用心。他交代厨师,一定要东郊市场的矮脚草鸡,贵些不要紧,那种鸡烧出的汤汁浓、味香、营养充足;小菜就咸菜炒毛豆、素炒小青菜两样,但咸菜必须是阳桥酱菜店专卖的那种,青菜也要超市包装的净菜。在交代这些的时候,冯市长反复向厨师解释,说:我爱人生病住院,口味要求与常人不同,给你们添麻烦了。厨师则啧啧称赞道:不麻烦不麻烦,像冯市长这样对夫人全心全意的男人,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哩。最后,冯市长叮嘱黄一平:下周一别忘记代我把账给结了。朱洁腿部有处地方长了骨刺,走起路来疼得厉害,本来也可以保守治疗,可一院仲院长建议还是做个手术彻底根治。十天前,手术顺利进行,口子拉得很小,骨刺也不是很大,通常情况三五天就可出院回家休息。可朱洁本来就长期失眠,步入中年了又有些这个年龄段妇女常见的毛病,加上担任阳城中学分管后勤的副校长,平时也难得有机会好好休息,因此,仲院长建议,不妨趁这个机会在医院多住些时候,吃点中药调理调理,争取把失眠和妇科方面的小毛小病一并治愈。这下,就准备在医院再住一段时间。

朱洁住院手术期间,正值省委组织部在阳城搞民主推荐与测评,冯开岭明着不急不躁,可暗中却没有一分一秒不处在紧张之中,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顾及妻子。其实哩,朱洁那边也完全不需要冯开岭操心,白天医院上自仲院长、下至病房医生护士,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不停歇,另外还指派汪若虹专门负责陪朱洁拿拿接接,聊天解闷。阳城中学那一头,也派了两个勤杂工,日夜听候朱副校长差遣。到夜里,朱洁的一个表妹来陪她睡觉。按说,有这么多人围着转,朱洁一点也不寂寞,更不愁缺少人手,应该知足了吧。可俗话说得好:病人气多,穷人礼多。生病的人就是与正常人不同,住在医院里刚刚经历了手术的朱洁,最需要的却不是这些客气、拘谨的外人,而是知心贴肺的亲人。这些亲人里,父母年纪大、身体不好,不怎么跑得动了,十八岁的儿子又于前年刚刚送到澳大利亚读书,最靠身边的只有丈夫冯开岭。前几天,可能考虑到组织部年处长他们在,朱洁好歹忍住了没发作,时间一长可就不行了,这几天几乎每天都要给冯开岭打电话、发短信,虽然黄一平不知道人家夫妻间到底说了些什么,可从冯市长的面部表情,特别是眉间川字的深度以及腮部肌肉的抖动幅度、节奏上,还是看得出肯定多是埋怨与牢骚。也正因为如此,下午一进办公室,冯市长就通知黄一平:今天晚上所有公务活动一律推掉,我要到医院好好陪陪你朱大姐,你也回去陪小汪和小萌轻松一下。

黄一平一听,当即高兴得不行。妻子汪若虹在国际广场看中一件两千块钱的套装,据说非常适合她这种年龄、职业、肤色、气质的女人,一直希望丈夫帮助长长眼。女儿也早就想到广场顶楼的自助餐厅吃龙虾,黄一平承诺多次都没兑现。得到冯市长指令,他已经在第一时间通知了汪若虹,并到办公楼下银行拿了三千块钱现金。他知道,汪若虹请他帮助参谋衣服款式是假,让他掏钱买单是真,虽说同在一只锅里吃饭,夫妻钱袋不分家,可天下女人都有一个共同心态:掏别人口袋里的钱,永远比自己从口袋里掏钱来得爽快,哪怕这人是自己老公。而且,帮妻子买衣服这样的特殊性采购,刷卡的感觉也远远没有掏现金的感觉来得酷,前者省事倒省事,潇洒归潇洒,却怎么也刷不出后者的成就感、悲壮感。你想想,票子一张张从丈夫手里点出去,妻子站在一旁该是多么心潮澎湃。

可是,刚才这两只蝴蝶的音乐一响,黄一平暗暗叫声糟糕,心想,这下一切也许都会改变了

冯市长有两部手机,一部139开头,是那种号码公开的工作手机,上下级之间请示汇报、同僚之间通报信息、亲戚朋友之间道安问好,甚至也有平民百姓的投诉举报,基本上都是通过这部电话来完成。现代信息社会,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通讯与交通的便捷,手机与高速公路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不可或缺。尤其是作为偌大一个沿江发达城市的常务副市长,每天有多少时间是在拨打、接听手机中度过,又有多少事情是通过手机这一平台来实现。很多时候,冯市长拨打、接听得烦了,或者正在开会、讲话、宴客,也有时是在睡觉、娱乐,就干脆将手机扔给秘书黄一平,让他代为接听。因此,黄一平渐渐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冯市长那部139的手机振铃一响,他就条件反射般全身发紧,像一支满弓待发的箭,随时准备把自己发射出去。而且,不论在什么场合接什么电话,他的第一句话必是您好,我是秘书小黄。搞得妻子汪若虹很不习惯,女儿小萌则经常开他玩笑,趁机回说:我是你们家老黄哩。

这部133开头的手机,黄一平则感觉非常神秘。对于这部手机的用途,冯市长曾经向黄一平做过一次解释:省里开会发的,正好专门和家里人通话。话是这么说,号码却几乎从不对任何人公开,不仅黄一平这样的贴身秘书不知道,就是夫人朱洁也不晓得。有几次,黄一平陪冯市长出差或到省里开会、上课,冯市长的139手机正关着,或者事后忘记及时开机,朱洁有急事联系不上丈夫,就只好把电话打到黄一平这儿。若是当时黄一平正好和冯市长在一起倒还好,若是两人不在一起,再着急也没有用。这时,黄一平就想起冯市长的那部133手机,起初还想提醒市长夫人,可听到朱洁反而再三问他:你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联系上他

黄一平慢慢就明白了,朱洁并不清楚冯市长的这部133。诸如此类的事情,在邝明达、于海东等人身上也发生过,表明他们也不知道这个特殊号码。只是有一次,好像郑小光打过这部电话。由此,黄一平就推断,此手机用途并非如冯市长所说,而是专用来同某个特殊人物联系。还有,这部手机虽然式样新颖、功能齐全,但在冯市长手里则显得十分单一:打电话的时候少,来电的机会也少,短信特别多。平常在阳城,基本上看不到冯市长用此手机通话,只有频繁的短信往来,而且时间极有规律,对方显然精准掌握着这边上班、下班、开会、休息方面的规律。但是,每当冯市长到了省城又是例外,这部手机好像长了眼睛一样,会在某个场合适时响起,并且频繁地处于通话状态。

黄一平也知道,但凡两只蝴蝶的铃声一响,如果是在公共场合,冯市长必然会捂紧话筒,赶紧找个僻静处接听;若是在办公室,黄一平便会识趣主动回避;即使像眼下这样,铃声响时在车上无法走开,他也会有意和老关没话找话,以免市长通话的不便与尴尬。前几年,有部葛优主演的电影手机,黄一平在网上看过n遍,估计冯市长却没看过。电影里有个情节,是说男人在公共场合与小情人通话,有些被省略了的暧昧语言,比如嗯啊哼嗯之类,自认为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其实却是人人共知的公开秘密。且不说接电话者神色慌张如做贼一般,单就那些形同叫床的语气,傻瓜也能联想出个七不离八。平常说话行事谨慎的冯市长,有时就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譬如现在,冯市长对着电话说:真有事,很大的事哩。然后就有好多个否定语断断续续蹦出来:不,不是,更不是,别瞎猜了。黄一平判断,那边一定是个女人,而且肯定在猜测这边说的大事是什么事。冯市长也许是经不住对方的威胁、柔情之类,或者自己也不耐烦对方的猜疑,干脆用明语说:病了,腿部手术。黄一平就明白了,冯市长是在说自己老婆骨刺开刀的事。不过,冯市长最后还是没得到对方的谅解,因为他先是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不得不长叹一声,说:好吧,我来。唉

36其实,黄一平早就猜到,冯市长在省城有个情人。如果再往深一层分析的话,那个女人应该名叫邹蓉蓉。别的情况,他就一概不知了。之所以这样,既不是说冯市长保密工作做得多么好,也不表示黄一平在这方面天生愚迟,而是黄一平知道,自己作为一个优秀且忠实的秘书,绝不应该主动过问、细究领导的这种绝对隐私。话说回来,知道多了倒还不如不知道。

在秘书黄一平看来,像冯市长这样地位、级别的官员,有情人是正常现象,情理中事,没有情人反倒有些不正常。最近北京高层某部门负责人公布了一个数据,说是近年查获的数千起县处级以上领导受贿案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同时伴有生活作风问题,有的领导干部情人多达数十个,有的因情人太多不得不搞末位淘汰制,还有的竟然使用mba的管理手段管理情人队伍。这话一出,原本以为会马上引发全社会热烈反响,谁知竟然应者寥寥,说明大家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且不说成克杰、胡长清那样的政坛巨贪,台上讲着清廉,台下玩着女人,就是本市领导干部中,也是绯闻不断。市委洪书记与阳城大酒店几个美女经理的风流韵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丁松市长人长得矬成一砣,竟然也在市府医务室、接待办等几个美女云集的地方频频拈花惹草;几套班子里的成员,只要曾经有过实权、长相还算周正者,大抵都有些花边传闻。由是,阳城民间有人笑称,应当对阳城父母官们立一规矩:找情人无妨,数量多少也不要紧,关键是形象不能太差,否则掉价的不是风流官员,而是阳城整体形象。话说至此,年届不惑、相貌堂堂、满腹才华的常务副市长冯开岭,有个把情人也就不足为奇了,何况,他在这方面也是保持了其一贯的为人行事风格,低调而不张扬。

黄一平知道冯市长有情人,自然得益于秘书这一特殊身份。在这方面,冯市长虽说行为诡秘,刻意保密,无奈日久天长总归纸里包不住火,蛛丝马迹难免暴露。至于黄一平得悉那个女人的姓名,则完全事出偶然。有一次,黄一平陪冯市长到省城参加一个紧急会议,路上,冯市长照例掏出那部133,不停向外又是发短信,又是拨号码,后来连坐在前排的黄一平都听到老是传来一个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欠费停机。当时,黄一平能感觉出冯市长的躁动不安,估计是急于想和对方取得联系。后来,车子一进省城,冯市长就让黄一平和老关两个帮助关注一下,看到有中国联通营业网点赶紧停下来。不久,黄一平终于看到远处巷口有一家,就立即让老关停车并报告冯市长。当时,冯市长本来想亲自前往,可能看看路途较远,路上又人来车往,就掏出一千元现金、写下一个号码交到黄一平手上,让他赶紧过去交费。钱交了,缴费收据一拿,黄一平本想不看那上边的户主名字,却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好奇,邹蓉蓉三个字赫然在目。上了车,电话果然一拨就通,又是一番短语低声。当天会议结束,冯市长照例没跟黄一平他们的车回来。对于刚才冯市长叹息中的种种况味,黄一平也是深有体会。换言之,黄一平也曾经有过情人,那情人不是别人,正是前边提到过的当年的大学恋人庄玲玲。

当年大学毕业前夕,庄玲玲托关系在省城找到一家纺织设计院,不久就谈了同单位的一个中层干部,结婚生子匆匆完成人生大事。黄一平则带着一颗受伤的心,回到故乡阳城做了一位普通中学老师。期间,两位恋人各奔东西,宛如黄鹤一去,再也没有联系过。又匆匆四年过去,其时,黄一平已经被调到市府办,跟在魏副市长后边做了两年秘书。忽一日,他随魏副市长到市区一家纺织公司,考察科技方面的事宜,企业出面接待者除了老总等几个负责人外,还有企划部经理。这企划部经理不是别人,正是庄玲玲。那天,一对曾经的恋人乍一见面,各自万分惊讶,趁着市长进去参观,他们在外边迅速完成了信息对接。原来,庄玲玲在那家纺织设计院不几年,适逢单位改制,纺织设计行业又遭遇大规模萎缩,她和老公先后双双下岗。夫妻本是同林鸟,对有些人来说,风雨来时共枝栖,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则风雨未来各东西。由于境况不堪,庄玲玲与老公不久就协议离婚,孩子归了男方,她则从省城返回老家阳城,暂时落足于这家企业。老总是认识黄一平的,听说庄玲玲与他是同学,就吩咐好好陪陪,以后有事也好找他帮忙。其实,老总此话完全多此一举,两人别后重逢自是感慨万端,当即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开始恢复联系。之后不久,汪若虹医院组织旅游,女儿送到县里外婆家,魏副市长正好出国访问,黄一平突然就闲了。他想了想,还是主动给庄玲玲打了个电话,两人相约着一起吃个晚饭,而后再视情况喝咖啡或者看电影。那天吃饭的时候,黄一平仍然有些谨慎甚至拘束,可庄玲玲却表现得非常主动,先是在桌子下边用腿不时蹭他,眼睛里更是放射出勾魂夺魄的光彩。饭后在电影院,她又迫不及待先吻了他,乃至电影没结束就双双回到黄一平家。那个庄玲玲表面上看去很腼腆,床上功夫却了得,欲望也强烈。那几天,两人整日黏在一起,从浴室到客厅,从床到沙发,把黄一平家搞得乱七八糟,仿佛要把这么多年的遗憾统统找补回来。回想当年,一对热恋将近两年的恋人,几乎每天都要在校园里拉着手闲逛,也有接吻、抚摸,可吻只在颈部以上,抚摸仅仅限于隔了衣服,在腰部以上地区活动,胸部里面及腰部以下则是庄玲玲设定的绝对禁区,黄一平欲火再旺也无法突破。如今再看看躺在身边的庄玲玲,脱得一丝不挂,脸色虽然动人依旧,身材也还算姣美,可眼睛却不再那么清纯,体味也不再那么清香,生育过的rx房已然有些下垂。

更主要的是,女人一旦在性上过于开放、主动,对男人的吸引与诱惑就大大减弱了。因此,等魏副市长与汪若虹娘俩一回来,黄一平便借口工作忙、不方便,渐渐疏远了与庄玲玲的接触,特别是性爱方面,几乎稀疏到一两个月才到她家里做一次。等到跟了冯开岭做秘书,黄一平干脆彻底中断了与庄玲玲的暧昧关系,理由是常务副市长秘书根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从内心里讲,黄一平对庄玲玲还是有些留恋的,毕竟两人是多年的恋人,一份真情终究根深蒂固,而且她现在离婚独居了无牵挂,对他也没有什么要求。可是,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让黄一平有些害怕市委洪书记当时的秘书,也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年轻人,由于身份特殊,整天身边围着一帮人请客吃饭、喝酒、歌舞、桑拿,一次在某夜总会与小姐交欢时,被闻讯而来的民警抓了个现行,而且还招来电视台记者录了像。事后,该秘书被清除出市委机关,洪书记也弄得灰头土脸挺没面子。有人私下议论,可能是被人设局陷害,可不管怎样,即使真是人家设局,谁让你自己钻的呢这事之后,黄一平马上想起自己与庄玲玲那一腿,觉得还是谨慎为好。再加上,那个庄玲玲虽然不提离婚结婚之类,却是个有些小资情调的尔乔亚,有事没事总喜欢发个短信卖卖嗲,言谈之中当然也希望多些机会花前月下。如果不从,不是哭哭啼啼发脾气,就是扬言再也不睬他,把个黄一平搞得疲于应付,甚至一度心力交瘁。因此,从冯市长与自己前途命运的长远利益计,黄一平果断斩断情丝,坚决不再与庄玲玲来往了。

有一笔账他是算得过来的将来有了权势地位,什么样的女人不能尽揽入怀呢

37今天晚上医院去不成了。省城那边有个活动,非去不可。说这话时,冯开岭明显心事重重。

没关系,食堂的那些菜我送到医院就是了。黄一平知道冯市长的意思。

可是你朱大姐不能理解,刚才在电话里大吵大闹,还把所有陪同的人都赶走了,好像有些歇斯底里了。冯开岭的眉头还是不能舒展。

也难怪,一个住院病人,心情不好是常事。你放心去吧,不行的话,我让汪若虹晚上到病房陪她。黄一平说。冯开岭用感激的眼神看着黄一平,道:让你和小汪辛苦了。我们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有些事,我也难呐。

黄一平点点头,却不敢乱接下言。他心里想,冯市长说的他们家里情况,指的是什么呢是他和朱洁的夫妻关系,还是他在家里所处的境况他的难又是什么意思是指与朱洁相处难,还是指他夹在朱洁和那个叫邹蓉蓉的女人之间,那种三角关系的难

作为秘书,黄一平对冯开岭的家庭情况自然相当熟悉,对他们夫妻之间那种有些特别的关系也是一清二楚。在他看来,冯开岭与朱洁之间存在着很大的问题,而这种问题又像很多同样的夫妻一样,当事人很难自决,别人也无法断出个是非与结果。

表面上看,这是一个十分幸福美满的家庭。丈夫冯开岭虽然出身贫寒,却凭借自己的才能和努力,一步一个脚印地闯荡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当今贵为这座中等发达城市的常务副市长。夫人朱洁,长相漂亮,气质高雅,原本不过是阳城中学的一名普通会计,现在也已位居主管后勤、财务的副校长,不用管人家是否借助了丈夫的官位权势,方才夫荣妻贵,毕竟人家放在那个位置好几年了,总算干得也颇像模像样。一个独生儿子,长得人高马大,学习成绩也是差强人意,高中读了一年就被送往澳大利亚留学。阳城市委、市府机关的那些长舌妇,平时闲来无事就喜欢摆弄领导干部家庭,三摆两弄就不由得对冯开岭、朱洁夫妇啧啧称道起来。也难怪,就机关大院几套班子里那些家庭而言,能够像他们一家这样称作圆满的没有几家。洪书记夫人,是从农村里带出来的,当年据说还是男追女,可如今,洪书记红光满面、西装革履往那儿一站,怎么看夫人都像他一个小妈,根本找不出半点夫妻相。前些年,洪书记与阳城大酒店那几个美女勾搭得紧,夫人还经常到酒店大吵大闹,简直把人丢尽。丁市长家庭也差不多少,表面上看,丈夫是市长,妻子是妇联副主席,两人都是阳城台面上的人物,可骨子里哩,丁市长在机关里像只吃腥的馋嘴猫,据说夫人在省里也搭了个当厅长的老同学。至于副书记张大龙的儿子离婚,还有些常委、副市长或是家里婆媳不和,或是子女判刑坐牢,等等之类,基本上很少有称得上完美的家庭。

冯开岭家庭的完美,那是一幅公开展现在人们面前的风景画。夫妇俩就像一对高明而默契的演员与画师,夫唱妇随、琴瑟和谐,你一笔我一画,总是相互配合得天衣无缝。阳城机关有个好传统,市妇联、机关工委和事务局等单位,每到三八、国庆、春节总要组织几次活动,或是专门慰问一下机关干部们的贤内助,或是搞个拖儿带女的合家欢,总之就是唱歌、跳舞、表演节目外带聚餐,也顺便发点慰问金、纪念品之类。凡是这类活动,市委、市府领导自然大都是一个组织单元,十几个常委、副市长加上秘书长、秘书,也是几十口子好几大桌。

别看这种娱乐性活动,唱唱跳跳嘻嘻哈哈好像没个正经,其实里面的讲究大得很,一点也不比官场上的那些诡秘差多少,甚至直接就是官场游戏的一种自然延伸。委府之争也好,正副较劲也罢,平常大家比拼的是地位、权势与能力,这时则比试家庭与配偶,高下优劣一目了然,自我安慰感、成就感以及给对手的羞辱与打击,同样效果显著。每逢这种场合,洪、丁二位夫人就要摆开擂台,主要形式是相互飙歌。农村出来的洪夫人嗓门好,当年搞过乡村宣传队,唱得一嗓子老派民歌,特别是那一条大河波浪宽更是堪比郭兰英。丁夫人也不示弱,毕竟在妇联机关厮混多年,歌舞厅里整天浸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也是模仿得惟妙惟肖。两位夫人一旦上了场,热烈的气氛里马上就充满了火药味儿,联欢会就变得让人揪心起来。这时候,洪、丁二人也早已失去对局势的控制,只好眼睁睁当起看客。

冯开岭夫妇则不同。在这样的场合,他们从不坐在显眼处,也不做任何显山露水的动作。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依偎着,嗑瓜子、吃葡萄,相互不时你剥只橘子分给我,我撕根香蕉递给你,彼此交谈温情脉脉,与人交流也是笑意吟吟。夫妻俩都是跳舞高手,三步、四步、探戈、华尔兹样样来得。两人身材相当,冯开岭略显发福,朱洁依旧腰如杨柳,一旦随着音乐跳起来,那真是人随乐舞、乐随人动,节奏丝毫不差,步法纹丝不乱,男女浑然一体,完全给人以陶醉其中的美感。他们的歌喉也都不错,尤其擅长于合唱男女爱情歌曲。冯开岭偏好中音,浑厚深沉,朱洁高音敞亮,音域开阔,非常适宜合唱夫妻双双把家还、康定情歌一类的曲子。可是,能歌善舞如他们夫妇,却从来也不像洪、丁夫人那样,刻意卖弄才艺或与人斗法,而是尽力低调内敛,不事张扬。虽然每次活动他们都难逃主持人法眼,一再被点将邀请上台,可总要经过三邀四请,而且必定是在洪、丁夫人表演之后,他们才携手上场,稍展歌喉舞姿。

除了这样联欢、聚会的场合,平时有些接待任务,比如来了重要外宾,或是上边领导节假日来阳城度假,也有像杨副秘书长、年处长这样的朋友类官员非公前来,等等,如果对方也带了女人,而冯开岭又是主人,那朱洁就一定也要出场。到了这种场合,无论是作为市长夫人,还是作为冯开岭妻子,朱洁总是恰到好处地把分内角色做到位,从不让丈夫分心、担忧甚至难堪。

这样的机会一多,人们对冯开岭、朱洁夫妇的观感与印象自然就慢慢定型,再加上,他们夫妻二人从来没有传出过半点绯闻丑事,清正廉洁方面也无什么闲话,因此,投向他们的几乎全是羡慕的目光。每年评比文明家庭、五好家庭以及贤内助、廉内助之类,他们家总是榜上有名、一次不缺,有时社区和单位还常常重复表彰哩。

刚才所说,都是很多人眼里看到、心里感觉到的,属于表面印象而已。而秘书黄一平看到和感觉的,却似乎有些不同。

由于工作的关系,黄一平每天要随司机老关的车,专门到冯市长家接送他上下班。一般情况下,老关呆在车里,黄一平会上楼迎、送冯市长,进到家里是常事。在家里,朱洁对黄一平是客气的,可对冯开岭则不是那么客气,更加不见在公开场合的那种亲热。比如吃早饭,冯市长牛奶、面包、煮鸡蛋老三样,都是自己动手从冰箱里拿到微波炉上热一下,吃好后马上亲自动手把碗、杯、碟洗了。有时黄一平上去早了,就由他帮冯市长做。而朱洁也是自己动手,熬一小锅稀饭,煎一只荷包蛋,煮些银耳、莲子、百合之类,独自坐在桌子一头慢慢吃。晚上回来时,考虑到朱洁在家穿衣、洗漱方面的不便,黄一平一般只送到门口,看着冯市长进去了就打转。也有些时候,冯市长在外边喝多了,黄一平则一定要把他送到家,甚至帮他洗漱上床了再走。而每遇这种局面,朱洁照例冷眼看着喝醉了的丈夫,鼻子里轻轻哼一声,任他吐也好闹也罢,听任黄一平忙乎,她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而且,黄一平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冯、朱夫妇上班、下班从来不打招呼,单独面对时除了一声喂也无什么称呼,全然不像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甜蜜温馨。

也许正因为如此,黄一平便尽量少地介入冯市长的家庭生活,甚至能不上门则不上门。可是,很多情况下,你越想避免的东西却越是避免不了。这几年,随着冯市长公务繁忙,会议多、应酬多、讲话多,电话也是多得接不过来,很多电话就只得让黄一平帮着接听,其中有些就是朱洁打来的。比如,冯开岭老家来了亲戚、朋友或乡里乡亲,朱洁无暇接待;或者,儿子在澳大利亚那边遇到什么麻烦,凭朱洁的能耐并不能立即解决问题,等等,遇到这种情况,就要先经过黄一平这里中转。也有另外一些突发性事件,比如,朱洁不小心把钥匙落屋里了,站在楼下进不了家门;或者走在路上忽然想起家里煤气可能没关,单位又有急事需要处理,这样的事情,黄一平马上就向冯市长要了钥匙,自己跑腿解决了。还有一些应急类的事务,有时黄一平上门接、送冯市长,遇到家里没有酱油、盐、味精一类,朱洁正想出门去买,黄一平也会抢着到楼下超市代劳。

如此几年下来,黄一平发现,朱洁与冯市长之间的关系,依然是公开热、私下冷,或者说是表面热内里冷,可朱洁对他这个秘书,倒还一直比较客气,也相当信任。有几次,朱洁情绪不错,甚至还当面和黄一平开玩笑,说: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弟弟就好了,可惜我父母只生了我这一个。

黄一平发现,有时朱洁说这话时,神情有些落寞,也似乎有点伤感。他知道,像她这样的独生女,其实都有此情结,机关里好几个情况类似的女干部,都曾经和他说过这样的话。38晚六点,冯市长匆匆处理完手头的事务,离开阳城去了省城。

司机老关用车把他送到高速路口,那里有辆省城牌号的车早就等候在那里。

医院那边,今天晚上务必辛苦一下,明天我就赶回来。临走时,冯市长再次叮嘱黄一平。放心吧,有我和小汪哩。黄一平说得很坚决,意在让冯市长无忧去。黄一平从机关食堂拿了鸡汤、小菜、馒头等等,就让老关开车送他去医院。之前,他给汪若虹打了电话,把冯开岭和朱洁的情况说了,汪若虹说:刚刚接到家里电话,我父亲心脏病犯了,明后天是双休,我带小萌坐班车回去看看,朱洁那里你应付,帮我找个理由搪塞一下。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黄一平知道,汪若虹父亲生病是真,可她不愿意服侍朱洁也不假。县城里长大的汪若虹,虽说不是生在什么官宦富贵之家,可也有点娇小姐脾气,她最讨厌朱洁那种有些官气的夫人,更加不愿意苍蝇般跟在后边拍马屁。

车到第一人民医院门口,老关早早把车停住,说:今天家里有点事,我就不陪你进去了。

黄一平一笑,说:忙去吧。其实他也理解,司机老关和他一样,跟在冯市长这种官员后边,就算是无形中遭了绑架,也相当于签了卖身契一般,基本上就没了人身自由。老关牌瘾大在机关车队是出了名的,今天知道冯市长要去省城,肯定早就和一帮牌友电话约定,夜里打个通宵也是铁定无疑。让他早点走吧,何必两个人都绑在一起受害呢

拎着大桶小罐上得住院区,黄一平轻车熟路就找到朱洁的病房。病房设在二十一层住院大楼的顶层。缘于朱洁的特殊身份,仲院长给她选的是最里边一间独立套间,外间是个小会客室,里间是病床、洗漱室、卫生间,设施一应俱全,绝对整洁安静。

正是下班、晚餐时间,病区走廊上行人稀少。

果然,病房里没人陪护,非常寂静。病床上,朱洁一个人斜躺在那儿,泪痕未干,怒容满面,看见黄一平进来也没有多少表示,说明正当气头上。

进门后犹豫了一下,黄一平轻轻叫一声:朱大姐,我来了。然后,拉开床边的餐桌,将手中的鸡汤、小菜、馒头一一放到桌子上。

大姐饿坏了吧,这些饭菜还都是热的,现在就吃还是黄一平一边准备碗筷,一边柔声征求朱洁的意见。

没事,我不饿,先放那儿吧。朱洁话未说完,眼泪又下来了,默默抽泣一会儿,慢慢就哭出声来。

黄一平一看,慌了,赶紧劝慰道:大姐,您刚动手术没几天,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一生气不是更加伤身体吗冯市长工作忙,这不

忙忙忙他个杀千刀的已经忙得好几天没来医院了。朱洁不等黄一平说完,低声连哭带吼道。

黄一平赶紧出去把外边的门关了,又将通客厅的小门也顺手带上。现在这种濒临换届的关键时刻,冯市长的家事,朱洁的一时气话,都可能成为竞争对手和敌对一方攻讦的口实,绝不能轻易让外人听到。

朱洁哭了好一会儿,黄一平在旁边不停给她递面巾纸,又倒来一盆热水拧了毛巾给她,总算慢慢让她止住了泪水。

小黄,大姐这样让你见笑了。朱洁眼睛红红,却努力嫣然一笑。笑起来的朱洁,还是很漂亮很有风韵的。毕竟她才是四十刚刚出头的女人,平时保养得也很精心。

看着朱洁情绪好转,黄一平赶紧把吃的端上来,服侍她趁热吃了。同时,他自己也拿起馒头一起吃起来。他边吃边解释说:本来晚上是让汪若虹来陪你,可偏偏她父亲心脏病复发,好像情况还比较严重,就只好带着小萌赶回去了。

我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心情不太好,如果你有事的话,也不要在这儿陪我了。朱洁语气诚恳,情绪也慢慢恢复了平和。

没事的,冯市长不在市里,小汪她们娘俩又回阳北了,我就没什么事了,等你休息了我再走。黄一平说罢,用眼神征求对方意见。

那最好,你要没事就在这陪我说会儿话。朱洁马上接腔道。黄一平感觉得出来,其实朱洁这会儿是真希望身边有个人,可能主要是太寂寞了。

饭后,洗了碗筷,黄一平又端来一盆热水,拧了毛巾,让朱洁擦脸,还用杯子倒了温水让她漱口。做这些的时候,黄一平显得很尽心也很自然,而朱洁却一边尽情享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看。

事毕,黄一平就搬张凳子坐到床边陪她说话。

先说了些盐咸醋酸之类的家常淡话,两人都找到交流的感觉。朱洁忽然又提到那个姐姐、弟弟之类的话题:刚才我看你帮我做事,那样专注那样认真,我就在想,我要是有这么个弟弟,该多好啊

也许因为身边没有冯市长的缘故,黄一平竟然壮着胆子接应说:那你就做我干姐姐,我做你干弟弟呗。

不要。干的有什么意思嘛。朱洁的口气与眼神里都有很重的娇嗔之气,黄一平感觉到一种暖意。

不知怎么搞的,三言两语话题又扯到冯开岭身上。

朱洁抱怨丈夫对她不闻不问,列数近期对她的种种冷落。

黄一平则解释说:最近一段时期,冯市长确实很忙,换届选举之前事情很多。黄一平不辩解可能还好,这一辩解,朱洁又火了,腾地一下坐起来,怒道:他忙他忙个屁他姓冯的太不是东西了,连个畜牲也不如。我也不怕你小黄笑话,你也不是外人,今天我就是要倒倒苦水,也揭揭他身上披着的那张画皮。你知道他到省城做什么吗他是去会那个叫邹蓉蓉的狐狸精。你也不要帮他瞒了,他们的事我全知道,相信你也早就知道了,就连今天晚上是郑小光开车来接他,我都知道。哼,那个郑小光为了赚钱,把自己亲妹妹都搭进来了,还冒充什么大老板,狗屁

黄一平心里咯噔一下,仿佛瞬间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试探着问:怎么会呢郑小光和那个什么邹蓉蓉根本就不是一个姓,哪里谈得上兄妹嘛。

那两个狗男女一个跟父亲姓,一个是跟母亲姓,才迷惑了你们这些人。朱洁愤愤道。

难怪嘛,难怪那个郑小光与冯开岭关系那样亲密,也难怪郑小光在阳城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原来两只蝴蝶背后的女子,竟然是他的亲妹妹。

黄一平不敢接腔,也不希望由自己的嘴引出更多不该知道的内情。可是,气愤之极的朱洁却不管这些,她一定以为黄一平是知情人,也一定认为黄一平在刻意帮助隐瞒,因此继续厉言痛诉冯开岭,说:他在省城工作的时候,就和那个邹蓉蓉好上了,她还为他搞了一次假结婚。

朱洁告诉黄一平,这次住院体检,顺便做了次全身检查,结果查出rx房里有了肿块,虽说鉴定结果是良性,可还是让她感觉非常痛苦,非常志濉澳阒道我的rx房为什么会这样是夫妻生活不正常,是我长期孤独、郁闷的结果,我们已经几年没有像样的性生活了。朱洁干脆不管不顾,来了个竹筒倒豆。

昏黄灯光下,黄一平听着自己顶头上司如此机密的隐秘,内心轰响着万钧雷霆,表面却只能不动声色。他第一次听到关于冯市长的绝对隐私,也首次如此近距离地听市长夫人倾诉。他一边侧耳细听,一边打量着面前的朱洁。这个只比自己年长两岁的女人,虽然脸上有些淡淡的蝴蝶斑,皱纹也生得早了些,却仍然掩不住当年俊俏的风韵,再怎么叙说着对生活的种种不如意,仅凭平时的精心保养,也还看不出是这个年龄的女人。

就这样,朱洁一边说一边哭,尽情倾吐着满肚子的苦水。看得出,她很久没同人这么痛快发泄过了。也难怪,她一个副校长,又是市长太太,这些不可示人的隐秘,在学校没法和同事聊,就是在亲戚朋友那里,也不是随便可以说的啊。今天,她向黄一平倾诉,起初还有某种负气的成分,后来慢慢就有些控制不住了。渐渐地,黄一平对朱洁开始生出些同情与怜悯。他甚至觉得,这个女人平时虽然给人些许傲气和距离感,可这会儿却像一个邻家大姐,甚至是一个孤弱无助的小妹妹,一个曾经同桌的她。他想,如果她早年嫁的不是冯开岭,现在不是贵为市长夫人,那么她也许就不会这样孤独、痛苦。黄一平又给她拧了热毛巾,安慰说:朱姐,不要再哭了,眼泪会催女人早衰的,珍惜自己最重要。

面对热气腾腾的毛巾,朱洁竟没用手接,而是扬着脸迎上来,目光充满了期待。黄一平犹豫了一下,还是俯下身,帮她轻柔而仔细地一点点擦去泪痕。忽然,黄一平感觉朱洁呼出的气息急促起来,目光也有些迷离,他的手抖了一下,心跳随之骤然加快,脑子里立即陷入一片空白。

不知什么时候,朱洁已经敞开上衣,将黄一平紧紧抱住,火热的唇也迎了上来。黄一平原本僵硬的身体,在女人充满激情的摆布之下,渐渐活泛、生动起来,眼神与气息也主动迎合上去。朱洁顺势拉住黄一平的双手,按在自己胸部揉搓起来,先是轻轻,然后狠狠,似在要求那十指直接穿透皮肉。如此持续了一阵,两人的呼吸、体温、眼神都被激荡得趋于同步,彼此呼应日渐热烈。

不知何时,朱洁已经解了衣服,柔声却又坚定地说:来吧小黄,就兴他姓冯的胡搞,不兴我们姐弟也出轨一回啊。

39

就在黄一平与朱洁于医院病房里情绪失控之时,阳城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冯开岭也已抵达省城,被郑小光的专车直接送到一座高档小区内。车子停在一幢豪华别墅楼前,冯开岭下车,郑小光立即驾车离去,彼此并无只言片语,完全默契使然。

不等冯开岭掏出钥匙,门就轻轻开了。灯光下,如花般的邹蓉蓉早就捕鼠的猫一般扑上来,双手勾住冯开岭粗壮的颈项,一阵鸡啄米般地狂吻。冯开岭一手从背后关了门,腋下的皮包应声落地,然后紧紧接住了那具柔软而滚烫的身体。

说起冯开岭与这个邹蓉蓉的恋情,还要追溯到十几年前冯开岭初到省城工作时。那时,冯开岭随老书记调到省城,在省委办公厅做一名副处长。一般情况下,像冯开岭这样的干部,从阳城调到省城,由中等城市到了省会大都市,也算是在往高处好处走,别的家眷不谈,至少朱洁应当随行。而且,在办理冯开岭调动手续时,省委办公厅也主动过问了朱洁的随调事宜。无奈,朱洁态度非常坚决,坚持留在阳城工作,不来省城。表面上理由很简单:父母年纪渐老,不愿意离乡别土,而她又是独生女儿,父母在自然不能远离。透过表象探究本质,其实,当时他们夫妻之间已经开始出现一些问题。

本来,冯开岭当年与朱洁结婚时,条件并不占优。一个是农家出身,浑身土气,虽说在阳城师专做个团委书记,写得一手好文章,可在城市娇小姐朱洁眼里,还是差了些成色、轻了些分量。如果不是父母强扭硬拉,加上冯开岭使出软磨硬泡的赖皮功夫,朱洁是断然不会下嫁于冯开岭这种乡巴佬的。而在冯开岭这一方呢,起初对朱洁其实并无什么了解,相互之间也缺乏起码的感情沟通,完全是凭其惊人美貌就马上俯首称臣。因此,两个人结婚之后,朱洁就一直处于强势,冯开岭则始终居于守势,两人一旦拌嘴吵架,朱洁往往对他的那一套农民行止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专门戳他的软肋与痛处。冯开岭无奈,只好沉默不言忍辱纳之,最后还得道歉告饶,方能和解。

夫妻如此这般你轻我重此强彼弱,本来也很正常,一旦形成定势了,大家都已习惯,慢慢也就自然了。平常百姓之中,像这样吵吵闹闹白头偕老者不计其数。问题的关键是,冯开岭虽然出身贫穷,可在家里排行老末,从小也是受尽父母兄姊宠爱,再加上上学读书及至工作期间样样都出类拔萃,一向不曾吃得半点亏,对朱洁的种种不逊忍则忍之,于内心却并不心悦诚服。更何况,随着从师专调到市委,做了书记专职秘书,地位明显发生了变化,心理上也就相应产生化学反应,原本酸碱还算中和的状态,慢慢也就失去了平衡。这种变化与失衡,在别的夫妻也许就体现在吵闹,有的还会爆发出肢体冲突,严重者甚至分居离婚。可体现在冯开岭这种内敛型性格者身上,则是表面上的继续隐忍,骨子里却已经开始厌恶、生恨,渐渐就发展成冷淡、冷战。有的时候,之所以会出现夫妻两个各吃各的早饭、各洗各的碗,或者朱洁有事不直接找丈夫,而是让黄一平转告,往往就是冷战正烈的标志。缘于此,朱洁不肯来省城,也就完全是意料中事。

冯开岭以三十出头的年龄初到省城,显示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与聪明,而且,经过几年阳城市委机关熏陶,身上又早就脱掉土气,举手投足间便处处透露出一个男人干练、沉稳的魅力。那时,他吃住都在省委招待所,平时除了上班写材料,业余时间不是猫在房间看书,就是在招待所周围的林间小径上漫步、思考。

天下婚恋之情活该都有一个看似偶然的机缘。就在冯开岭调到省城的第一个中秋节,本来说好要回阳城与朱洁团聚,不巧节前一天电话里夫妻又吵一架,冯开岭就怄气没回去。中秋月圆之夜,千家万户团圆之时,冯开岭孤魂野鬼一般独自蹉跎在招待所后边的那条坡道上,心情沉闷、糟糕到极点。正当他思绪如脱缰的野马,在漫无边际处纵横驰骋时,突然间,前边一辆失去控制的自行车,不由分说直直向他撞来,其速度丝毫不亚于他头脑里的那匹野马。说时迟,那时快,冯开岭以他少有的敏捷与果敢,箭步上前,一把抱住自行车上的人,然后眼看着那辆车远远倒卧在路边草丛里。

后来的故事自然就落了俗套。骑车者正是二十四岁的妙龄女子邹蓉蓉,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在省图书馆工作,独自夜行是才从单位下班回家,急于与父母、哥哥吃团圆饭,而那辆坐骑突然失控则是刹车失灵所致。稍后,等到住在附近的郑小光及其父母闻讯赶来,自然对冯开岭这位救美英雄赞不绝口。当场一番相互介绍,原来,郑小光、邹蓉蓉的舅舅,正是当时的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年处长的分管领导。看看肇事者邹蓉蓉毫发无损,救人者冯开岭却摔了一个大跟头,胳膊处也有些轻微伤痕,郑小光谨遵母亲与妹妹之命,硬拽着冯开岭来到家里,一起吃了中秋晚餐。

此后一连数日,每天下班回来,邹蓉蓉总要绕到招待所冯开岭房间,或是给他送还清洗好的衣服,或是查看伤痕是否痊愈,有时也送点好吃的东西,慢慢就热络起来。久而久之,即使傻瓜也能看出,邹蓉蓉对冯开岭已然动了感情。而在长期独居省城的冯开岭眼里,年轻貌美的邹蓉蓉,不仅是他人生际遇中的一次偶然、一个奇迹,而且也是他见过的女人中的一个另类。邹蓉蓉读过大学,文化素养不俗,聪明智慧,能言善辩,往往你刚有前言她马上就有后语,彼此交谈起来共同语言和默契多多。而且,此女子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说话做事总是主动替人着想,从来也没有朱洁身上那样一种霸道。但凡天下男人都有一个共同弱点:喜新厌旧,或曰这山望着那山高。在这样的特殊环境下,面对这样的女子,冯开岭坠入情网又有什么稀奇在省城那几年,冯开岭与邹蓉蓉早已越过道德红线,私下租房同居。男方有言在先,女方也满口答应:冯开岭永远不可能同朱洁离婚。作出这种艰难的决定,倒不是担心朱洁闹事,而是出于对冯开岭政治前途的保护。要知道,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领导干部闹离婚搞第三者是绝对不可容忍的事情。邹蓉蓉的懂事,更加让冯开岭爱不释怀。后来,冯开岭依附的老书记、也就是省委秘书长突然病逝,他在省城的生存环境立即发生根本变化,便不得不主动提出重新回到阳城。当时,两人曾经发誓,不管距离多远,分开多久,相互的爱恋之心永不改变。

就在冯开岭回到阳城担任副市长不久,邹蓉蓉迫于家庭和社会舆论压力,悄悄在省城结了婚,对方是一位离婚多年的大学老师。可是,三个月不到,双方又火速离婚。事后冯开岭才知道,邹蓉蓉此举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根本目的则是希望与自己长相厮守。

既然不能给对方以婚姻的名分,那就得另外给予加倍的补偿。郑小光成立那个光蓉建工,及其在阳城大肆招揽工程,一方面是郑小光本人有此想法,另一方面也是冯开岭希望借此对邹蓉蓉有所补偿,有个交代。至于频频让秘书黄一平出面,那只是官场上的某种通行技巧。就冯开岭本意而言,郑小光挣得越多,就意味着蓉蓉的生活就越有保障,他自己心里也才会越平衡越安稳。要不然的话,凭她一个图书馆的普通馆员,怎么能够住上这样豪华的别墅一阵狂吻,多少补偿了多日分别的思念之苦。

这么急着让我来,有事冯开岭问。

没事,就是想你嘛。最近,你都快一个月没过来了。再说,看你消瘦成这样,我想好好慰劳慰劳你。邹蓉蓉答道。

进到屋里,桌子上已经摆好酒、菜,厨房里煲的汤也是香味四溢,逗得冯开岭胃口大开。

偌大的别墅,被邹蓉蓉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瓶子里的插花、墙上的壁画都是他们共同喜欢的那种。迎合冯开岭,让他感觉舒适、放松、愉快,是邹蓉蓉生命与生活的全部。这样的情调与氛围,自然与远在阳城的朱洁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磁场。

冯开岭隐隐约约也有点感觉,朱洁对他与邹蓉蓉的事似有所闻,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说实话,若非从政治前途考虑,他绝对会义无反顾地弃朱洁而投奔邹蓉蓉的怀抱。平心而论,冯开岭是幸运的,在官运与美女之间,像他这样鱼与熊掌兼得的官员,有,但不是很多,更不是全部。

40那次在医院里与黄一平激情之后不几天,朱洁主动要求出了院,回到家里休养。

马上要换届了,现在很多人眼睛盯着你,我住在医院里人来人往地探望,影响不好。再说,我回家了,你的生活也会有条理一些,好有充足精力投入工作。朱洁的解释,让冯开岭感觉有点意外,更有些惊喜。那天你在医院里和朱洁说了些什么看来你那天在医院里对她的一番开导,作用不小。冯开岭对黄一平说。

前几天抛下朱洁到省城约会邹蓉蓉,原本以为回来照例会有一场风暴,至少也应该是一场冷战,可令冯开岭意外的是,早在病房之外很远,就听到朱洁少有的开心笑声。夫妻相见,朱洁更是主动问候,情绪大好,根本没有发生任何不快。

也没说什么,只是帮你多解释了几句。黄一平尽量模糊着搪塞过去。

以后有机会,你尽量帮我多陪陪她,你朱大姐还是很喜欢你的,多次说过要认你做弟弟哩。冯市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

那是应该的。既然你们这么信任,我一定会把事情做好,让你们满意。黄一平自然只能这样应答,而且还要作出一脸真诚状。

那天在医院里,面对激情中的朱洁,毫无准备的黄一平根本来不及震惊和害怕,突然间脑子里一片懵懂,神志接近于零,而身体则竟然鬼使神差一般,完全像一具充满了进攻本能的利器。他以一个四十岁男人罕见的神勇,与久旱逢雨、饥渴难耐的朱洁一道,上演了一场惊天大戏。从内心里讲,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味、品尝到这种畅快淋漓的感觉了,同汪若虹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和庄玲玲有过却也不曾如此痛快与持久。与朱洁在一起,他由被动到主动,及至后来完全是一副蛮横架势,固然也有沉醉于朱洁曼妙身体、清雅体香、迷人眼神的成分,可骨子里似乎更多的是某种不可抑制的冲动与欲望。这种冲动与欲望,好像不完全是生理的本能,更不是什么高尚的爱情,而是隐隐有某些不洁甚至邪恶的因子。后来,激情退潮,理智回归,黄一平慢慢回味的时候,终于咂摸出那种因子似乎应该叫征服或报复。

征服报复这两个词把黄一平吓了一跳。征服一个主动示爱的女子,报复一个自己倚仗的靠山,自己竟然有如此阴暗的心理因为这两个词的出现与存在,他感觉亵渎了朱洁的付出,也玷污了冯市长的信任。为此,他非常非常地看不起自己

事实上,那天半夜还没等离开病房,黄一平就清醒了,后怕了,他当时就想向朱洁道歉、求饶,可是朱洁却因为短暂的欢悦,似乎马上就喜欢上这个给了自己安慰与快乐的男人,这个自己期望中的弟弟。

没关系,一切都与你无关,你也不要有丝毫担忧。他现在只顾自己快乐,不会关心我在做什么,更加不会关心你在做什么。你和我,只不过做了一对正常男人和女人之间应该做的事。朱洁用湿润的唇堵住了黄一平的嘴,没让他说出那些倒胃口坏情绪的昏话。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神知,不过天、地、神都会理解、原谅我们,却不会原谅那个混蛋和那个女人。看得出,朱洁内心并无丝毫的歉意与悔意。她刚才是激情的,也是本能的,可眼下她又是满足的、快乐的,似乎也是清醒的。女人与男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男人激情退却、本能消失往往很快就回归理性,而女人则也许会延续激情并因此生出真情,渐渐产生某种心理依恋与依附。

朱洁突然提前出院,而且变得情绪大好,甚至还含情脉脉地对冯开岭说了上边一番话,只有她和黄一平知道,其中完全有不可告人的缘由。

回到家里的朱洁,自然不会就此停歇下来好好休息,更加不会专心致志地把心思花在那个风流丈夫身上。只要一有空闲,她就会给黄一平发短信或打电话,有时甚至直接让丈夫出面发指令,让黄一平到家里来做这做那,千方百计创造见面的机会。

小黄,你帮我到超市买点米送回来。朱洁的口气不再像过去那样生冷。可是,似水柔情也会让黄一平胆战心惊。一平,家里没有食用油了,你买了送到家里,大姐等着要用。

冯市长的语气里也不再有无奈,而是充满欣慰。黄一平听了,仍然感觉如芒刺背。不过,黄一平无法不听从吩咐,他往朱洁那儿跑的次数陡然多了起来。

从黄一平内心里讲,他并不想这样频繁地去和朱洁见面。一方面,他知道朱洁现在是真心喜欢上他了,而他也已经有点喜欢上朱洁。经过和她的一番交谈与亲密接触,他发觉朱洁并非过去感觉的那般高傲与不可亲近,她的内心里其实有比平常女子更多的苦恼、忧愁,更何况,无论外貌还是性情,她都是那样一个可爱的女子。他总在设想,要是她嫁在平常人家,她的丈夫不是冯开岭,那应该多好啊另一方面,从潜意识里讲,他确实是害怕了。出身贫苦农家,好不容易上了大学跳出农家,一步步离贫穷、困苦越来越远,可他还是经常会做一个恶梦某一天,他莫名其妙地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农村,依然居住在茅草顶、泥土墙的老屋里,周围是浑身泥猴一般的玩伴,吃的还是玉米稀饭、蒸地瓜之类不堪下咽的食物。梦境中,他总是会在没顶的水潭里苦苦挣扎,大声呼叫: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最后,无一例外是在恐惧中醒来,浑身大汗,或者满脸泪水。每当噩梦醒来,他都反复想象,假如有一天真的失掉一切回到从前,将可能会是什么原因索贿受贿工作失职小人陷害意外不测这些他都曾经想到,甚至也想过因为女人,像洪书记原来那个秘书嫖娼,或者与庄玲玲之类的情人搞婚外情败露,却从来没想过会因为和自己顶头上司的老婆有一腿。这样的结局如果一旦事发,比之前边所列诸种,肯定会死得更惨、更彻底、更难看。

那么,如果不听从朱洁的话又会如何呢朱洁会因此生出怨恨,在丈夫面前诬告、中伤自己吗对此,黄一平也反复想过,最后的答案却是否定。其实,黄一平知道,朱洁绝对不是那样的女人,她走到这一步,既有家庭生活不美满、丈夫逼迫的结果,也有一个女人出自本能、出自人性的需要。也许,她在激情来临的一瞬间,只是内心脆弱到确已不堪支撑,或者只是把他当做了一个梦幻中的弟弟、期望中的异性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讲,她是值得同情、值得呵护的。因此,对于冯市长、朱洁的频繁支使,黄一平内心既忐忑不安,又充满期待,既甜蜜温馨,又痛苦难耐。一时间,他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

朱洁刚回到家里那几天,黄一平几乎每天都有机会见到她,有时甚至一天几次。多数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冯市长要么在会议上讲话,要么在几个宴席间忙于穿梭应酬,甚至因为夫人情绪好转,他往省城跑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因此,黄一平与朱洁见面安全绝无问题,不会出现被不速之客撞见或捉奸在床的现象。起初那几天,只要一有机会,两个人见面后照例会旧戏重演,没有什么主动与被动,也没有过多的过程铺垫,纯粹是自然而然的下意识举动。可是后来,每当双双赤身裸体,面对的还是那双充满激情的眼睛,吮吸的还是那样鲜红丰润的柔唇,抚摸的还是那具气息熟悉的躯体,却忽然做不起来了。问题不在朱洁,而在黄一平身上。他的心跳依然会加快,呼吸照样会急促,身体却坚挺不起来。朱洁着急,他也着急。试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是失败再失败,直至完全疲软。冷静下来的时候,朱洁一直耐心安慰他,帮他分析原因,劝他不要紧张,不要害怕,一切都处于绝对保险状态。他也在内心里反复暗示自己,不要让朱洁失望,不要失去男人的天性,可最终却还是无济于事。有一点,他始终没有告诉朱洁,也无法向她启齿:只要进入冯宅面对朱洁,特别是面对赤裸、激情的她,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另外一双眼睛,那眼神熟悉且充满温情,却令他不寒而栗、无地自容,一刻也不得安宁与镇静。

如此一段时间下来,两人的见面便成为了一种折磨与煎熬,是谓相别时难见也难。他当然能感觉朱洁的失望,也能感觉自己的绝望与濒临崩溃。因此,有一天,在经历了又一次失败之后,他终于流着热泪对朱洁说:大姐,算了吧,是我对不起你。

朱洁把他紧紧拥在怀里,泪流不止点头道:好弟弟,就当我们做了一场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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