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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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观点可能与你们有所不同,对与不对暂且不论,先说出来大家一起探讨探讨,唔一平啊,你那个什么唇齿论,虽然不无道理,表面上看似乎温情脉脉,非常能够打动人、迷惑人,可是毕竟有些牵强,甚至具有极大的虚伪性、欺骗性。你想啊,唇与齿是什么关系,那当然是平行关系,颇具江湖气息的哥们儿义气。虽说领导与秘书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可毕竟分工有所不同,事实上的地位不对等是客观存在,所谓唇齿相依也好,唇亡齿寒也罢,一般情况下也许能够做到,特殊情况下就未必嘛。
廖志国的鲲鹏馆项目,开始进入议事日程。
那天晚上,他把市府秘书长江大伟和黄一平召集到一起,说:我们几个先碰一碰,看看到底怎么搞,多大的规模比较合适,按照什么程序推进,等等。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唔
关于鲲鹏馆,黄一平已经提前知道了廖市长的意图,江大伟则是第一次与闻。
由于刚刚参加了一个宴席,接待副省长,喝了不少二十年版的茅台,廖志国的酒意还没有消散。加上,廖志国和冯开岭差不多,是个典型的夜猫子,晚上十一点前往往找不到兴奋点,而是越到后半夜精神头越足,也才越找得到灵感。
于是,先闲聊。
今天那个副省长,有点意思。唔廖志国说。
好像是第一次来阳城视察吧,分管全省交通,摊子挺大,排名落后,实际权力靠前哩。江大伟应和道。
晚上接待的那个副省长,原是北边一个贫困市的书记,三个月前省府换届时刚刚当选,正是此公以区区二十票不到的微弱优势,挤掉了阳城市委书记洪大光的位置。不过,洪大光还算大度,白天与廖志国一起全程陪同考察,晚上组织的宴席档次也很高,不仅上了包括刀鱼、河豚在内的全套阳城特产江鲜,而且拿的是二十年茅台。通常情况下,一般的副省长、常委都没有这个待遇。
这个位置本来应该是洪书记,唉廖志国一声叹息。
江大伟笑而不语。黄一平更加不敢接腔,赶紧起身给廖志国和江大伟杯子里续水。
那个副省长的秘书,更有意思。呵呵廖志国转换话题,不禁失声笑道。
是啊,主动帮领导代酒,居然自己喝得当场吐了。江大伟也笑了。
我扶他到厕所,差点喷了我一身哩。黄一平说。
副省长的那个秘书,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据说是从市里带到省里的,举手投足不免北部落后地区的土气与拘谨。更可笑的是,那人酒量本不大,却自告奋勇一杯接一杯帮省长代酒。今天,桌子上的主陪是洪大光,对于以胜利者姿态出现的竞争对手,多少还心存一点芥蒂,一看省长秘书这么能喝、想喝,立即给身边一帮人使了眼色。于是,大家拿出十二万分的热情,轮番给副省长敬酒,最后把这个秘书当场就喝趴下,吐得黄胆都出来了。秘书出了洋相,而且是在阳城市委书记洪大光面前,这个问题就不能简单化。当时,副省长脸上虽然笑嘻嘻不动声色,可目光里还是对秘书表露出了不满之色。可以想象,回到省城后,秘书挨一顿臭骂是肯定的了。
你说说,我们拿的可是二十年的正宗茅台,一杯就是好几百块钱,那么好的酒,吐得到处都是,多可惜啧啧廖志国脸上带笑,眼神里却满是不屑。
是啊,是有点过了,后来吐成那样,就连副省长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江大伟说。
看来这个秘书,还不是很成熟。黄一平语气委婉。
这话就说对了毕竟是我廖某人的秘书,一眼看出了问题的根本所在廖志国赞道。
你们想想啊,今天的酒席是什么含义新任副省长首次来阳城视察,这是表面现象,本质上哩,是两个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分别以胜利者和失意者的姿态直接面对,不要说一个小小秘书,就是我们这些人,包括省里那些厅长、副秘书长们,都是陪衬,统统得后退三步。此其一。其二,副省长与洪书记的这种阳城遭遇战,本来拼的是一种心理较量,就像武术上讲的内功与意念,需要文火煲汤般慢慢来,可你一个秘书好戏刚刚开场就急吼吼跳将出来,好似阳城这边要谋害省领导一样,单显得他有忠心救主的好思想,这便把两个对手内心深处的东西一下就逼了出来,只得图穷匕见,硬上外功。何况,你个秘书,没得到领导明示就冲出来抢着喝,可能是平时养成习惯了,在他是按照常理、常规出牌,可恰恰今晚的酒席是那种非常理非常规性质,牌理完全不一样嘛。其三,这个副省长的酒量我还是有数的,至少八两出头,咱们洪书记未必是他对手,真就拼下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哩。其四,那茅台酒可是事务局直接从茅台镇拉来的真货,生生在酒窖里埋藏了整整二十年哪,刚才你们也喝了,几千块一瓶的货色,那个绵软醇香,那个回味无穷,对任何爱酒之人绝对都是至尊享受,就是副省长也未见就经常有幸享用,你凭什么端起领导杯子就干,放下杯子就吐像话吗唔廖志国妙语点评,嬉笑之间举重若轻。
精彩绝对精彩之极一个我们看来平常的酒宴,让廖市长这么法眼一过,竟然有了如此深意,真是聆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江大伟的恭维话虽然不免肉麻,却也说在点子上。
想不到,廖市长对秘书一行,也是个专家哩。刚才酒桌上,我们也觉得那个秘书表现不佳,却只是看到表面现象,根本没有想到这么深。黄一平赶紧附和。
没吃过猪肉,还能没听过猪叫唤廖市长虽然没有做过秘书,可从乡到县再到市一直做的是党政主要领导,用过那么些秘书,自然早就成为这方面的权威了。江大伟说。
哈哈,看你们把我捧的,难道这就是那首民谣里说的一捧好,既然说到这个话题,我们不妨探讨探讨。你们两个,一个是市府大总管,一个是副处调,在秘书岗位上工作很多年了,先后也跟过不少领导。今天我倒要考考你们,一个秘书何为合格、何为优秀领导与秘书之间怎样才算达到默契或者换句话说,秘书和领导究竟应该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廖志国问。
黄一平一听,心底一动。这个问题,于他再熟悉不过,前些年,曾经和冯市长进行过多次探讨。
一平啊,你跟冯市长时,他不是有个著名的唇齿论吗真是想到什么来什么,果然,江大伟抢先开腔,目光与语气里且都有些深长意味。
唔说来听听。廖志国马上来了兴趣。
黄一平自然不敢掩饰,马上一五一十把当年与冯开岭对话的情景,简要复述一遍,其中难免有些删繁就简的地方,也是根据眼前现实不得已而为之。不过,他的叙述基本还算忠实于原状。
廖志国听得很认真,且不时凝神静思,却没有马上发表评论。待黄一平说完,他又示意江大伟:嗯,唇齿论。你是大秘书,也说说高见。
依我看,秘书除了基本的政治素质、个人品德、文字功夫,关键在服务二字。你想啊,像廖市长你们这样的重要领导,操持一方党政,可谓殚精竭虑、日理万机,很多事情都得亲力亲为。给你们配个秘书,绝不单纯是配了一个文字匠,一个木偶似的保镖、随从,而是要帮你们减轻生活负担、做好服务工作。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一个合格、优秀的秘书,得像冬天里的暖炉、夏天里的冷饮、饥渴时的甘露、跋涉途中的拐棍,随时随地让领导称心满意。说得不客气一点,如果所有的秘书,都能达到当年李莲英服务慈禧太后那样的水平,也就算是圆满了。江大伟所言,与他的实际经历比较接近。当年他做秘书时,那种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样子,就曾被机关里一些人背后称作江公公。
哈哈哈,有意思。你们两个,一个是唇齿论,一个是服务论,甚至还搬出了个清朝太监,真是有意思廖志国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的观点可能与你们有所不同,对与不对暂且不论,先说出来大家一起探讨探讨,唔一平啊,你那个什么唇齿论,虽然不无道理,表面上看似乎温情脉脉,非常能够打动人、迷惑人,可是毕竟有些牵强,甚至具有极大的虚伪性、欺骗性。你想啊,唇与齿是什么关系,那当然是平行关系,颇具江湖气息的哥们儿义气。虽说领导与秘书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可毕竟分工有所不同,事实上的地位不对等是客观存在,所谓唇齿相依也好,唇亡齿寒也罢,一般情况下也许能够做到,特殊情况下就未必嘛。尤其是生死存亡、性命攸关的时刻,就更加不可能了。这个,别人没有体会,你黄一平总会有的吧还有,大伟那个服务论,实在倒也实在,却过于庸俗与浅表,对一般平庸领导而言也许可以接受,可是对理想志向、能力水平不俗者来说就远远不够,毕竟各人的境界与要求不同。在我看来,生活上的周到服务,还只是秘书的一个侧面,属于起步层次、初级阶段,更重要的是工作上的辅佐、感情上的融合。唔
很显然,廖志国对自己的这番高论感觉非常满意,且大有继续发挥下去的兴致。
好的秘书,应该与领导合二而一,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体。这就像一具健康的肌体,如果领导是大脑、是心脏,那么秘书就应该是耳朵、是眼睛、是喉舌、是手脚,总之必须是领导肌体上的一个有用部件,而千万不能是多出来的疣子、痦子、第六趾,或者是干扰肌体正常运行的鸡眼、肉刺,更加不要做盲肠、病毒甚至癌细胞。
衡量一个秘书是否优秀,主要看他和领导之间的关系达到了怎样的境界。别看有的秘书整天在领导面前忙前忙后,俯首帖耳,可是未必就能和领导想在一个点子、忙在一个节拍上。秘书分三种:一种是知己心腹型,一种是基本信任型,还有一种是表面应付型。所谓知己心腹,那就是彼此心有灵犀,无论公务还是私事,包括个人感情隐私,无话不可谈,无事不可托,彼此信任甚至胜过了自己的亲人。基本信任哩,那就可能仅仅限于公务范畴,局限于工作上用得比较顺手、放心。至于表面应付那种,相互可能就像一对没有感情的夫妻,看上去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却存有极强的不满之意、戒备之心,距分居、离异也许只是一步之遥。
廖志国的一席话,令黄一平感觉震动。
幸亏此时来了一个电话,听上去好像是苏婧婧从阳江打来的。趁着廖志国接电话,江大伟借机上了厕所,黄一平也独自溜到走廊上。他真是有些担心,如果继续说下去,廖志国会不会说出什么令人难堪之言。
眼下的话题,虽然是由刚刚结束的晚宴扯起,谈论的是副省长秘书该不该帮领导代酒的事,可到最后还是慢慢渗透到自己跟前。就像一汪正在蔓延的水,撵着你的脚步追,避不开躲不及。
跟随廖市长两个多月来,他们之间也有很多聊天的机会,有时是在车子上,有时是在办公室,包括在阳江廖市长家里,话题也很广泛,气氛大多比较随意。像今天这样聊及怎样做秘书、领导与秘书关系之类,却是第一次。而且,廖市长这通评述,很显然并非完全随兴而发,而是早就酝酿在胸,绝对是预有准备。
黄一平忖度,廖市长关于唇齿论的一番点评,自然是冲着自己与冯开岭的那段往事,既有对冯的针砭,也有对自己的提醒。然而,关于江大伟服务论的评述,是否另有所指呢难道这两个多月来,廖市长已经看出了自己内心的小九九,对自己的某些做法心生了不满
窗外,满天繁星闪烁,柔柔的风迎面吹拂。他不禁静下心来,检视起自己跟随廖市长以来的所作所为。
事实上,重新回到市府之后,一方面,他对廖市长充满了感激之情,决心以加倍的忠诚、努力加以报答,另一方面,自己制定的那个三不的原则,又时时警醒甚至制约着他,务必牢记教训,勿因一时冲动而重蹈覆辙。因此,在如何做好廖志国秘书这个问题上,他也颇费了些心思,甚至不得不动了点心计。
黄一平自忖,按照自己的能力、特长、个性,应该是那种幕僚、谋士型秘书,侧重于在工作上给领导以更多帮助。过去十年里,尤其是跟随冯开岭五年中,他实际也是这样做的,无论是撰写文章、协调关系还是参与权力谋划,都尽力贡献自己全部的智慧与力量。可是,最后的不堪结局却宣告了他的失败,无异于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于是,他只得极力调整、改变自己,把努力的方向、服务的重心从工作转向生活,甚至不惜拾起向来被自己唾弃的马屁术,目的只为避开矛盾,免陷漩涡。就过去十多年秘书生涯而言,虽然这不是他的所长,可在这两个多月的实践中却也算得心应手。
譬如,黄一平非常注意对廖志国个人习性的观察,把握其性格特征与情绪变化的规律,尽量做到见机行事、见风使舵,给领导创造一个良好的情绪氛围。他在廖市长身边没几天,就非常熟悉了廖市长的一系列肢体语言。廖志国说话时,动作基本集中在右手:劈掌,表示下定某种决心;握拳,代表内心里激动或愤怒;食指竖起频频晃动,是谓坚决反对的态度。还有,廖志国基本烟不离手,从他右手夹烟的姿势,也能解读出他丰富的内心:思考问题迟疑不决时,香烟夹于靠近食指与中指的指尖处,烟灰积得很长却不弹掉;心情大好时,香烟夹于两指中间,一口接一口吸着,咝咝之声大得有些夸张;生气时,烟蒂会留得很长,且频频以拇、食、中三指狠狠揿灭于烟缸中;大怒,则会将刚刚点燃的香烟,在手指间捻成粉末。根据这些信息,黄一平在安排会见、视察、会议、宴席时,就会及时提醒有关方面,注意廖市长的情绪变化,该强化的强化,当回避的回避。为此,廖志国经常夸奖他:嗯,毕竟是资深秘书,就是有眼色
再比如,廖市长人到中年,因为长期居于领导岗位,工作繁忙,难免落下很多身体方面的毛病。黄一平按照苏婧婧的指点,想方设法为他提供保健、减缓病痛。廖志国腰、颈椎都不好,坐、走、站久了就会酸痛难忍,黄一平经过仔细观察发现,从汽车到办公室、宿舍的座椅都存在问题要么颈部没着落,要么腰部腾了空。于是,他根据那些椅子的特征以及廖市长的身高、体型,特别制作了几只抱枕,有的垫在后腰上,有的附在肩颈部,再坐上去整个后背就服服帖帖没了空隙。
这里,需要特别说一下廖市长办公椅上的那只抱枕,堪称黄一平秘书生涯中的一个杰作。记得黄一平回归市府头一天,先后三次应召到廖市长办公室听命,发现那只高大气派的真皮座椅上,居然垫了厚厚一叠书,崭新的黑皮已被磨出了白色。据此,黄一平不由想起小学课本上那篇经典课文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那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焦书记,因为抵御肝病折磨,将藤制座椅后边磨出一个大洞哩。凭借多年秘书生涯的历练,加上自己长期案前静坐的体会,黄一平自然猜到廖市长腰疾的严重程度。于是,他当晚回家便取下书房椅子上的抱枕,摸摸里面的弹簧、海绵依然结实,赶紧找到楼下缝纫店,请店主选用最好的面料,重新包装缝制如新。第二天,黄一平再到廖市长办公室送文件,恰好廖志国正在和那把座椅较劲,好像椅子上有一百个钉子似的。黄一平见状,马上撤掉那些硬邦邦的书,将柔软的抱枕往椅子上一放,无论色彩还是大小,都非常合适。待廖市长往椅子上一坐,再那么一靠,我的天哪完全是天衣无缝、恰到好处。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个唔当时,廖志国的眼睛里甚至有点湿润。
与此同时,黄一平还委托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仲院长,悄悄帮助找了一个名中医,教他人体穴位和按摩方面的知识。经过大约十天左右的抽空练习,他的按摩水平已经达到准专业标准。之后,他便成了廖市长的专业按摩师。每天,只要廖市长在办公室坐久了,黄一平就过来帮他按摩,由头、肩、臂到腰、腿一通揉捏下来,往往会让廖市长倦意顿消、满面春风。有时,廖市长接待些并不重要的来访者,或者是会议、宴席、视察活动的间隙,黄一平也会插空上来帮他捏几下。
还譬如,黄一平过去当秘书时,不怎么过问领导的日常生活。北京下来挂职的魏副市长本来就有些大大咧咧,冯市长也有些不拘小节,少有需要他这个秘书操心的生活琐事。可是现在不同了,廖市长是个生活上颇为讲究之人,出面、出场、出镜的机会多,且是孤身一人在阳城,又有苏婧婧无数次悉心关照与拜托,他这个秘书就得格外当心了。也是从江大伟的马屁术中受到启示,黄一平跟随廖志国后,特意将自己的公文包由过去的小巧玲珑型,换成了具有好多夹层的特大号,里面除了必备的手提电脑、纸、笔、本子以外,还备了手机充电器、剃须刀、护手霜、护发素、电吹风、鞋刷鞋油,甚至连袜子、针线、纽扣都放了进去。到后来,发现廖志国也是个有故事的领导,黄一平还专门到计生办要了些特殊物品,放在公文包最隐秘的一个夹层。有了这个百宝箱,黄一平跟随廖志国出门就坦然多了。
别看廖志国平常西装革履,可黄一平在车子后备箱里还是预备了好多套衣服、鞋子,其中有多种颜色的西服、夹克衫、运动休闲装,还有军用胶鞋、雨衣、水壶、挎包,甚至连那种上世纪流行的长筒橡胶雨靴也准备了。千万不要小看这些配置,果然就是有备无患、万无一失,关键时刻还真派上用场帮了大忙。上月初,省委龚书记下来沿江三市视察,原本说好只顺道看看城建,主要是召开座谈会听取工作汇报。这边市委办根据惯例下了通知,包括洪大光在内的阳城官员全部西装领带,在高速道口列队迎接。结果,等到龚书记一下车,这才发现省领导全部是夹克衫、运动鞋,原来是行程有变,座谈会前先要视察企业和农村。这下可好,洪大光们的正装与省委领导的便装反差强烈,显得非常刺眼。可千万别小看这种着装差异,知情者明白是阳城市委办与省委办没有及时衔接上,属于误会,不知情者可能就认为阳城官员与省委领导步调不一、离心离德,说小了是工作疏忽,说大了就是政治性失误。幸亏黄一平平时准备充分,廖志国与龚书记握手后回到车里,马上换了夹克,又让黄一平也给洪大光拿去一件,这才解除了尴尬。
应该说,黄一平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廖志国的生活习性摸得如此之熟,且服务上也做到无微不至,已经相当可贵了。
可是,刚才廖市长对秘书的一番高论,似乎另有含义,黄一平自然感觉惊慌。
神聊海侃了些时候,跑了两趟厕所,眼看着一杯茶很快没了颜色。
黄一平灵机一动,马上跑到对面自己的办公室,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叶拆开来,说:这儿有一盒茶叶,据说相当不错,请廖市长鉴赏一下。
廖志国接过,先不看外包装,而是拈起几片茶叶在鼻子底下嗅嗅,再放进嘴里嚼了嚼,当即点头道:果然是好茶如果我没说错,一定是阳江八道山上的毛尖,而且是正宗百年老树上的雨前茶。你小子神通广大嘛,现在连我都喝不到这样的了,快说,哪里来的
黄一平一边帮廖志国和江大伟清理杯中残茶,一边回应说:前两天冯市长托人捎来的新茶,一直放在小马那儿,下午才送过来哩。
呵呵,毕竟是老领导,旧主念旧谊嘛,眼看我这个阳江老市长,也只好跟在你小子后边沾光啰,唔廖志国笑着说。
黄一平把泡好的茶端到廖志国面前,趁势用余光瞥了一眼,确认廖志国脸上并无愠色,这才放下心来。
说实话,自从小马告诉他冯开岭捎来茶叶,他的心里就一直饱受困扰过去几个月,他和冯开岭之间已然断了联系,主要是他不想再沉浸在往事的痛苦回忆之中,希望将故人旧事统统抛却。现在,对方忽然捎来茶叶,自然是听说了他回归市府的事情,多少有些安慰加祝贺的意思,也表明冯开岭并非完全放下他。因此,这时若再拒收或退回茶叶,就显得他太小肚鸡肠不近情理了。可是,这盒茶叶于他又如一块烫手山芋,委实让他难受不告诉廖志国吧,万一日后知道了,说不定会误解他与冯开岭暗中勾连不断。说吧,又怕解释不清,反将一卷丝理成一堆乱麻,同时也显得他对旧主不够忠诚。眼前如此处置,可算浑然天成、不着痕迹,了却了他一桩心事。
茶一会儿就泡开了,碗盖甫揭,一缕清香即刻便袅袅弥漫开来。
廖志国轻轻举起茶杯,端至唇鼻之间,微闭双目,屏气凝神,让水汽顺着鼻息缓缓沁入。等到五脏六腑被茶香滋润得差不多了,这才轻启嘴唇,略微一嘬,让茶汁从齿缝间一缕缕吮吸进口腔。那茶,在嘴里自然要好好游荡一番,而后才恋恋不舍地通过咽喉奔向胃肠。就这一口茶,沿途会弄出一连串好听的声响,虽有些夸张,却表达出某种极尽享受的愉悦与。
看着廖市长品茶,真的是一种享受。古语说宝剑配英雄,这么好的茶让我们这种不懂行的人喝了,委实有些糟蹋哩。江大伟感叹道。
也是,我们平时喝茶多如牛饮,最多也就知道绿茶红茶,喝在嘴里浓淡相差无几,有时连新茶陈茶也分不清哩。黄一平说的也是实话。
廖志国喝了好茶,又听了江大伟、黄一平的好话,自然通体舒泰,精神倍增。他缓缓放下杯子,咂了咂嘴,道:中国茶文化源远流长,历千年而不衰。就像读书、画画、唱歌、演戏、打拳、耍剑一样,一切都讲究个门道,喝茶,自然也有茶道。这茶道的关键,是要识茶、懂茶,知道如何辨别茶的好赖优劣,否则就失去了品茶的趣味,也没有了文化的含义。就说我们阳江八道山的毛尖,那可是从明朝就开始上奉皇室的贡品,好多史书上都有记载。八道山是闻名遐迩的道教名山,地处江南平原的阳江南郊,依江傍湖,得天下独具之温润气候。山的周围,有茶树上千万株,所产茶叶虽然也都不错,却独独只有山腰以上的那几千棵才是树中之王、茶中。现在我们喝的这种茶,就是由那些树上采摘下来的。
像花树开花、果树结果一样,茶树产茶也是顺应天地气象,有极强的季节性。上好的八道山毛尖茶,自然以谷雨之前采摘的最为宝贵。
说到这里,廖志国一手斜端杯子,一手以两指轻拈出一片茶叶,举至眼前示意江大伟、黄一平靠近,道:你看这茶叶,采自清明前后数天内刚长出的新叶,状如含苞欲放的花蕾,正是欲展未展之际,不仅色泽嫩绿,而且叶片细薄如翼,外观具有细、圆、光、直、白毫多的特点。八道山毛尖泡出的茶汁,香重、味浓、色艳,含在口中滋味醇绵,甘甜清冽,绝对让你一杯在手不忍放下。当然啦,我们阳江考究的人家,泡这样上等的新茶,一定得是隔年秋冬积下的天落雨水,以瓦釜煮沸,茶具也必是宜兴正宗紫砂,味道才更加纯正。
廖志国一番茶理论,又让江大伟、黄一平两位听众目瞪口呆,半天插不上话来。
确实,廖志国平素并无别的嗜好,只有茶与烟不可须臾或缺,而且茶是排在二者之首。只是,身为政府首脑日常事务繁杂,而且也要注意公众清廉形象,这种爱好无暇公开显示,也不便过于张扬。不过,黄一平作为贴身秘书,还是知道些表象掩盖下的真情。
刚到廖志国身边,黄一平便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不论在什么场合,面对什么人,廖志国只喝自己带的茶,也只抽自己身上的烟。廖志国有一只随身携带的茶杯,专门用于公众场合,外形酷似普通扬州酱菜瓶,外边用塑料线编织成密密匝匝的网套,一看就是使用很久的旧物。那只须臾不离的烟盒,也是很普通的旧样式,疑似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产品,上边已经露出一些锈色。廖志国这两样行头,给人观感极朴素,尤其有时坐在主席台上,让那林林总总的高档不锈钢、磁化杯们一衬托,感觉不免寒酸。可是,如此表象之下,却有深奥内容。
原来,廖志国的茶杯绝不是酱菜瓶之类的普通物件,而是一件不锈钢外壳、紫砂内胆的特制品,既具良好的保温功能,又不致茶味走失或变异。那么高贵的杯子,用苏婧婧亲手编织的玻璃丝网一套,使用多年已黯然失色,每每放在主席台上,显得非常低调。那样陈旧朴素的外形,即使放在农村乡镇长们的杯子堆里,也不觉得扎眼,与普通民众的距离陡然就拉近了。可是,杯里的茶叶却非等闲之物。在阳江时,廖志国一般只喝家乡特产的八道山毛尖,而且唯新产的顶级春茶与秋茶才喝。到阳城后,正宗毛尖不容易搞到,加之可能也不愿麻烦别人,他便改喝阳城这边风行的西湖龙井,但也必须是明前或雨前的新品。对茶的新鲜程度、品质好差,如上所示,廖志国绝对不必费什么口舌,只要经他鼻下一嗅,或者让他两指轻轻一捻,马上就能得到确认。
廖志国不仅喜欢喝好茶,而且喜欢喝浓茶。他的杯子里,总是半杯茶叶半杯水,而且每两小时就得更换一次。泡茶、换杯这样的琐事,自然是黄一平的职责之一。每每帮廖市长更换茶叶,内心里不免暗暗算计:如果按照每斤六万片左右估算,这一撮特级龙井,怎么说也有上百片,一杯泡下来就是百元以上,光是这一天的茶水,就要消耗四五百元哩。当然啦,茶叶再贵,也无须黄一平操心,廖市长这边接近断货了,他只要悄悄告诉市府事务管理局一声,不出一个小时,局长就会亲自把茶叶送来。而且,每每看着廖市长喝茶,就像品酒一般,嘴里发出咝咝啦啦的声音,黄一平就会在心里说,领导喝舒服痛快了,才有精力、情绪好好工作,羊毛出在羊身上,最终还是服务阳城人民。何况,廖市长是有恩于自己的好领导,他喝点好茶还算计什么呢喝茶,总归比贪污受贿要好吧
再说廖志国吸烟,也是很有意思。
廖志国的那只烟盒,是一个并不知名的普通名牌。烟厂地址在阳江,其实该厂却不产烟,而是与外省一家著名烟厂合作,那边出卷烟这边贴招牌,主要是以此提高阳江的城市形象。现在,这个牌子的烟有两种,一种是五元一包的劣质烟,一种是二十元一包的中档烟,前者多为平民百姓消费,后者则专供机关里接待用。廖志国往主席台上一坐,就喜欢把烟盒掏出来,大家都以为他是难忘故土,还在为阳江做广告。其实哩,那盒子里装着一种白皮烟,是某知名烟厂专门生产的,主要用来供给某些特定群体。在阳江,由于同烟厂的合作关系,这种烟自然不难搞到。廖志国调来阳城后,就由两市烟草局专门沟通,交接了供货关系。这种白皮烟,据说每支价格六块钱,而且全是当月生产的鲜货。正因为如此,廖志国几乎从不给别人发烟,也不抽别人的烟,除了黄一平负责续货,其他没人敢随便动他的烟盒。
除了普通卷烟,廖志国还时常喜爱抽一支雪茄。特别是每当夜深人静坐在办公室或回到宿舍,一人独处或只有黄一平相伴,他就会点燃一支雪茄,改换一下口味。那雪茄,是由江大伟出面联系,通过阳城驻北京办事处购买,据称直接从古巴哈瓦那进口,每支价值好几百元哩。
廖市长是个富有生活情趣的领导黄一平如是恭维廖志国,也如是告诫自己。
一通闲话扯下来,时间就到了十一点多。此时,廖志国眼睛开始放光,右手挥动频繁,已然进入他精神最为饱满的时刻。
好啦,扯远了,下边咱们进入正题喽廖志国主动刹车。
江大伟赶紧掏出本子和笔,准备记录。黄一平则打开手提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敲打出一行标题:廖市长夜谈鲲鹏馆。
一上来,廖志国先把鲲鹏馆的构想大概描述了一番,主旨与前几日在汽车上向黄一平描述的相当。不过,黄一平也发觉,时隔数日,这个项目在廖市长的脑海中已由单纯的理念,渐渐形成了一个轮廓,甚至有了三维立体的感觉。
这个超大规模的项目,取名鲲鹏馆,除了寓意阳城古代的鲲鹏城美称,外形也要做成鲲鹏展翅状。这只巨大的鲲鹏,是一组结构完善、布局合理、分工明确的建筑群,主体是一座三万人以上容量的大型室内体育馆,两翼分别是现代化歌舞剧院和电影城,此外还有娱乐、休闲、餐饮、会展、宾馆等全套附属设施。主体体育馆按照北京奥运鸟巢的样式,设计成可以自动开闭顶式,这样至少在国内也算是别具一格了。廖志国的叙述一如既往地充满鼓动性。
黄一平一边做着记录,一边观察江大伟的反应。他知道,江大伟在市府工作时间很久了,从办公室秘书、副主任到副秘书长、秘书长,先后侍奉过几任市长,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机关油子,凭他对阳城官场现状的了解,及其在机关这么多年的道行,不会对廖志国的这个项目没有反应。
果然,在廖志国对鲲鹏馆激情描述的过程中,黄一平从江大伟面部肌肉的轻微抖动中,敏锐捕捉到了其内心的微妙反应起初震惊,继之疑虑甚至还有一些惧怕,后来强作放松、平静。这说明,江大伟对廖志国的这个举动思想准备并不充分,或者说,他至少目前并不看好这个项目。
黄一平从进市府办那天起,就一直在江大伟手下工作,对他表情神态的解读还算准确。对于江大伟的这种内心反应,黄一平并不感觉十分意外。
事实上,就在那天送廖志国回阳江途中,听他说起准备花二三十亿元搞鲲鹏馆工程,黄一平心里就暗自吃惊。过去十年,冯开岭分管城建、交通,何曾听说过这么耗资巨大的工程别说是二三十亿,就是二三亿的项目,也往往要折腾几年才能上马,最终还得七折八扣弄得面目全非。刚才听廖市长将工程一番具体描画,如此超大规模的项目,要想在阳城顺利实施,令人感觉震惊、疑虑甚至有点恐惧,完全是情理中事。
可是,几乎没等廖志国说完,江大伟的腮部就不抖了,而且嗖一下就站起身来,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道:好太好了这个创意简直太奇妙了北京奥运会召开在即,鸟巢已经成为举世瞩目的一个经典建筑,我们这个鲲鹏馆一旦建成,真就与之成双成对、遥相呼应了。那时的阳城,一定会因为这个宏伟工程而闻名遐迩、流芳百世
接着,江大伟鼓动他的如簧之舌,分别从政治、经济、历史、文化、体育、旅游等十个大的方面,对此工程的重要性、必要性、及时性进行了充分论述,而每一个大的方面,又细化成若干小的层次,累计有三十多个条目。虽然是即兴式发言,却具有极强的理论性,且逻辑严谨、表述准确,不仅说得廖志国满脸绽放光彩,令黄一平也一时莫名惊诧。
按说,江大伟并不具备这样的爆发力呀,莫非狭路相逢奇思突发黄一平想。
听说当年在阳江,廖市长就力排众议,亲自主持建设了航母城工程。那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大手笔啊如今阳城再立一座鲲鹏馆,江南江北两大建筑相映生辉,那就是中国现代史上的一大奇观了。何况,两座城市的两大建筑,同出廖市长一人之手,更是奇观中的奇观江大伟使出其看家本领,瞄准了廖志国的开心穴位,铆足了吃奶的力气用劲儿。
果然,江大伟一番话,当即将廖志国的国字脸伸展成一张大圆盘,眼见得右手的拳头越握越紧,就连呼吸也加快不少。
那个航母城,说来话就长了。进入新世纪,阳江正面临新一轮跨越发展的重大转折点,或者说是遇到一个瓶颈。你看啊,随着国有企业全面改制、民营经济走上正轨、农业发展相对饱和,长三角几乎所有的大中城市都出现了一个共同的问题:跨越发展的支撑点、突破口在哪里唔很显然,现代服务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嘛。可是,在阳江周围不大的区域里,云集着包括上海在内的众多现代化都市,你搞物流、it,我攻动漫、旅游,很多地方的现代服务业已经达到相当规模,同质化竞争倾向也非常突出。在这种情况下,当时的阳江领导层一时陷入了困境,特别是党政主官有些不知所措了,来自上上下下的压力也很大。本来,形势再危急,压力再大,也没有我这个常务副市长什么事。你说,上边有书记、市长,左右还有副书记、副市长,包括人大、政协一帮领导,我操那个心做什么可是,省里有领导给我压担子哪再说,阳江上下也希望我能有所作为嘛。因此,我这个分管城建和现代服务业的副市长,就提出了一个航母城方案,主要是想以这个地标性建筑为载体,利用阳江既靠近大都市大通道、地价物价又相对便宜的优势,将它做成一个总部中心,吸引国际国内知名企业、上市公司入驻。这样一来,阳江在长三角乃至华东地区,实际上就会成为上海之外的另一个中心城市。现在看来,通过这几年的动作,这个目的已经初步达到了,目前入驻航母城的公司有一百多家,其中国际国内知名的跨国、上市公司总部就有三十多个哩。廖志国激情四溢,难抑自得之意。
那个航母城我去过,真是气魄非凡。每次来往省城从那里经过,就是远远望去也有一种震慑感。在与阳江同志的接触中,大家都对廖市长的这个大手笔,满怀崇敬之情。现在,我们阳城再搞这么一个鲲鹏馆,那就是要把周边关注的焦点以及人流、物流、资金流全部吸引到阳城来,使阳城成为另一个中心喽江大伟问。
廖志国点头道:正是此意。你想啊,中国人都有喜欢新奇、追赶热闹的习性。当年上海一个东方明珠,曾经吸引了周边多少人前去参观,由此产生的人气盛况与消费效应至今仍在继续。现在,民众越来越富裕了,都喜欢出去走走,也不怕花钱。长三角地区人口密集,看北京奥运场馆、国家大剧院之类毕竟太远,到阳城来看看鲲鹏馆总还可以吧。唔这个项目经过我们的努力,一旦在阳城这片热土上高高耸起,就一定会成为一座里程碑式的建筑。
江大伟又要接腔,却被廖志国的手势压住了。毕竟,他把江大伟、黄一平找过来,自然不是要征求意见,也不单纯听几句恭维话。
找你们来哩,是要商量一下,这个项目现在还只是有了一个初步的意向,至于是否具有切实的可行性,到底能搞成多大的规模,还得听听各方面的意见。现在提倡科学发展观,讲求和谐与可持续发展,凡事得充分发扬、顺应民心、合乎民意。况且,这个建筑是我到阳城来的第一个项目,既是未来阳城的一个门面,也是新一届阳城市政府的形象,一旦正式提出来了就不能有太多的杂音,要么不搞,要搞就只能成功。可是,介于阳城特殊的政情,目前又不宜大张旗鼓,我本人也不太适合直接出面,因此,就请你们先帮助做点铺垫工作,就算是试试水、吹吹风、预预热吧。
江大伟和黄一平都是聪明人,自然都听出了廖志国话里的潜台词。
好的廖市长既然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那就是对我们莫大的信任,莫大的鼓励,也是莫大的考验。你放心,我和一平一定会按照你的指示,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务。相信只要调研工作做实了,宣传发动充分了,这个宏伟工程一定会得到阳城广大干部群众的鼎力支持江大伟率先表态道。
黄一平听着江大伟的话,感觉有些肉麻,本来也想跟着随便说几句。可转念一想,还是不说那些虚七假八的过头话,不如挑点要紧、实在的说了。
这个铺垫工作怎么个做法做到什么程度黄一平问。
既要出去走一走取取经,也要在本市范围内搞点调研,一边摸底一边吹风。外边成功的样板,包括北京的几个奥运项目、国家歌剧院,省城的经贸大厦,阳江的航母城,都可以看看。市内的预热,可以自下而上、由外而内,先民间后官方。廖志国几乎不假思索,说明他早有打算。
江大伟和黄一平一边记录,一边郑重点头。
操作过程中,要把困难和阻力考虑充分一些,尤其要关注容易出问题的那些细节,本着循序渐进的原则稳步推进。记住,这个项目事关重大,千万不可疏忽大意,今天我既是给你们交任务,也算是拜托你们二位了廖志国说着,还真抱拳作了个揖。
廖志国召集谈话的第二天,江大伟就和黄一平碰了头,把任务进行细化与分工。
正如黄一平预料的那样,江大伟当着廖市长的面,说了那么多的恭维话,信誓旦旦保证要克服一切困难,圆满完成任务,可是,屁股一转,他就耍起了滑头。
一平啊,你也知道我这个秘书长平常杂事多一些,不太容易腾得出多少时间。你是廖市长的贴身秘书,对他的意图吃得最透,就多挑点担子做点具体工作。另外,你现在处在这样的位置,利用这个机会锻炼一下,也好给自己积累点资本嘛。你放心,有廖市长的英明领导,有我做你的坚强后盾,相信你一定能够把事情做到位,拿出令廖市长满意的结果。
江大伟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让黄一平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分工的结果,从拟定调研、宣传方案,到具体考察、吹风、预热的具体实施,所有的实际工作都是由黄一平负责,江大伟的职责则是审核、把关、协调。
对于江大伟的金蝉脱壳之计,黄一平并不感觉多么奇怪。
在秘书行里工作十多年,上自省委省府一级的秘书长,下至农村乡镇、城市街办、工厂企业里的普通文书,黄一平也算是见识过各式各样的秘书同道,有的才高八斗、偏重幕后出谋划策,有的办事圆润、侧重于上下左右的协调周旋,既有知识型、智慧型、计谋型的大才,也有交际型、实干型、老实型的平常之辈。江大伟则属于一种比较特殊的类型马屁型。而且,像他这样纯然依靠逢迎术,且把马屁拍在领导脸上的秘书,在秘书群体里却也不太多见。令人称奇的是,这样一个在机关里人人耻笑、不屑甚至唾弃的角色,竟然官途无比顺畅,短短十多年间就从普通科员,一路高升到市府秘书长、党组成员,地位仅次于市长、副市长,实际权力则高于那些人士、挂职锻炼的副市长。
江大伟出身阳城市区,结束那年高中毕业,原本是一个街道小厂里的电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各种自学考试风起云涌,江大伟也是那个庞大阵营里的一员。经过数年苦学,其间多数课程都经历过补考,终于获得一纸电大文凭,算是挤进了知识分子的行列。后来,凭借这张文凭和天生见风使舵的个性,他从厂办、街道办文书到区政府办秘书,一路奔到市府。黄一平刚到市府办时,江大伟是市府办副主任,跟随当时的市长洪大光。后来,洪大光升任市委书记,他又死心塌地追随丁松。洪、丁斗得如此不可开交,江大伟竟然两头都不得罪,这在阳城官场也属绝无仅有了。
对于江大伟的马屁术,机关里曾经流传过很多故事
当年江大伟在街道小厂当电工时,厂长是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革命,一条腿有些跛。那时厂里条件差,不要说汽车,就是像样的人力三轮车、板车也没有几辆。厂长家住南门,工厂在城西,江大伟家则在市东北角,三点正好构成一个三角形。因为厂里效益和条件都很差,大家工资水平低,厂长家负担又很重,老革命就每天坚持步行上下班。江大伟为了讨好厂长,居然每天提前一个多小时,先从阳城东北角的家里骑车赶到城南,守在厂长家附近,等待对方出来时碰巧遇上,然后驮着厂长赶往城西的工厂。晚上下班时,自然又顺路先把厂长驮回家,而后再折返。因此,在工厂三年间,包括厂长在内的同事们,一直都以为江大伟家就在城南。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江大伟经过几年艰苦努力,已经从工厂调到街办,又好不容易借到城区政府办,临时帮忙参与全省卫生城市创建,做些上传下达跑前忙后的打杂工作。表面上看,这种借用只是临时性质,区政府办也不是什么大机关,可江大伟却看准了这是一次机遇。那时借用的人员很多,时间也仅仅半年左右,江大伟一心考虑如何留下。其时,主管副区长是个从农村调上来的干部,喜欢喝点小酒,且好一口红烧内河小杂鱼佐酒。那时,阳城农村经过多年的农田基本建设,小河小沟大多已经绝迹,寸把长、二指宽的小杂鱼几乎成了出土文物,市场上摊贩出售的大多是池塘里养殖的伪货。可是,那个副区长是个真正的吃家,味觉特别灵敏,是否正宗货色很难蒙混。于是,当其他借用人员把精力集中于本职,忙于卫生城市创建的种种事务,江大伟却另辟蹊径,专注于在阳城广阔的农村寻觅小河小沟,并如愿找到副区长喜爱的正宗小杂鱼。在那个寒冷的冬季里,江大伟无数次奔波于城乡之间的逼仄小道上,一心忙乎副区长的美味杂鱼。最终,卫生城市创建失败,江大伟却成功留在区府办。
又过若干年,江大伟被调到市府办秘书科,跟随一个分管科教文卫的副市长。这个副市长是个党派,原先在师范学校做校长,有些知识分子的清高傲气。刚开始,这位副市长一江大伟文字水平很差,写出的东西词不达意,甚至还有错别字,就很有些不屑。加上,江大一副阿谀奉承、唯唯诺诺的样子,也让这个学者型市长感觉很不舒服。因此,相处没几天,副市长就萌生出换秘书的念头,只是碍于自己刚刚当选,生怕别人说闲话,才没有急于付诸实施。期间,江大伟自然早就看出苗头,也是心里着急且猎鹰一般寻找突破机会。碰巧,那段时间正好副市长父亲生病,从农村来到城里休养。老人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有一阵内火特别重,便秘得厉害,憋得难受时浑身颤抖,几近痛不欲生,令孝顺的副市长和家人在一旁看得眼泪汪汪。有一次,江大伟接副市长上班,正好看到这一幕,二话没说就挽起袖子,硬是用手指一点点帮老人抠出排泄物,当场把副市长一家给感动得泪雨倾盆。此后数月,江大伟每天都如此侍奉副市长老父,直至其病愈返乡。由是,副市长对江大伟观感陡变,从此视若知己。
最精彩的故事,自然是有关洪大光和丁松。
洪大光当市长时,江大伟以办公室副主任的身份,跟随左右。洪大光是个粗人,本身倒也马虎,对人要求并不苛刻,可洪夫人却是个不太容易服侍的主儿。别看洪大光在外边神气活现威风八面,唯有在夫人面前规规矩矩。洪大光还在县里主政时,据说某次因为家庭琐事,夫人竟然从常委会议室里,当着一帮常委的面儿,揪起丈夫耳朵就往外拖,说是要到法院办离婚。洪后来当了副市长,因为与阳城宾馆某女服务员有染,夫人也是在市府宿舍大院里吵闹不休,其境况相当于孙行者大闹天宫。对于这样极具雌威的夫人,江大伟采取了以柔克刚的做法,用了大量时间深入洪府,陪夫人聊天解闷做家务。其时,在洪大光家里,江大伟买米买菜搬东运西伸手就来,拖地洗碗抹桌子也是见眼生勤,就连夫人来了例假换下来的也帮着收拾。而且,江大伟摸准了洪夫人的喜好,每逢红白喜事总要热情帮助操办,张罗阳城官场中人前来捧场,光是一家三口的生日每年就要过上好多次。最为离奇的是,某年洪夫人生日,江大伟先后帮助操办四次,阳历过了再过阴历,就连闰月也没放过,最后还添了一个所谓的跨日寿,说是其出生时正逢子夜。如是,他便获得了洪夫人的赏识。后来,洪大光升任市委书记,直接把江大伟从办公室副主任提为副秘书长。
丁松主政市府时代,虽然与洪大光关系形同水火,却并不因此排斥江大伟。相反,时间不长,江大伟就成了他的红人。个中缘由,据说是缘于丁松上任后的那次中央党校培训。丁松接任阳城市长后,参加了一期中央党校的中青班,时间三个月。这种封闭式培训,纪律要求严明,生活相对清淡,对丁松这种官员来说,本来是一件相当枯燥的事。可是,江大伟却从中发现了玄机。他主动跟到北京,悄悄落足阳城驻京办,做起了丁松的专职陪读。期间,他一方面发动在京城的所有关系,包括阳城籍官员、商人之类,每天都安排了丰富的宴请与娱乐生活。另一方面,有计划地安排阳城方面县市、区、部、委、办、局的要员,分批来北京慰问,除了顺便带些烟、酒、茶之类货物,有的官员还把丁松喜欢的女人也一并捎上。如此,丁松的京城党校生活便显得繁忙且多彩。在他任上,江大伟再次官升一级,成为市府大总管。
洪大光、丁松们也知道江大伟的为人,对机关里的非议多有耳闻,可最后还是无一例外地喜欢并提拔之,如此便形成了一个大大的悖论,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江大伟现象。
有些能力差、品德一般、口碑不佳的干部,正是因为在群众中比较孤立,自己有相当重的危机感,所以也就不敢有个性,不敢张扬,只能忠心耿耿紧跟领导,除此,别无他途。这样的人,领导既不用提防他耍什么花招、搞什么阴谋阳谋,更加不怕他颠覆自己的官位权威,容易让领导放心。反之,如果身边工作人员能力太强、水平太高、群众基础太好,在下边一呼百应,这样的干部容易起哄闹事,也易于滋生野心与反骨,领导往往不容易驾驭,你说能让人放心吗冯开岭曾经隐晦评点过江大伟现象。
对于秘书的命运结局,黄一平曾经听到过很多说法。有人说,跟随不同的领导,便有不同的命运;也有人说,不同的跟法,就有不同的结局;还有人说,不同能力水平的秘书,会有不同的下场;更有人说,性格即命运,就是说的秘书。从江大伟身上,黄一平倒是非常倾向于最后这种说法。
好的。有你江秘书长亲自掌舵、把关,我一定加倍努力,把事情做圆满。在这过程中,有什么困难和疑问我会及时请示汇报。
对于江大伟的阳奉阴违、推诿耍滑,黄一平心里虽然不满,嘴上却不好说什么,甚至连表情也不便流露出来。
平心而论,自从十一年前调来市府办,江大伟就一直是他的顶头上司,对他即使算不上多么关照,却也没有坏过他的事。去年那次风波,周围不少同事或是冷眼旁观,或是幸灾乐祸,甚至落井下石,江大伟则基本处于中立,暗中甚至表示了适度的同情。眼下,虽然自己是廖市长秘书,可江大伟依然管着他,属于那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角色。因此,黄一平在处理与江大伟的关系上,还是要把握分寸、善藏不露。
可是,黄一平也知道,江大伟的推诿,一方面是其性格、品行特点所决定,另一方面也有客观存在的难处。说到底,江大伟之所以把皮球踢给他,其实是对廖志国的鲲鹏馆信心不足,生怕因此卷入矛盾,弄得一身腥气。
其实,黄一平又何尝没有这种顾虑呢江大伟踢出的这只皮球,委实也不太好接哩。
黄一平明白,廖志国此时推出的这个项目,困难和阻力可以想象
先说当下阳城官场现状。八个月前,正值n省地级市政府换届前夕,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廖志国与冯开岭分别由阳江、阳城两地对调,并于不久之后各自顺利当选市长。期间,阳城原任市长丁松改任政协主席,市委副书记张大龙任人大常务副主任。稍后,省里也召开两会,阳城市委书记洪大光作为副省长候选人,本来十拿九稳笃定当选。不料,会议期间,忽然出现很多举报洪大光的材料,在各代表团住处悄悄散发。选举前一天,又有上百名滨江新城工地上的建筑工人,因为追讨工资在会场前静坐,结果洪大光以区区二十票之差,输给了另一位候选人,也就是前面提到的来阳城考察的副省长。如此一来,洪大光只好回阳城继续做他的市委书记兼人大主任。表面看,省市换届尘埃落定,各种政治势力已经各就各位,可实际上,根本矛盾并没有平息,对立的源头依然以自己的方式存在,只是暂时处于休整、蛰伏状态。就洪大光一方来说,在阳城官场苦心经营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周边地区资历相当的市委书记大多都已上升,这次进省府班子本来已是煮熟的鸭子,谁知还是被人搅了。至于谁是幕后黑手,闭着眼睛都能猜得出来,必定是丁松联络了省里一帮老干部所为。在丁松这一边,虽说通过种种努力,暂时阻止了洪大光前进的步伐,可并没能一击置其于死地。省里一位领导曾经劝他,说:大家一起共事几年不容易,有点矛盾也属正常,当饶人处且饶人,事实证明洪大光并无多大问题,最多过个一年半载,迟早还会安排到省里工作嘛。丁松听了,心里自然不会服气。这两股势力的暗中较劲,就像一只巨大的火药桶,不知何时就会爆发,再次把阳城搅得天翻地覆,岂容你一个新来的市长从容做事
再说阳城的特殊市情与财政状况。阳城与阳江虽然都是地级城市,人口、地域状况大体相当,可是区位情况却区别很大。阳江地处江南,得交通、地理之便利,又受几个大城市的直接辐射,经济社会发展基础雄厚,属于n省的发达板块。而阳城则偏居江北一隅,因为地理位置的局限,几乎成为一个交通与商贸的死角,幸而开放以来建了长江大桥、铁路、港口等等,才开始加速追赶。然而,毕竟思想观念、社会基础、经济指标诸方面差距明显,在阳江可行的事情,在阳城则未必。试想,区区六百万人口的城市,城区人口不足五十万,却要建鲲鹏馆这样一座超大体量的场馆,不说建成之后是否能派上用场、收回成本,单就建设费用恐怕也是一个不能承受之重,凭借阳城目前的财力状况,何以承担得起啊何况,所谓政绩、面子工程,向来为阳城政坛大忌,尤其是省里一帮老人,更是与阳城这边遥相呼应,时刻把警惕的目光盯在一帮官员身上。前几年,洪大光与丁松主政市府,几次提出要建造万人体育馆、超高摩天楼,无一例外遭到扼杀。
还有,廖志国目前在阳城的实际地位也不容乐观。说起来,作为一座六百万人口城市的市长,又兼着市委副书记,在阳城这方土地上可谓位高权重,一言九鼎,不说为所欲为,至少也应该少有顾忌。其实并不然。熟悉官场结构者皆知,像阳城这等地方,市府之上有市委,左右有人大、政协,很多事情的拍板决定权并不在政府行政主官手上。加之,阳城官场向来就有排外的习惯,尤其是近些年,鲜有党政领导在省里得到提拔重用,虽然主要是因为内部争斗导致两败俱伤,可很少有人主动从自身找原因,而是结怨于上边的不公,并把怨恨直接发泄到外来干部身上。古语云,强龙难压地头蛇。廖志国作为一位外来官员,任职阳城不过七八个月,担任市长时间更短,尚处于阳城官场中人眼里的见习期,是个倍受挑剔目光审视的新媳妇,按照常规远未达到可以动手大干的时候。阳城官场本就复杂,外来官员更是受到特殊关注,前边说到的那两句顺口溜,说是一则民谣,却也是对阳城官场的一个生动总结。廖志国以其立足未稳之态,马上就要搞这样一个偌大项目,风险系数颇高。
当然,黄一平也清楚,廖志国性格外向,个性偏强,是个气盛之人。面对阳城如此复杂的环境,他绝不可能等闲视之、无所作为,更不会像民谣所言被动等待别人把自己撵出阳城。新任市长,情况不熟,政府组成人员的任命,基本听从于阳城市委市府老班子。廖志国工作一段时间后,感觉有些部门主管不太顺手,曾试图作个别调整,却在常委会上以刚刚换届的名义遭到否决。一时间,好多重大事项因为牵涉复杂的关系与矛盾,他都鲜有表态发言权,更加别说决策主导权。眼下,这个鲲鹏馆工程,其实带有试水性质,也正如他所言,是希望以此为杠杆和支点,来撬动阳城官场这块庞然大物。直白些说,廖志国的这一举动,多少带有赌的性质,而且一旦真正启动了,不论困难与阻力多大,都不会有多少退路。
廖志国没有退路,黄一平自然也没有退路。
这时,他不由想起廖志国的那个肌体论与境界论。现在,他所充当的角色,就是廖市长所说的耳目、喉舌、手脚。他只能冲锋陷阵,别无选择。
话说回来,即便江大伟不推诿、不逃避,像鲲鹏馆这样重要的事项,从廖市长的本意出发,也希望他这个贴身秘书勇于担当,冲在前边,而不能假手于那个滑头滑脑的江大伟。按说,廖志国与江大伟本来就没有多少交情,也不具备信任的基础,凭后者的能力水平自然也难办成什么大事。可黄一平就不同了,廖市长刚上任,就将他从党校调到身边,提了职务不说,还解决了老婆的调动问题。当此关键时刻,江大伟可以耍滑头,他却不能辜负了廖市长的信任与期望。而他,也正需要通过这样的机会,来报答廖市长的知遇、再造之恩,最后的结果只能听天由命了。
想到这里,黄一平眼前不由得浮现起换届选举前夕,冯开岭让他帮助操作的那些事,包括拉选票、写文章、搞小动作等等。往事历历,不必细思便尽现眼前,点点滴滴痛犹在心。可是又一想,眼下这件事毕竟不同。冯氏那些勾当大多在暗中进行,摆不上台面,见不了阳光,而眼前之事却是光明正大的政务,完全可以摆上台面大曝于光天化日之下。由此,他禁不住感到十分的坦然,且陡然产生了一种义无返顾的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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