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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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书记洪大光突然摔了一跤。这一跤不仅摔得蹊跷,而且使阳城官场的权力格局迅速产生了微妙变化。
时值仲秋,那天,黄一平正随廖市长在省城参加一个经济形势分析会,由省委梁副书记主持,省长作主题报告。冯开岭和廖志国两位市长,分别代表全省发达与比较发达地区,做了个典型发言。
午饭过后,会上照例有三刻钟左右的午休。
黄一平刚刚安排廖市长躺下,手机就响了。一看,是妻子汪若虹,黄一平赶紧回到自己房间接听。
喂喂喂,你知道吗,洪书记受伤了,伤得不轻哩。哎呀,摔得好奇怪哟。一上来,汪若虹就有点语无伦次,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慌张,似乎也夹杂着些许兴奋。
黄一平听了,一头雾水。早晨来省城的路上,廖市长还和洪书记通了话,相互通报了各自行程,并商定省里会议结束后,回到阳城也抓紧召开一次全市经济形势分析会。这才过去短短半天,怎么忽然就伤了
不要急,慢慢说。黄一平尽量语气平和,意在暗示那边的汪若虹冷静。
听得出来,汪若虹也在努力镇静,希望能让自己的叙述尽量言简意赅,条理分明,只是效果不甚明显。不过,黄一平终究在一堆乱麻里渐渐理出了头绪。
原来,中午十二点左右,也就是一个小时前吧,阳城市第一人民医院仲院长忽然接到洪书记秘书的急电,说是洪书记在阳城大酒店不慎摔了一跤,整个身体不能动弹,疼得浑身大汗淋漓。
仲院长接电话时,正在陪卫生局长吃饭,地点就在第一人民医院小食堂。当天,局长带领包括汪若虹在内的一帮人,来医院调研行风建设情况。其时,医院还没到上班时间,仲院长赶紧调度救护车,安排院内急诊、骨伤、外科、ct、核磁共振等各部门做好急救准备。卫生局长听说洪书记受伤,哪里还敢再坐下吃饭,拉上身边的汪若虹,说:正好,你是护士长出身,我们一起到现场看看。
汪若虹心想,我一个卫生局机关的工作人员,早就不在医疗一线了,跟你跑个什么劲儿呀。可想归想,还是跟着局长上了车。
前边救护车拉着警笛一路呼啸,卫生局长的小车紧随其后,很快就来到阳城大酒店东北角的二号楼下。
关于阳城大酒店的情况,前边已经多处交代过,这里是当年市委市府招待所,也是接待包括国家领导人在内中外贵客的迎宾馆。前些年,迎宾馆在护城河边辟了地方重建,国有性质的招待所也都进行了改制,但这里仍然是市里日常性接待、招待、会务的主阵地。廖志国调来阳城,选择了酒店东南角的一号楼做宿舍,那里原先是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下榻之地。洪大光受伤的这幢二号楼,也是迎宾馆的一部分,专供省部级官员入住。当年,每逢党和国家领导人来阳城,都会有此类官员全程陪同。眼下,这幢楼还是宾馆性质,平时却很少安排客人,主要用于市委重要的小型会议,洪大光也经常在此办公、休息。
医护人员到达时,洪书记正躺在大厅的三人沙发上,脸色苍白,牙关紧咬,身上的衣服几乎湿透。看得出来,伤者身体的某个部位相当疼痛。
护士按照仲院长的指令,马上打了止痛针,然后七手八脚将洪书记搬上担架抬上车,紧急送往医院。
这个过程,汪若虹亲身参与,所见所闻皆第一手资料。
说是从楼梯上摔下来,我看不像。汪若虹压低声音。
哦黄一平有些惊讶。
摔伤能看不出来身体没一处红肿青紫,更加没有破损断裂,看样子应该是扭伤。还有,衣衫不整,浑身散发出洗发液、沐浴露的味道,明显是刚刚洗过澡,草草穿了衣裳。另外,那个公关部的女经理也在旁边,头发凌乱,神态明显不对。汪若虹道。
黄一平闻言,浑身一紧,立即本能警觉起来。他捂住电话,习惯性地向周围看了一圈,确认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同时门也从里面反锁了,这才小声问:你旁边没有别人吧
汪若虹说:我又不傻这么重要的事,我能不知道保密嘁放心吧,我现在躲在护士更衣室里给你打电话,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在病房里围着洪书记转哩。
接着,汪若虹根据丈夫的提示,按图索骥般完成了对事件全程的还原与复述:汪若虹与卫生局长、仲院长们赶到时,只有秘书与女经理二人围在洪书记身旁,市委秘书长、办公室主任等人稍后才到。由于洪书记认识汪若虹,她就被安排紧随仲院长,在洪书记近前服务。伤者当时已经疼得不能讲话,受伤经过基本由秘书代为陈述。那个陈述者虽然语言表达水平一流,头脑反应相当灵敏,可叙述时仍然难免含糊、闪烁其词,且不时将疑惑、求助的目光瞟向女经理,这才让汪若虹发觉了上述疑点与破绽。而且,她从洪书记与女经理身上嗅到的味道判断,二人使用的是同一种沐浴露与洗发水。
通过汪若虹的叙说,黄一平认定,以她当时所处的位置,加之其女性观察的特有细致,准确性应当不容置疑。何况,说到阳城大酒店公关部那个女经理,黄一平心里也有些数了。
洪大光与该经理的风流故事,在阳城官场是个公开的秘密。
像洪大光这种官位的地方要员,身为堂堂市委书记,有那么个把情人当不足为怪。问题是,好多官员外边彩旗飘飘,家中却能确保红旗不倒,甚至红旗与彩旗还能共生共存、相映生辉。可洪大光就没有这么幸运,一方面家里那面红旗完全是个醋坛子,曾经数次因此大闹市委,还差点跑到省里诉冤情、讨说法。另一方面,丁松之类的反对派们一直虎视眈眈,那些人虽然自己后边通红,却依然整天嚷嚷着给别人治疗痔疮。因此,洪大光的彩旗就只能藏着掩着,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与放纵。
关于这个女经理,本是洪大光的一个老相好。据说,该女当年还待字闺中时,就以姣好面容赢得洪大光喜爱,无奈名花虽美,一度却另有所属时任市委书记的印老厅长,对这个女子也不错,还认了她做干女儿。为此,阳城机关里一直盛传,洪大光与印老厅长之间的怨仇,除了政见纷争、工作矛盾之外,也与这个女人有很大关系。今天,洪大光在阳城大酒店受伤,时间正值中午,伤情特征让汪若虹这么一描述,又说了女经理待在旁边,黄一平心里马上就明白了几分。
又追问了一些细节,黄一平稍作沉思,马上警告妻子:千万记住,不要乱讲话如果可能的话,找个理由,躲开
放下电话,黄一平没有马上到隔壁喊醒廖市长,而是先给人民医院仲院长打了电话。
摔得不是很重,但部位麻烦。原本有些突出的腰椎间盘严重错位,腰部以下几乎不能动弹。初步诊断结果:无法手术,只能保守治疗,看来病人得卧床静养相当长一段时间。仲院长字斟句酌,声音压得很低,显然是不想让旁边的人听到。
需要多久能康复黄一平问。
最乐观的估计,至少得半年时间才能下床行走。仲院长道。
好的,你们全力组织治疗,包括伤情在内的一切信息,尽量控制在一个极小的范围。有关情况,只由你一个人负责发布,我这边马上向廖市长报告。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黄一平就敲响了廖志国的房门。
廖志国是个典型的夜猫子,夜里往往只睡四五个小时,每天中午的午睡就显得非常珍贵,有时哪怕只眯那么十分钟。黄一平也知道,非到万不得已,一般不宜惊动午睡中的廖志国,可是眼下的事情委实不能算小。
看得出来,廖市长睡得很熟,对于中途被叫醒,感觉相当不爽。
哦,摔了一下没有骨折之类的大碍就好。唔听到洪大光摔伤的消息,廖市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表情、语气均很平淡,还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廖市长,洪书记的伤情虽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可听说治疗、恢复至少需要半年时间,而且得绝对卧床静养哩。黄一平道。
唔廖志国眉头一挑,眼睛倏忽一亮。
黄一平赶紧将洪书记受伤的经过,一五一十向廖志国做了汇报。
这个汇报,看似如实道来,其实却不是那么简单。倒不是说黄一平的口头表达有什么障碍,也不是他对洪书记受伤的过程掌握不够全面,关键是汪若虹透露的那些要害信息,是否和盘托出,又如何说到一个恰当的程度,其中颇有讲究,还真是颇难把握。而这,恰恰是一个称职秘书的功夫所在。
过去较长一个时期,黄一平对秘书职责的理解较为单纯。当年跟随魏副市长也好,后来跟随冯开岭也罢,在他内心深处,总是将忠诚视作第一要义,然后才是踏实、勤奋、才能之类。譬如在冯开岭身边工作那几年,他基本上将自己弄成一个透明人,除了儿女私情被窝里那点事情,其余少有自己的秘密,包括官场上听来的小道消息,秘书们例行聚会中的闲聊,等等,都会及时向冯市长汇报。可是,自从经历过年前换届事件,黄一平对这种忠诚的意义与价值产生了极大怀疑。倒不是觉得秘书不应该忠诚,而是感觉忠诚也应该区分对象、场合,而且得有个合适的度,否则就可能陷入愚忠、盲从,最终坏了大事,也伤了自己及亲人。就拿眼下这件事来说,汪若虹看到的那些细节,按理应该对廖志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而细想一下,却又不便直说、不宜全说。原因很简单:洪大光与女经理那点事儿,既然连一个汪若虹都看得如此清楚,那廖某人与于丽丽、杨艳的事情,岂不更加昭然若揭,三传两转不就满城风雨了还有,你一个黄一平、汪若虹夫妇,现在能当着我的面如此埋汰洪大光,一转你们不也能当着别人的面,同样编排我廖某人
凡事须动脑筋,走一步要看两步,还得留下冉的退路,这是黄一平如今为人做事的一个基本准则。所谓吃一堑长一智,那是于普通人而言,对黄一平这样的聪明人,吃过一堑至少长它两智三智才算划得来。
于是,黄一平如同一位高明的记者,对洪书记受伤的情况只作客观描述,不加或很少加入议论、评判,更加不作任何主观结论。而且,对于消息的最初来源,汪若虹的那些直觉、猜测,也未作任何说明。
那么,依医生的诊断,洪书记肯定伤得不轻,而且至少半年不能下床了,唔廖志国问。
是。黄一平点点头。
那么,洪书记这一受伤,就不能继续工作,市委那边的事务也要撂下,唔廖志国又问
可能。黄一平还是点点头。
那么,市委市府两副担子,就要落到我一个人肩上,唔廖志国继续问。
这个黄一平犹豫一下,摇摇头,道:说不好,或者说不一定。
哦情况不是这样唔廖志国眼神里竟然闪过一丝慌乱。
黄一平没有再叙洪大光的伤情,而是说了六七年前阳城发生的另一桩旧事
当时,正值印老厅长担任阳城市委书记。那年夏天,阳城遭遇十年不遇之连续暴雨,印书记下农村视察灾情,不慎在乡间小道上摔断了大腿,做了手术后需要卧床数月静养。本来,按照医嘱和省里的意思,印书记伤筋动骨理当安心休息,不再过问工作上的事情,市委事务暂时交由市长洪大光兼管即可。然而,其时阳城市委市府矛盾甚为尖锐,印、洪二人已经闹到水火难容的境地,印书记宁可每天坐在轮椅上进出市委大院,也坚决不肯把权力委与洪大光。这件事如果放在其他地方或别的什么人身上,或许也很平常,说不定还会因为印书记的轻伤不下火线、带病坚持工作,成就一段佳话。可是,事情放在阳城,又涉及印、洪二位死对头,就成了一件极其尴尬之事,甚至成为闻名遐迩、永载阳城官场史册的一段笑话。最终,任由社会舆论一番纵情解读、演绎,印书记固然显得顽固不化,洪大光脸上也非常无光,等于将两人矛盾作了一次彻底曝光。
哦,这倒是个问题嘛。如果当年的局面在今天重现,我这个市长岂不也面临着同样的尴尬人家未必会说洪书记有什么不是,反而会说我廖某人能力、人缘不行,让人家不放心,唔廖志国一语道破黄一平用典之寓意。
我想,不能排除这种可能。黄一平说。
来来来,别卖关子了,快把你的想法详细说说。廖志国催促道。
黄一平的想法很简单:根据洪大光年前进军省府受挫、目前正蓄势再发的特殊心理,猾地利用这次受伤事件,将其塑造成废寝忘食、因公负伤的光辉形象,客观上助推洪大光一把,实际上迫其暂时主动放弃权力,廖志国这边则顺水推舟顺利接管,提前体会一下阳城头把交椅的滋味儿。
可别小看这半年时间,对于包括鲲鹏馆工程在内的好多事情,会显得非常宝贵黄一平说。
廖志国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道:一平啊一平,以前只听人说你是个智多星,当年曾经帮助冯市长出够少好主意,今天终于得见庐山真面目,果然有想法有智慧。好咱就照你说的办
按商定方案,黄一平当即拨通了洪书记秘书的电话,说:志国市长正在会议上,得知洪书记受伤心急如焚,现在就要和洪书记通话。
廖志国与洪大光通话时,先是详细询问了伤情,而后嗔怪说:洪书记呀,不是老弟我要批评你,听说最近一段时期,为了年终这几十天全市经济的最后冲刺,你没日没夜在下边跑,又是视察农村,又是到工厂调研。本来就有高血压和腰椎上的毛病嘛,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呢如此夜以继日劳累过度,肯定血压又突然升高,不出纰漏才怪当然啦,也怪我,平时对你这个老大哥关心照顾不够。这个情况,我要马上向省委领导当面报告,并向省委做深刻检讨。你现在的任务,是全心全意配合医生,千万不要耽误或影响了治疗。要知道,日后到了省领导位置上,还有更重的担子等你挑哩
从廖市长的神态语气上,黄一平完全可以判断出,那边的洪书记一定忍着伤痛,说着冠冕堂皇的话,眼里却充满了感激之情。
当天下午,经过黄一平与洪大光秘书的反复磋商,迅速整理出一份书面材料,着重反映洪书记近期如何深入基层、带病工作的情况。傍晚会议一结束,廖志国即拿着这份材料,分别向省委几个主要领导做了汇报。尤其在向省委龚书记汇报时,廖志国被自己绘声绘色的介绍,当场感动得掉了眼泪。
第二天,省委梁副书记和组织部长,带着卫生厅长、省人民医院的外科专家,专程赶到阳城,代表省委慰问了洪书记,并转达了龚书记的指示:不惜代价,全力治疗。安心养伤,休息为主。
省委领导在征询了医疗专家建议后,也个别征求了洪大光的意见,初步决定洪大光同志边治疗边工作,以休养治疗为主,廖志国同志暂时市委、市府一肩挑,两头兼顾。如是,事态完全纳入了廖志国与黄一平的设想。
事后,廖志国曾经反复论证过目前局面,认定这确是天赐良机、神来之笔,再没比这更为理想的结果了。
廖志国清楚,像他这样异地任职的市长,到一个新地方工作,人地两生疏,从熟悉情况、适应环境到放开手脚干出政绩,怎么说也得两三年甚至更长。市长虽说是政府主官,可在当今中国的实际权力结构中,只能位居次席,决策权、施行权都要受到很大制约。如果遇到一个强势的市委书记,则只能是一个阴影里的配角,一只随声附和的应声虫,甚至只是个出力流汗的蓝领工人。一句话,成绩永远是书记的,永远正确、永远英明的也只能是人家。廖志国在阳江时,就听说了洪大光与丁松恶斗的事情,知道这个对手不简单。来到阳城后,适逢洪大光信心满满冲刺省府班子,他心里倒松了一口气,心想洪大光之后的市委书记,肯定是省级机关下派,或是外地调入,年龄不会太老,资历不会太深,大家半斤八两,对自己应该还算有利。未料,洪大光意外落选,依然屈就阳城,令他只得重新考虑如何与其搭档。不过,这期间他也曾经想过,洪大光之落选,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阳城市委、市府主官不和的教训,洪大光不会不吸取。何况,省里局势也明摆在那里,此次落选不等于永远失去机会,一二年内洪大光还是要上去,即使不能进省府,人大、政协安排个副职应该没问题。介于此,廖志国才冷不丁推出一个鲲鹏馆计划,既是对洪大光态度的试探,也是高调发表的一个廖式宣言,意在表明自己的强势立场,以期随时准备接替洪大光的位置。现在,洪大光突然病倒,至少得半年才能恢复,无疑是苍天特别眷顾,让出权力空间让他提前施展,等于是把熟悉、适应、磨合期都大大缩短,这对他未来全面执政阳城无疑帮助很大。
为此,廖志国对黄一平的绝妙建议,除了欣赏,也心存一点小小的感激。
自从市委书记洪大光倒下,廖志国的忙碌便不难想象,黄一平同样不能例外。
廖志国的忙,是他的工作范畴从原来的市府,延伸到了市委,原本相对单一的政府事务,扩展到党政军民工农商学各个领域。虽说省里明确洪书记是半休状态,可是一个平躺在床上几乎不能动弹的人,每天还要接受那么多的光照、热敷、推拿,哪里还能腾出太多精力过问政事再说,洪大光心里有数,眼下廖志国之所以拼命抬他,说他好话,意图再明显不过。若是自己还不放手,那就太不知好歹、不识抬举了。
官场上的人最善于观察动向。现在阳城官场的动向已经非常清晰洪大光这一病,不必说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就是马上康复了,也未必就是原来那个洪大光了。省里机关已经传出话来,洪大光上次副省长的落选,属于意外,是有某种被人误解、甚至陷害的因素,组织上不会随便冤枉一个好同志,该用的还是要用起来。据说,也许够了多久,就会通过省人大常委会补选或直接任命,还进省府班子。如此,洪大光在阳城政坛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加之,廖志国是个强势市长,就其咄咄逼人的气势而言,未来主政阳城只是时间问题。大家也都看出来了,眼下洪大光病休,廖志国主持全市工作,其实只是一种权力交接的预演,或者说是某种提前过渡。因此,很多市委那边的事务,原本需要洪大光拍板点头,现在也渐渐过渡为由廖志国定夺,或者明着向洪书记请示,暗中则在廖志国处议定。这种权力转移,还有一个重谊志:廖志国主持召开的会议多了,发表的重要指示、讲话当然也随之增加,报纸、电视上的头版头条板块,由过去的二分天下有其一,几乎变成了廖氏独角戏。那些经过黄一平精心挑选过的图片,润色过的讲话,推敲过的标题,明显已经具有了雄霸一方、君临天下的气度。日报、晚报的总编,电台、电视台的台长,包括那些乱七八糟网站的主编,已经开始频繁约请黄一平吃饭、喝茶、打牌,嘴上说是请示汇报宣传要点,实质是把工作重心由原来的洪大光,悄悄移向了廖志国这头。
在处理与洪大光的关系上,廖志国完全接纳了黄一平的建议。一方面,他充分利用洪大光休息这段时间,尽可能多地熟悉、了解市委那边的情况,深度介入全局性事务,借机树立权廷拓展阵地。另一方面,对缠绵病榻上的洪大光,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关照,不仅电话往来频繁,而且三天两头就到医院小坐片刻,大小事情汇报、商量。除屡次亲自向省委领导陈情外,廖志国还专门请来北京某大报驻本省分社记者,撰写了一篇内参,反映洪书记深入基层劳累过度终至受伤,躺在病床上依然工作不止的情况。那个记者,其实是黄一平的一个朋友,当年曾经帮助冯开岭写过稿子,主题是表扬阳城市区如何有序规划、科学建设,以此换取观值数万元的整箱中华烟、茅台酒。这次的内参,除将洪大光作为新时期焦裕禄式典型宣扬外,还借洪大光此一个案推而广之,提醒各级领导干部,应当着眼长远,爱惜自己的身体,妥善处理劳与逸的关系,保存好可持续革命的本钱。这个角度的选择果然很妙,内参很快摆上省委龚书记及各位常委的案头,还受到北京高层的高度重视。
志国同志,你辛苦了,我代表阳城六百万人民感谢你
哪里哪里,没有你大光同志精神的鼓舞,没有你强有力的核心作用,我哪能支撑下如此复杂的局面
病房里,经常会上演这样的场景:一个仰卧朝上,一个俯身向下,双目深情凝望,两手紧紧相握,话语感人,表情生动。
忙碌中的廖志国,很快就找到阳城一把手的感觉。他在主席台上的坐姿越来越板正、庄重,讲话越来越有长度、深度与力度,口气、表情也更具有一言九鼎的威严。而且,由于工作繁忙,他的网球已经好久不打,阳城大酒店那块专用球场甚至长了些青苔。但是,无论多忙,英语还是要学的,只是时间往后推迟了不少,杨艳老师来得更勤,回家比过去更晚了一些。
黄一平的繁忙,除了白天服务好廖市长,晚上负责接送杨艳,还有一项重要任务,那就是应对苏婧婧那边的一摊子事。
时下,阳江与阳城之间的联络,已经趋于白热化程度,前往阳江拜访市长夫人的阳城官员越来越多,受到苏婧婧影响,热衷于书画、玉石等艺术品收藏者也与日俱增,大家都希望以藏会友、以艺会友,增进藏友、艺友间的友谊与交流。而黄一平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充当这种交流的桥梁与纽带。
现在的情况是,阳城官场的很多官员,纷纷通过黄一平与郎杰克这两条线的介绍、引领,认识并熟悉了苏婧婧,婧姐成为众多官员嘴里的一个口头禅。苏婧婧很乐于结识这些人,她常对廖志国说:可别小看我与这些人交朋友,其实是在帮你做工作,也是在为阳城的改革开放、跨越发展作贡献哩
对于阳城这边的求访者,苏婧婧还是坚持一个原则:不管什么级别的官员,但凡没有经过黄一平这一关口,坚决不予接待。当然,已然经过黄一平介绍,再由郎杰克中转的那些人例外。
你是阳城市府秘书,是志国身边信得过的人,在阳城工作时间长,对那边的广大干部知根知底,你介绍过来的人,政治上可靠,我才放心。她说。
我跟他们交朋友,主要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团结更多的人,共同支持你姐夫的工作,支持阳城的发展大业。我同他们的交往是纯洁的、干净的,你在旁边至少可以帮我做个证明。她又说。
黄一平闻言,自然也是非常严肃认真地点头称是。
这期间,不论工作多忙,上门求助的人再多,黄一平都努力告诫自己保持冷静,同时,不断回头检视自己的行为,是否有逾越然原则的地方,结果令人满意。比如,文化局长孙健、驻京办主任徐晓凡、城北新区党委书记乔维民、中阳地产总裁储开富这些人,有的是他亲自带到苏婧婧门上,也有的是他打了电话介绍推荐,还有些是他先介绍给了郎杰克,再由后者帮助中转到婧姐那儿。他亲自带上门者,都会找一个小小的借口,说是到省城开会顺便路过,或者来阳江办事拐了个小弯,也有时是专门给婧姐送东西借了他们的车子,等等。电话介绍认识者,最多帮助说几句好话,无非此同志为人厚道,忠诚可靠,或者彼同志能力不俗、政绩突出之类。当着这些人的面,他也只是介绍一番婧姐的书画、收藏,夸赞一下她的高雅艺术情趣。至于私底下他们做了些什么,黄一平从来不主动过问,也不直接插手。那些通过郎杰克中转者,黄一平更是努力回避,尽量少介入到他们与苏婧婧的交往中。
当然啦,他也知道苏婧婧和这些人之间,字画、玉石之类藏品上的往来已经搞得很大,故而更加不敢轻易近前,除了自己知之装作不知,还警告姐夫王大海也要尽量不沾染。事实上,郎杰克在阳城分公司的业务,基本上都是由马婵直接掌控,王大海除了按时领取工资外,几乎从不过问生意上的事。再说,他和姐姐黄敏两口子,光是超市里的那些啰唆事,还忙不过来哩
这段时间,郎杰克在阳城的业务,也随之更加活跃。
孙健主政的文化局,委托郎杰克的天地传媒进行垢轮文化院团业务骨干培训后,又着手进行各剧团的整合、包装。根据郎杰克拿出的方案,木偶剧团、杂技团、京剧团由长期歇业恢复排演;对众多地方剧种组成的一个阳剧团重新进行了定位,着手排演几部传统戏与新戏,准备三年内冲击国家级大奖。当然,这种整合、包装的投入费用很大,郎杰克渔利自然不小。可是,有了待建中的鲲鹏馆这面大旗,一切名正言顺,花费再大又有何妨
乔维民所在城北新区的专题片拍摄,通过阳城电视台反复播出,又由廖志国在某个会议上一番表扬,就像风吹柳絮一般,很快便风靡阳城全市。一时间,从机关部委办局院行社,到下边的县区乃至乡镇街办,出现了一股争拍专题片热,政治、经济、文化、法治无所不包。为此,郎杰克组织了多个拍摄组,日以继夜活跃在阳城城乡。从此,阳城官场但凡开会,必有大大的文件袋,那些袋子里除了传统纸质文本外,还有厚厚一叠花花绿绿的碟片。每次会议结束,又必能招来一批捡垃圾的民工,保证人人肩背手提满载而归。一部二十分钟专题片,成本不过两三万元,郎杰克一张嘴就是十几、数十万元,难免钞票数到手发酸。
双仁集团的周年庆典晚会更是热闹非凡,尽管原来一千万元的费用预算最终被大大突破,可效果却完
全达到了令人满意的程度。晚会是以中央电视台名义录制,廖志国等阳城全体要员几乎如数盛装出席。晚会上,除了众多一流歌舞明星劲歌热舞外,廖志国还代表市委市府讲话,简要介绍了阳城经济社会和谐、科学发展之盛况,且特地提到因公光荣负伤的市委书记洪大光,也没忘记隆重介绍身旁笑容可掬的政协主席丁松。一场晚会,阳城形象光彩夺目,政府官员悉数露脸,双仁集团走出低谷,徐氏父子挣足面子,郎杰克也是大赚一笔,可谓皆大欢喜。
上述看得见的业务固然做得热火朝天,还有些不宜示人的交易也是风生水起。
最早出自苏婧婧之手的那个玉笔洗,经过郎杰克的几次运作,曾经在多名官员手上短暂滞留,最后还是回到了苏婧婧的藏品架。这样一件不值几何的假货,已然丧失了全部的文化意义,也不再具有任何欣赏、收藏价值,而完全成了一只鱼饵,钓到的鱼越多越大便越好。
同时,那幅所谓张大千的北国秋景图,也是在很多人中间周转数次,搞得郎杰克自己都不知所终。但是,那幅来自徐晓凡的唐伯虎真迹书法,自从落入苏婧婧手中,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关于郎杰克在阳城政界的上述活动情况,黄一平现在已不愁信息闭塞,更无须刻意打听。眼下,他有了一个极其方便、顺畅的信息渠道马婵的枕边风赞助商
马婵自从和黄一平上了床,果然如后者预想的那样,很快便迷失了自我,将有关郎杰克和她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那天,黄一平应邀来到马婵宿舍喝咖啡,与之有了肌肤之亲,且发现她还是个,令他非常吃惊。
从见到我的第一眼起,你一定认为我是郎杰克的情人,是吗马婵反问。
难道不是黄一平点点头。
其实,既是,也不是。马婵的语气里竟然有某种禅意。
马婵的叙述,令黄一平难以置信
今年二十八岁的马婵,出身于安徽淮北一个小县城,母亲早逝,父亲凭借不多的下岗工资,外加在一些建筑工地轮换打工所得,终于将从小喜欢音乐的她送入北京某艺术院校。懂事的她,很小就有个非常良好的愿望:长大之后,一定要把父亲接到北京,度过幸福安逸的晚年。可是,就在她大学三年级那年,突然祸从天降父亲突然被查出患了尿毒症,必须马上换肾。根据医生初步测算,从换肾到日后的血液透析,整个治疗总费用大概在六十万元左右。
面对如此绝境,父亲几乎失去了再活下去的信念,可是马婵却紧紧拉住父亲的手,哭着哀求道:为了苦命的女儿,你一定得活下来
几乎找遍了所有能找的亲戚、熟人、朋友,马婵还是没有凑够哪怕是十分之一的钱。父亲的性命,成为压在她心头一块无法承受的大山万般无奈之下,马婵在网上打出广告词:谁愿意出钱救我父亲,我就卖给谁,不论是做妻子、情人,还是奴隶
马婵的广告连同照片,很快在网上流传,迅速如风一般轻轻吹过。那段时间,类似的广告先后出现垢次,事后查实全是炒作或恶作剧,网民们对此已经无法相信。
可最后,还是有一个人信了,他就是郎杰克。
郎杰克先是委托有关调查机构,对马婵进行了认真考察,又悄悄联络她进行了面谈,最终答应了她的要求,并与之签订一份君子协定:天地传媒愿意出资帮助马婵父亲治愈疾病,从寻找肾源到手术、直至最终治愈,一律由公司负责,花费数目没有上限。作为交换条件,马婵到郎杰克公司工作不少于十年,职务为总裁秘书,且不能恋爱结婚。让马婵感觉奇怪的是,在签订协议时,郎杰克既没有涉及婚姻,也没有提到情人之类,只是希望马婵在承担分内工作任务的同时,根据需要陪伴他参加一些应酬,且不能拒绝适度的逢场作戏,算是帮他装点一下门面。
对于这种协约,马婵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疑惑,深信若非遇到了菩萨,一定就是迈向了深不可测的深渊。可是,不论前路如何险恶,她除此别无选择,也甘愿前往。
不久,在郎杰克的一手操办下,马婵父亲顺利进行了换肾手术,恢复情况也出奇的好。这不仅让马婵欣喜异常,而且也令她的感激之念日重。为了回报郎杰克,她做好了奉献终身的准备。
然而,随着时间的一天天推移,郎杰克对她却一直保持距离,从来就没有过非礼之举,这反倒让马婵越来越不能安心。
莫非郎杰克真是一个谦谦君子马婵终于坐不住了,开始频频对郎杰克采取攻势,先是眉目传情,后是言语挑逗,最后干脆图穷匕见。结果,令她如五雷轰顶郎杰克原来是个伪男
人,生理上早就不行了
至此,郎杰克也就不能再隐瞒与回避了,只好道出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郎杰克当年从n大历史系毕业后,拒绝回到老家做老师,满怀豪情与雄心来到京城闯荡。没料想,北漂之路比想象的要艰难很多,残酷的现实很快击碎了他的美梦。有一阵,他近乎一贫如洗,仅靠在酒吧陪女客喝酒、娱乐换取可怜的温饱。走投无路之际,也是机缘巧合,他在酒吧遇到一位被丈夫冷落了的香港富婆,后者来到北京名义上是打点家族生意,实质是来酒吧寻欢买醉。据说,那个女人长相倒也不很难看,而且出手非常大方,尤其对自己喜欢的小男生,动辄一掷千金。可是,那个女人性情也相当古怪,不仅有极强的性需求,而且还有严重的待倾向。
其时的郎杰克虽然内心耻于此道,可由于长期挣扎在贫困线上,对于眼前唾手可得的机会,还是充满了热烈向往。一来二去间,郎杰克成了富婆的专职情人,或者说得直接一些,是做了那个女人的性发泄工具。
懂得男女情事者皆知,一个女人做了男人性发泄工具,似乎倒还不难,可若是反过来让男人充当此职,那就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了。为了最大限度满足富婆的欲望,郎杰克主要靠各种壮阳药支撑,而且不停地变换品牌。长期的药物作用,加上富婆近乎变态的虐待,终于将郎杰克的身体完全搞垮,直到他功夫全废,甚至连小便也难以顺畅排解。期间,郎杰克凭借畸形易,从富婆那儿淘到自己人生的第一桶金,据说数额高达八位数的港币,因此而成为京城一个不大不小的富翁。当然,自从他的性功能毁掉之日起,那个香港女人也就一脚踢开了他,另外寻找刺激与安慰去了。
五年前,我遇到郎杰克时,正值他婚姻解体。他的那个前妻,我曾经见过一面,是个面容姣好、气质不俗、性情温和的女人,可是,再怎样好的女人,也不可能与一具行尸走肉长相厮守呀。马婵叹息道。
既然别的女人不能接受,那么你呢黄一平并非明知故问,而是想知道马婵的真实想法。
事实上,马婵到了天地传媒,凭借超强的智慧与能力,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成为公司实际上的行政主管,也是一个得力干将。郎杰克对待马婵,也算以礼相待、尊重有加,他的
生理功能坏了,心理倒还健全。而且,郎杰克多次暗示马婵:只要不结婚、不公开、不造成太大影响,可以任她在外边找个异性朋友。
据马婵说,多年相处下来,郎杰克与她之间慢慢也产生了感情,只是这种感情更多地像朋友、亲人。马婵出身贫寒之家,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既然郎杰克出巨资帮她父亲治病,她就得按照协议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至于找个异性朋友之类,正值青春期的马婵又何尝不想不过,嘶想在周围熟悉的圈子里寻找这种朋友,纵然郎杰克不介意,她多少还得考虑一下他的面子吧。
遇到黄一平,她突然有了一种别样感觉。第一次在北京见面,马婵从黄一平的表情里看到一种忧郁气质,而这种忧郁令她瞬间在心底产生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酸痛。那天,郎杰克在介绍她时搞了一个恶作剧,将黄一平推到她身上,并说了他们是同行之类的玩笑话。没想到,人到中年的黄一平竟然脸红了,遭到郎杰克嘲笑的同时,也让马婵心中的异样感加剧。那种感觉想来很奇怪,在过去见识的所有男人身上,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他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又是身在商场,如果身边没有一个像样的女人,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也很难混得下去。这么些年,郎杰克不敢再用任何药物了,他一直在寻找治疗性功能的秘方,可是效果很不理想。和他在一起这几年,其实对彼此都是一种精神折磨。马婵表情与语气不无伤感。
那你有没有想过彻底离开他黄一平问。
没有,从来没有。我和你好,也只是出于一个女人的本能需要,并不意味着我对他的背叛。而且,只要郎杰克不嫌弃,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马婵态度很坚定。
应该说,前些年跟随冯开岭时,黄一平的秘书业务已臻炉火纯青的境界,而且堪称领导与秘书配合默契的一个典范。本来,按照那样的轨迹运行下去,前途非常光明,道路一片平坦。可是谁又料到,后来竟突发变故,让他一个跟头栽了个鼻青脸肿,差点儿一蹶不振。这样的结局,更让他对秘书的前途、命运悲观之极。
现在遇到廖志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将自己从地狱拉回平地,又跃升至九天之上。如此际遇,在黄一平看来还是运气使然。既然命运让他遭遇了廖市长,他就得服从其安排,做一个命运的不贰忠臣。也因此,他将自己与苏婧婧、郎杰克、马婵,包括孙健、徐晓凡、乔维民们的交往,统归于命运的安排而听之任之。
本来,依照黄一平多年官场经历,也曾在内心里有过某种预期与规划等再过一年半载,自己回到市府也有了些时日,随着大家对换届之事慢慢淡化,或许那时解决副处实职有些希望。而且,对于那个警告处分,当初既然自己主动认下了,也就没有想过会轻易抹掉。没想到,廖志国竟然全给主动解决了。
官场浸润十年有余,黄一平深有体会:像自己这样的下属,对待职务提拔的期许与感受,其实有着非常奇妙的差异。很多书籍、戏文里,说一个人甘愿为某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原以为都是凭空想象、杜撰,实质是客观存在的。过去跟随的冯开岭,也算信任、欣赏自己,也总说考虑提拔、使用问题,却总是一直在设想与规划中徘徊,就像农村里的老黄牛,磨盘旁边放着一筐芳香诱人的青草,却蒙着眼睛让你嗅得到香味吃不到嘴里。那样的情景,起初确实能够吊起胃口,激发不断前行的干劲与热情,可时间太久慢慢就会在期待、感激中丧失耐心,甚至产生忧怨。即使后来某一天终于实现了,内心里也早就丧失了应有的新鲜与感怀。相较之下,倒是廖志国这样出其不意、一步到位的做派,更能让黄一平之流在感觉意外的同时,觉得自己亏欠领导太多,进而心生万死不辞之念。
由是,黄一平对廖志国的感激,不仅完全发自内心,而且确乎具有更强的可持续性。
当然,黄一平也明白,自己这次提拔,除了廖市长的主导,洪大光书记的作用也不可埋没。
没有后者的首肯,自己绝对不可能获此幸运。此恩,同样需要铭记与报答。
担任了副主任的黄一平,随着职务晋升,开始站在更高平台思考问题。这一思考,便发现了一个几乎致命的重大疏漏。
某天夜里,黄一平突然找到阳城大酒店老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保安部取走了洪大光摔倒当月的客房电子监控录像。回家后,他一个人在家悄悄回放了录像,证实事发前后,酒店里那个传说与洪书记有染的女经理,确实出入过洪大光房间。而且,洪大光从房间受伤出来时,乃由女经理与秘书搀扶下楼。
黄一平精心存放了那段录像,并于数日后通知酒店老总:录像不慎丢失,抱歉。复又叮嘱:此一小事,不必与其他人提起。
酒店老总始终不明白,市长秘书黄一平缘何对酒店里的监控录像感兴趣,神秘兮兮取过去,现在又弄丢了,回应说:不就一段录像嘛,丢了就丢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黄一平此举,既唯答洪书记、廖市长,也是自保。
当了办公室副主任,总该去看看你的老首长吧廖志国对黄一平说这话时,是在市府办副主任的任命书下来不久。
黄一平愣住了,心想,廖市长怎么忽然想起让自己看望冯开岭
好啦,你心里怎么想的我知道。其实,当初那些事也不能怪冯市长,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会让你出来担当。再说,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很快离开阳城嘛。何况,他到了阳江这一年,对你也很关心,每次开会碰到我,都会主动问起你的情况。人嘛,还得一切向前看。唔廖志国语气、态度都很诚恳,也很认真。
黄一平点头应允道:好,我听廖市长的。
廖志国交代黄一平,最近两天就专程跑一趟阳江,准备一些阳城土特产,顺便帮他问候一下冯市长。同时,廖志国还拿出两瓶英格兰威士忌,据说已经有将近百年历史了,每瓶价值上万元,是徐晓凡专门从北京搞来的。
冯开岭没有太多嗜好,洋酒倒是个例外,特别是高品质的威士忌。廖志国这次送出这两瓶酒,足见其心意之诚。
其实,黄一平也明白,廖志国此时让他前往阳江看望冯开岭,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刻意示好之举,其意味颇为深长。
前边说过,廖志国与冯开岭二位,分别在对方地盘上异地任职,所谓君在江之阴,吾在江之阳,同饮一江水,日夜思君又防君,无有一日得安模这种隔着长江彼此放心不下的状态,对大家来说皆非轻松愉快的事情。何况,一年时间过去,两人在各自的市长宝座上已然稳定,又都面临着众多新的人事矛盾,身边越来越多需要提防之人,哪里还有精力与心思再隔江惦念。因此,随着时间推移,相互都有鸣金收兵、偃旗息鼓的意思。尤其廖志国这边,由于市委书记洪大光的突然伤停,自己一下跃居到权力巅峰,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不想再纠缠于阳江的那些旧事,更加希望与冯开岭握手言和。
事实上,最近相当长一段时期,冯开岭在阳江那边再无任何挑衅举动,对那个令廖志国忧心忡忡、耿耿于怀的航母城,不仅未再提及什么清理、改制、国有股退出等等,而且还让发改委主任接了大厦董事长职务。那个发改委主任,正是廖志国当年的贴身秘书,冯开岭安排此人主管航母城,也是意在表示和平共处。果然,新董事长上任之后,极力按照廖志国时代的过去方针办,很快妥善处理好其中一应事务,包括潜伏着很大危机的债务、股权等种种麻烦。眼下的航母城,重又作为阳江标志性建筑,屡屡出现在各类招商广告上,形象大使的地位得到进一步确认。
冯开岭此举,自然让廖志国、苏婧婧夫妇大松了一口气。
官场之事有如外交,非常讲究你来我往、投桃报李。廖志国在阳江的友好举动,也得到廖志国的相应回报与反应。于海东被纳入鲲鹏馆工程筹建班子,固然是一个重谊志,更为明显的回应,是廖志国忽然将关注的目光投向明达集团,而且示意黄一平不要再冷落邝明达。
从前,明达集团作为阳城首屈一指的企业,在本地闸商两界的地位与影响,都是有目共睹且不同凡响。特别是集团总裁邝明达,自恃在业界根深叶茂,个人交际与管理能力不俗,在表面周旋于洪大光、丁松两个主官的同时,暗地里将赌注下在冯开岭这颗未来之星身上,不
惜出钱出力,为冯开岭鞍前马后使劲不小。然而,也恰恰因为与冯开岭贴得太紧、走得过近,最终被卷进是非圈子,差点儿不能自拔。廖志国来到阳城,自然先把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摸个透熟,尤其与之交换官位的冯开岭,在阳城有几多死党几多冤家,哪些人是一根藤上连的瓜,哪些人是两股道上跑的马,全都打听得清清楚常黄一平、邝明达、于海东三位,分别是冯开岭当年的容马车,因为换届一事各自结局迥异,廖志国便有针对性地采取了不同处置办法。阳城人都知道,明达集团是冯氏的一只钱袋子,邝明达则是为其跑前忙后的马前卒,廖志国上任后便一直对他示以冷面孔。期间,邝明达不仅三番五次托人传话,而且低三下四主动上门,又是请示汇报又是盛情邀约,甚至还请出省委杨副秘书长做说客,却始终未能搬动廖志国这尊冷面菩萨。年初,当冯开岭在阳江准备对航母城动手时,廖志国马上放言,适当时候将组织税务、审计、公安等部门参加的联合调查组,对某些群众举报不断、问题突出的企业,进行一次专项审计。如此隔江炮一架,阳江那边立即就感觉到敲山震虎的威力。
如今,阳江警报解除,邝明达头上的紧箍咒立马相应放松。前不久,廖志国不仅亲自视察明达集团,参加其新项目开工典礼,而且还大会小会点名表扬邝明达,说他主动调整产业结构,猾谋划产品啥,为促进阳城经济腾飞作出了很大贡献。因换届事件沉寂许久了的邝明达,重又活跃起来。
按照廖志国的意思,黄一平也主动修补了与邝明达的关系,主要动作不过是约邝明达、于海东二位吃了顿饭,原先冯氏门下三剑客又坐到一起,深情怀念老领导冯开岭的同时,也专题叙说新市长的种种好处,表示而今迈步从头越。
正是基于这样的背景,廖志国才让黄一平专程探望冯开岭,意在进一步联络感情,密切交往。其实,如是结局,又何尝不是黄一平内心所愿呢
就黄一平而论,由于那次被替罪事件,固然内心颇多委屈,对旧主冯开岭也有些抱怨。可是随着时过境迁,转念一想,自己既然身在江孩选择秘书这个职业,可不就是领导手中一块砖,砌在门楼、屋面固然是一用,敲巴敲巴取个巧,垫在墙角、铺在地底难道就不是一用又有谁人说过,秘书只能享受风光,不能蒙受冤屈呢何况,现在既然重新回到官场,复归秘书岗位,那还得遵循种种官场规则,而不能凭一己恩怨感情用事。官场规则,莫论潜与显,利益始终居于第一位,其余一切皆是由此而生、因斯而长。为了利益,可以忍受天下难忍之事,宽容所有难容之人。为了利益,可以认贼为友,也可以认友为敌。何况,冯开岭的那次舍车保帅之举,不过是情急之下的不得已而为之,原本没有刻意加害之意。
前些时,之所以迟迟走不出这一步,除了内心那个结没有完全解开,也还有担忧廖志国猜忌的成分。现在,既然廖志国主动提议探望,何不借此机会了却一桩旧怨,与冯开岭重续前缘。就凭冯开岭眼下的势头,谁又能断言日后彼此不会再走到一起呢官场有时极像演戏,哭哭笑笑、分分合合是常态。有时又如儿时推磨,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却又回到原点。
思想上没有了障碍,情绪上没有了阻力,黄一平的阳江之行便显得无比轻松愉悦。
赴阳江前,黄一平做了精心准备。他知道冯开岭、朱洁夫妇的喜好,专门找了几家农村里的百年老作坊,买了新鲜且正宗的豆腐乳、茶干、麻糕等土产。接着,又找到老家一处专门加工布鞋的乡邻,买了两双做工精致的全棉布鞋,式样、大小皆适合。再加上廖志国那两瓶价格不菲的洋酒,礼物算是相当厚重了。
时隔一年多,黄一平重新见到冯开岭,竟然没有丝毫预想中的尴尬。相反,彼此都有些激动,更有些劫后重逢般的久违亲切。
一平,让你受委屈了。我知道,这一年多,无论沉默也好,拒绝也好,包括你不与明达、海东他们接近,其实一直都在保护我,也是在保护我们的友谊。你是个很好的秘书,很好的同事,也是个很好的兄弟冯开岭第一次用双手紧握黄一平,而且使劲儿晃了又晃。
黄一平怎么也没有想到,冯开岭会用这样的语言来诠释过去。
的确,自从那次换届事件之后,黄一平与冯开岭几乎完全断绝了联系。期间,冯也通过各种方式,试图联络与弥补黄一平,包括不时让邝明达、于海东等人传话或捎物,结果大多让黄一平谢绝了。
眼下,面对冯开岭的豁达大度,黄一平自然有些愧疚,内心诸多复杂感受无法言表,便只好用盈眶的泪水来展示。
冯开岭留黄一平吃了晚饭,地点是在航母城里的贵宾酒楼,上了好多阳江特产的名贵江鲜,包括大熊猫般罕见的鲥鱼。宴席上,除了冯开岭、朱洁、黄一平,还有那个廖志国的前秘书、阳江发改委主任兼航母城董事长。
也是一年多不见朱洁了,她还是那么漂亮、庄重,表面也还是与丈夫相敬如宾、琴瑟和谐,可是从瞬间变化的眼神里,依然能看到一丝稍纵即逝的忧郁,说明真实境况并没有改变。为此,黄一平不觉有些难受。
不时有人来敬酒。杯来杯往间,冯开岭完全不似当初在阳城做副职,已然有了很重的霸主味儿,是那种只有做到书记、市长之类主要负责官员,权倾一时、雄踞一方才有的感觉,虽然也有些刻意收敛着,却在举手投足、眉飞色舞间不经意流露出来。而且,身为市长夫人兼阳江中学党委书记的朱洁,也配合得相当到位。
中途,冯开岭出去接了个电话,发改委主任也顺便到隔壁敬酒,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这一年多,你还好吧朱洁问。
谢谢朱大姐,很好。黄一平不敢多想其他,努力将自己定位在前秘书上。
沉默。虽然只有数秒钟,却感觉像几个小时一样漫长。
小汪和小萌她们还好吧朱洁又问。
哦,好,好,她们还让我向大姐问好哩。黄一平连忙应答。
说到这里,黄一平知道不能再冷场了。于是,他说了好多汪若虹减肥的事情,说汪若虹到了卫生局机关后,结交了一帮无所事事的太太、小姐,热衷于减肥,每天晚上光吃黄瓜、番茄,到了办公室又不停吃零食,还不停和家里那只电子秤较劲。接着,又说了小萌学习偷懒的事,说小萌做作业最怕抄写字词,居然将两支铅笔用橡皮泥粘在一起,两行字同时写,结果老师发现她相邻两个字总是错得一样,最后被罚了十倍抄写。
风趣的话题,终于让一对曾经有埂肤之亲的男女,走出了极其尴尬的气氛,发出热烈而会心的笑。
期间,黄一平也问了朱洁在澳大利亚留学的儿子,得知冯公子在墨尔本大学已经读到大三,学习与生活都非常适应。这时,黄一平突然想起一件事
遭受处分下放党校前,他曾经销毁掉所有秘书生涯的资料。在删除手机短信时,有这样一条引起他的注意:五十万美元已打澳。手机显示的信息发送时间,是两年前十二月三十日二十二点,从手机号码看主人是郑小光。当时,经过反复回忆,黄一平确信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信息,说明接收时因为某种原因未读。郑小光发的这个信息,显然是发错了对象,晚上十点错发则可能是喝酒过量所致。发错了手机,说明接受人的号码和自己比较接近。黄一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谁的号码。五年前冯开岭选他做秘书时,提出让他重选一个手机号,方便记忆和拨打。后来,他找到移动公司老总,选了一个与冯开岭非常接近的号码,最后都是四个九。显然,错发信息的时间,恰好与冯市长儿子刚到澳大利亚读书的时间吻合。
如今,那个信息依然保存在黄一平手机里。
看到黄一平顾自发愣,朱洁端起酒杯,说:来,陪姐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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