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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生没有着急去追赶队伍。那本也不是她的队伍。
她信马由缰, 放了马儿自己走。那些马却训练有素,无需骑士催促,自家便一路颠颠的小跑着。
路上,亦遇到了掉队之人,那些人看见她, 如同见了鬼。竹生带的马多,见着逃命还带着老弱妇孺的, 便分了马, 明白告诉他们这是军马,他们若敢骑, 就给他们。有人惊恐的拒绝了,也有人犹豫之后, 道谢收下。看她的目光,复杂难言。
真是一样米,百样人。
她让那些拿到了马的人先走, 她依然保持速度缀在后面。果不其然的,第三天上,遇到了一队大将军的兵。那些人是因为看到她马后牵着的一串军马才拔刀的,甚至没有来得及觊觎她的容貌。
打斗中, 竹生砍杀了一个, 剩余的见势不妙, 掉头逃跑。竹生收了绿刃, 并未追杀。
绿刃在鞘中, 似有不甘。这些法宝真是神奇, 从出生便带着灵性。或许有一天,真的便能养出器灵来。
竹生心中,不禁生出期待,便如同对待孩子那样对待绿刃。
【别急。】她对它说,【你迟早有大露锋芒的一日。枉杀之血,并不能使你我变得更强。】
【我不是为杀而杀,是为止杀而杀。】
【你的刀锋,当砍向强者。而不是逃命者的后背。】
她尝试以神识向绿刃传达她所想。但绿刃毕竟不像灰灰,不知道是否听到了她,是否懂了她。
绿刃是一柄好刀。它虽是仿着那柄魔刀而造,却绝不应与那柄刀相类。可怜它憋屈的认她为主。竹生其实很渴望有一天,能手执绿刃,发挥出它真正的威力。
至少这份渴望,跟绿刃是心意相通的。
这一路上都十分荒凉,既没有驿站,也没有村宅。或者是乱世已久,人烟稀薄,或者就是生产力水平真的太过低下。
她晚上露宿的时候,把从校尉那里夺来的强弓取出来擦拭。她试着拉动弓弦,拉满这张弓,于她不是难事。但她还一并收走了另外那些人的弓。比较起来,那些弓就轻的多了。可见这张弓,不是什么人都能拉得开的。
她试着对着空旷之地射了一箭。她之前从未玩过弓箭这类武器,那支箭飞得虽远,却全无准头。她只笑笑,把那些弓和箭都收回了臂钏里。
她并不是因为感兴趣或者贪财才收拢敌人的兵刃,而是因为她意识到,这里是一个生产力水平低下的冷兵器文明。她纵然臂钏里黄金万两,也不一定能买得到一张粗面饼。在这种地方,物资比金银更重要。
她入静了一会儿,默读狐狸给她的功法,强记住那些字的字形。然后神识退出,取出《说文解字》,翻阅查找。
那功法上古字极多,而且即便是将一整句的字都查过了,分别弄清了字义,可连成句子之后,依然是云里雾里,极其晦涩难懂。令竹生很是无奈。明明,她在冲昕、冲禹那里,都读过许多功法,完全不似这般。或许,是因为是妖道的关系吧。
这等东西,大概只有在炼阳峰,只有冲昕,才能给她讲明白吧。他常看的那些书,也都是满篇的上古字。
竹生倒是没去质疑她到底能不能修妖道。
青君没有骗她的必要。甚至,他蹲在她身边叫她去修炼妖道的时候,她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分期盼。
那个,据说是妖域的最强者。她后来在去界门的路上,听猫女唠唠叨叨,反复的提及“南君”、“北君”,后来才反应过来,该就是灰灰也曾经提过的“南北妖王”了。
如果照猫女所说,连北妖王都折在了他手里,他就是妖域独一无二的强者了。这样的他,有什么必要在功法这件事上欺骗她呢?
竹生在路上亦问过猫女和护卫。妖族果真是没有灵窍的。灵窍这种东西,是人族才独有的。妖族、灵族,统统没有。灵族与妖族、人族皆不相同,且不用去想。单论妖族,没有灵窍,却有神识,这情况的确和竹生十分相像。
但若仅仅依据这个便说她可以修妖道。竹生又觉得,狐狸想得太简单了。狐狸的脑子显然是有点问题的,不必不信,但也不能全信。
当然,竹生不会放弃哪怕一点点修炼的希望。这份功法,她自然会照着练。但首先,她得想办法先找个老师,给她把词句意思先弄懂。
竹生收起《说文解字》,在毡子上和衣而卧,将功法已经查阅完的部分在心中反复默诵。慢慢睡着了。
次日伴朝阳而起,收拾洗漱,便上了路。
她骑的是军马,又无甚行李,极是轻便。行进的速度,其实快过旁人。虽则路上耽搁些许,在看到那些地标性的丘陵,寻到水源处的时候,比之范大先生诸人,也就晚了一个时辰而已。
天边甚至还有微光,天色还没全黑。
却真的……晚了。
傍晚的风吹来,除了带来水畔草木的清香,还带过浓浓的血腥味。马儿都躁动不安起来。
竹生目光微凝,神识瞬间探了过去。所见所感,让她瞳孔骤缩!她猛的斩断马鞍上系着的另几匹马的缰绳,双腿一夹,胯/下健马已经四蹄放开,冲那林中水边疾驰冲去了!
竹生的手,已握住绿刃的刀柄。
【你不是想杀人,想见血吗?】
【让你看看,这便是该杀之人,该流之血!】
【不该杀的,我不会任你滥杀。该杀的,我绝不阻你。你的锋利,原就该用在此处。】
【杀了谁,杀了多少,从来不是刀的责任,只在握刀的人。】
【所以,跟着我吧!】
竹生提缰,纵马越过溪涧,冲向水边。绿刃,已经出鞘!
天还没全黑,那些人已经点了火把。
他们是负责收尾打扫之人。这里离他们的寨子太近,这么多尸体不拾掇了,会引来狼群,还会养着狼群。狼一窝一窝的生,到时候麻烦的是他们。上头令他们把尸体掩埋。
他们人不多,七八个,分工协作。有几个人在挖坑,另几个人在搜索尸体。明面上的大件细软都已经被搜掠走了,但总会有些遗漏,便成了他们这些负责扫尾之人的福利。
“饶、饶命……”一个身受数刀,却还没死透的老者奄奄一息的哀求。
拿刀的人毫不客气的抹了他的脖子。老者眼睛凸出,喉头鲜血汩汩,再说不出话来,就此死去。拿刀的人从发髻到脚底,捏遍老者全身。捏到裆下的时候,摸到了硬物。
“有货!有货!”他喜道。
旁边的人也凑了过来。他们用刀割破老者裤裆,从他的亵裤里摸出来两根金条,顿时笑逐颜开。
“收好!待会一起分!”正在挖坑的一个汉子道,一转头,忽地大怒,“马老二,你干甚呢!”
马老二解了裤子,正扛着一具女尸的两条光腿耸动。闻声气喘吁吁的笑道:“这个还……热乎着,我先……快活一把。”
挖坑汉子怒道:“死人有什么好快活的!寨子里又不是没有活的!滚来干活!再给老子躲懒,割了你的把儿!”
马老二喘着:“就来,就来。”一阵大动,登了极乐。闭着眼浑身抽搐几下,睁开眼想吁口气,忽地大叫一声!声音又戛然而止!
挖坑汉子听他怪叫,恼怒道:“丢就丢了,鬼叫什么!”一转头,忽地就僵住!
马老二跪在地上,肩上犹自扛着死去女人的腿,自家的大好头颅却滚落在地。失了头的脖颈,鲜血井喷!
挖坑汉子想大叫,眼前却全是阴影。健马从天而降,绿色的刀刃翡翠一般的映绿了他的视野。脖子上一凉,世界忽然旋转,上下颠倒……
竹生来的太晚了。这些人已经扫了一遍尾,该补刀的都补了。
竹生在尸身中梭巡了一圈。队伍前些天死了不少人,路上又掉队不少,有些人弃了原来的行进方向,朝别的方向去了。到这里,剩下的只有几十人。以和范大先生同乡的几家富户为主。
那些人全死了,马车牲口都不见了。竹生看了一圈,没看到范家人。不知道是逃了,还是……
竹生沉默了一会儿,还刀入鞘。牵过缰绳,准备离开。
某处忽然发生轻轻响动。
竹生倏地转头,大步过去,扒开了一具脸朝下的尸身。那尸体下面是道小沟,沟里赫然藏着一个满脸、满手都是血的孩子。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那孩子边哭边发抖道。
竹生看了他一会儿,弯腰把他从沟里提了出来。那孩子站在地上,只比她矮一个头,看起来八/九岁的模样。被拉上来,犹自惊魂未定,呜呜哭着。待抬眼看到周围再无活人,惊喜道:“姐姐!你把强人都杀了?你好厉害!”
竹生看着他,问:“还有活人吗?”
她眸光平静且平淡,令男孩心中一突,呜呜哭道:“很多女人被抢走了……”
竹生问:“往哪边去了?”
男孩指了个方向。竹生取了根火把,翻身上马。男孩忙抱住她的腿道:“姐姐,别丢我一个人在这里!”
竹生一俯身,抓住男孩肩膀。男孩只觉得肩膀仿佛被铁钳钳住一样,身体一轻,就被拉上了马,坐在了竹生身前。
“我看见他们往这边去了!”他指了个方向。
“拿着。”竹生把火把塞到他手中,一拉缰绳,拨转马头,朝着他说的方向去了。
许是火把有些沉。那男孩斜举着火把,竹生能感觉到他手臂僵硬。一路上,他还换过几次手。
天色完全黑了。火把能照亮的距离有限,再远些的前方,于男孩来说就是一团漆黑了。竹生却其实一直放开着神识,前路一清二楚。
行了一阵,她忽地双腿一夹马腹,提快了速度。
男孩猝不及防,惯性的向后倒去,靠在了竹生的怀里。他忙起身坐稳。耳边,忽然隐隐听到了哭声。
这乌漆抹黑的夜晚,哪来的哭声。男孩先是疑心自己听错了,可随着健马疾驰,那哭声响亮了起来。
是男人的声音,应该还年轻。哭得极其绝望悲伤。
马疾驰过去,没停稳,竹生就直接跳下马去。男孩吓得赶紧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拉住缰绳。转头看去,地上爬着一个男人,不……是两个男人。
阿城长这么大,从没这样哭过。实是到了此时,内心已经绝望到了极点。
明明,已经都到了乌陵王的地界了。乌陵王仁爱百姓,一直都有贤名。他的治下,据说十分安定。如何!如何才入乌陵,便遭盗匪洗劫!连乌陵王的治下,都乱成这样了吗?
范大先生从入乌陵便疑神疑鬼,说是仿佛听到哨音。大家都没在意。范大先生无法,只得令自己家人休息时也不离开骡车。
哨音响起,盗匪滚滚而来时,他和妹妹正过去找翎娘说话,先生想也不想把他们两个推上了车,驾着骡车奔逃。
骡车又怎比得上马匹的速度,更何况车上装了这许多人!他们终是被追上。他被砍落车下,一条腿被马蹄踏折。钢刀砍落的时候,同样被砍下车来的先生扑过来抱住了他……
等他醒转的时候,先生浑身都是血,奄奄一息。
“翎娘……莹娘……”他说,“巧娘……”
阿城懂他的意思。
他们都是男人,女人被抢走会发生什么他们都懂。必须去救她们!
他不能丢下奄奄一息的先生,只能将他负在背上,拖着折了的腿追着马蹄印在地上爬行。
他爬了不知道多久。天已经黑得像墨,再看不清马蹄痕迹。先生的身体越来越重,他的腿越来越疼,头越来越昏。可他既不能丢弃先生,也不能放弃妹妹。
他只能继续往前爬。心里却知道,他其实谁都救不了。
谁都救不了!
这认知压垮了富户少爷的承受能力。他一边艰难爬着,一边痛哭失声。哭得绝望极了。
他本是个眉清目秀的俊俏少年,此时哭得眼泪鼻涕混着血水和泥土。竹生看到他的时候,都没认出来他是路上那个骑黑驴的绸衫少年。
可竹生的容貌叫人过目难忘,少年于绝望中陡然见到火光,见到竹生,便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姑娘!姑娘!”他凄厉叫喊,“你去救救我妹妹!我妹妹!还有翎娘!”
“不不!”他语无伦次,“你先救救先生!先生要死了!他要死了!”
竹生将范大先生从阿城背上放下来,探了探他鼻息和颈脉。范大先生脸色灰败,离死不远了。
幸好,差一口气还没死。
竹生从“怀里”掏出一支玉瓶,倒出一颗回春丹。她感受到有两个人四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顿了顿,将那丹药捏碎,捏块稍大的,塞进范大先生口中。小小一块,虽没让范大先生立刻生肌肉骨,却也令他的脸色回复了红润。他的伤口深处其实已经立刻开始止血愈合。只是外伤未曾完全消失。伤口混着血水泥土,看起来依然可怖,但其实已经没有了性命危险。
她又捏了小小一小块塞进阿城口中。阿城浑浑噩噩的就吞下腹中。腿上骨折处莫名开始发痒,疼痛却很快的减轻了。
竹生把剩下的碎渣倒回瓶中收起,告诉阿城:“照顾好他。我去追翎娘。”
说罢,便翻身上马。
男孩坐在马上,只看到竹生蹲在地上鼓捣了什么,随后就不管那两个人了,翻身上马。他身体僵硬,惴惴的跟着竹生一起追着马蹄痕迹。
身后,还能听到那少年的哭声。绝望之后遇到一丝希望,他捶地痛哭,哭自己的无力和无能。
竹生疾驰片刻,忽然勒马。男孩这次稍稍有些准备,抓着马鬃,没向后倒。身后的人已经跳下马去。这回又遇到什么?
他举着火把俯身看去。地上,有孩童尸身。
竹生僵硬的将那孩子翻过来。那张脸还带着婴儿肥,明明五六岁的小豆丁,说话却像个夫子般老成。相处时间短暂,却是个沉默却可爱的孩子。正是范大先生家的小童。
可爱的小童被马蹄踏得肠穿肚烂,死相可怖。
男孩看到了那少女咬牙。他不知道曾经做过母亲的女人,都最见不得孩子受痛受苦。遑论是这样的惨死。
竹生蹲下去抱起小童尸身,不嫌泥土血肉污脏,将小童抱在怀里,以手合上了他的眼。
马上男孩眨着眼看她。
她转身抱着小童朝树后去了,再转出来,怀里已经没了小童尸身。她敏捷翻身上马,一踢马肚,健马又疾驰起来。
竹生追着马蹄痕迹,地势渐渐上升。
此地没有险峻高山,却多丘陵。山矮而平缓。山道盘卷,拐了几个弯之后。男孩突然开口:“姐姐你看!”
竹生抬头,此处已经可见山顶,有一山寨,点点火光,都是照明的火把。
“姐姐,”男孩瑟缩道,“我、我害怕,我能不能在这儿等你?”
竹生没说什么,放他下马。他指着一棵数人合围的老树道:“我在那里等你啊。”说罢,跑到树后藏起来了。
竹生一人单骑,向山顶冲去!
离寨门还远,已经有一排箭矢疾射过来。
竹生腾空跃起,可怜那健马被射成了刺猬,倒地不起。竹生落地。
寨门守卫收到了警报,急调弓手来防。不料第一轮远射竟没中。黑夜中,眼看这那个矮小的身形,拖着一柄长长的碧玉似的刀,朝着寨门飞快靠近!那刀在地上拖起一串火星儿四溅。
“放箭!”寨门守卫举起手,猛的挥下。
第二轮箭矢疾射过来。竹生再次腾空跃起。这次,她用了全力。
寨门其实也不过只有两层楼高,上面的人呆呆抬头望着那个身影。
碧光闪动!竹生在高高空中,双手持刀,猛地劈下!
原木的厚重寨门,“轰”的一声,炸裂了!
男孩待在老树处,一直抬头观望。
夜色中隐隐听到那边传来巨响。他惴惴。待看到寨子里开始着火,他目瞪口呆。
竹生终究是来得太晚了。被抢来的女人们死了三个。
一个是孩子被摔死的年轻母亲,疯了一样的要跟匪徒同归于尽,最终独赴黄泉。
另两个,一个就是阿城的妹妹巧娘。巧娘比翎娘还大,已经十五岁了,发育得更好。
她是最早被强拉出去的女子。她无法忍受,险些将一个男人咬断。那男人发了疯,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往墙上猛撞。巧娘头骨碎裂而死。
第三个,就是莹娘。亦即是范大先生的妻子范毛氏。
在几个男人企图将鲜嫩如花的翎娘强拉出去的时候,毛氏像护崽的母狮一样攻击他们。她只是个弱女子,发簪折断之后,剩下的武器只有指甲和牙齿。
她最终惹怒了男人们。那一刀从她一侧肩膀斜向下砍,几乎将她半边身子砍下来。她倒地而死。
莹娘耗尽生命,也没能保护住翎娘。翎娘到底是失了清白。
竹生用自己的衣衫裹住她抱着她往外走的时候,她醒了。她看见了竹生身后冲天的火光。竹生的脸在那火光里映得仿佛没有生命。
竹生为十几个女人而来,却从寨中带出来几十个女人。
女人们拿着火把到处放火,将这山寨烧成了灰烬,将那些曾经侮辱过她们的男人们,烧成了灰烬。
她们赶着几辆车下山。
在车上,翎娘再次醒来。她被竹生抱在怀里,柔软温暖。
她问:“父亲呢?”
竹生道:“在山下。”
她问:“母亲呢?”
竹生道:“在天堂。”
她问:“巧娘呢?”
竹生道:“她们在一起。”
翎娘又问:“翔哥儿呢?”不等竹生回答,翎娘就泪水滚滚,自问自答:“翔哥儿死了。”
是她不好,她没有保护好弟弟。
弟弟是从她怀里被生生抓出去扔到车下的,她亲眼看到他小小的身体被马蹄踩踏。
“我也想死。”她说。
“不。”竹生拢了拢她的头发,“你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