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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风雨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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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雍曾经也有过做“神医”的少年梦想,对医理药经也颇有几分专研兴趣。这趟出行,旁的行李没带,书却是带了几本,除了长公主给的,便是从孙正业那里来的。

打了热水为大黑擦身子,她把狗祖宗伺候好了,关好门窗,懒洋洋躺在床上,翻开了书。

房间太安静,大黑的呼吸声呼噜声很响,它大概也累坏了吧。

时雍打个呵欠,将书放在xiōng口闭上眼睛冥想起来。想了许多。青山镇,雍人园、裴府,还有赵胤,这纠缠不清的案子。或许是睡着了,脑海里的画面开始不由她控制。

仿晚的宋家大院里,落霞染红了半边天空,一个妇人坐在窗边,手上拿针刺绣,小女孩坐在她的身边,看她绷子上的图案,问:“阿娘,你为什么绣的是一个没穿衣服的人?这个人身上点点点是什么?这是字吗?我不会念。”妇人微笑,温温柔柔像斜阳夕下桃林花瓣被风吹到脸上,悠悠荡荡……

时雍舒服极了。

似梦似醒间,掩好的门吱呀一声推开。

推门的人很慢很小心,声音缓慢而幽长,但仍是惊醒了时雍。

她直起身子看过去,“大人回来了?”

赵胤目光深幽,“搅醒你了?”

时雍摇头。梦里那微风夹落花拂到脸上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是赵胤,在一个尊卑有别的时代,他本不必如此顾及她的感受。这里也没有旁人,他原本也不用伪装。时雍心里突然有些触动。有些人,曾用过无数华丽的词藻来包装对她的喜爱和迁就,却在利益攸关时,一声不响地放弃了她。有些人,什么也不说,细微处却润泽人心。

赵胤是哪一种人?

房内只有一盏灯,光线昏暗。

赵胤径直走到罗汉榻前,脱下外袍挂在衣架上,着中衣躺下。

“大人。”

时雍从床上起来,将灯芯挑亮一些,走近罗汉榻。

“你腿如何?”

她身上着装整齐,一看便知没有入睡的打算。

赵胤似乎意识到什么,“你在等我?”

时雍弯chún,“不是说好的?”

一句小声低语,缓慢带笑,灯火适时晃动一下,扰了赵胤的眼。

“往后不必如此。”

时雍将油灯放到罗汉榻前的几上,坐在榻沿,边去挽赵胤的裤脚,“之前看你裤腿都湿透了,膝盖肯定是好不了的。我看看。”

赵胤chún角紧抿,看着她认真地脸庞,平静地道:“我没有事。你早些睡。”

时雍抬头,“要不要备水泡一下脚,师父说,热水泡脚驱寒祛湿,对你的腿疾有好处。”

赵胤轻轻搭下眼皮,“夜深了,不用折腾。”

时雍杏眼乜斜,扫他一眼,“你可不是会怜惜下属的人。”

一句半真半假的话,她本没存什么心思,赵胤却沉默了片刻,严肃地回答她,“裴赋是。”

做戏做得这么认真周全也是不易。

时雍问:“那你现在是裴赋还是赵胤?”

赵胤一怔,时雍脸上笑开,眼睛落在他冰冷的脸上,“是裴赋,就听我的。等着!”

灯火渐渐炽亮。

灶间的顶锅里备有热水,时雍出门叫值夜的侍卫帮忙抬了热水进来,又把赵胤从罗汉榻上揪起,拉着他两条腿塞入木桶里,亲自为他熏蒸,再将早就备好的银针取出来。

赵胤看到那银针的时候,目光不期然瞄了一眼大黑。

大黑已经被吵醒了,不知何时挪到了罗汉榻的边上,下巴搁在他的鞋上,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见他看过来,大黑大尾巴一扫,眼珠子动了动。

时雍看到一人一狗的互动,忍俊不禁。

“银针,我消过毒了。”

再次将他裤腿卷高,时雍下针前,又小声补充一句。

“放心吧,大黑比你健康。”

赵胤脊背微微僵硬,没有说话,时雍想了想,又在他的后背塞了个枕头,被子也一并拉过去,将他坐得笔挺的身子按压下去,靠在叠好的枕被上。

“何必时时保持端正姿态?在家里舒适即可。”

说罢她低下头,认真瞧他屈起的膝盖,赵胤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目光里却似乎有一抹灯火的倒影。

“上次我问你这膝盖怎么弄的,你不肯明言。如今你即是裴赋,那我便想再问一问,你这腿到底怎么弄的?按说你这么年轻,不该有这么严重的腿疾。”

时雍说到这里,又抬头扫他一眼。

“你把我当裴夫人也好,大夫也好,都应当向我直言。”

在没有现代医学的时代,骨头的疾病最难诊断。而确认病因又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时雍上次就看出赵胤不愿意说,对这件事似有顾及,后来再没有问过,借着这个由头,她才又提了一嘴。

夜风悄然荡过,烛火闪烁。

没有人声,房内一片沉寂。

时雍暗叹一声,果然还是不肯说么?

“我年yòu时贪玩,曾将双腿浸入寒冬冰水,严重冻伤,几无知觉。那时这腿就险些废了。”

赵胤突然开口,平静地说着,顿了顿,眼皮垂下,“这些年,虽汤药针灸不断,也想了许多法子,但沉疴痼疾,一时好一时坏,实难治愈。如今走路多了,或遇yīn雨天气,便又复发。”

时雍吃惊地看着他,不可置信。

贪玩?寒冬腊月把双腿浸入冰水?

熊孩子时雍见过,可熊孩子一般是熊别人,再熊也不会不知冷暖,不知疼痛,哪怕一开始是为好玩,在尝到苦处时,就没有求生本能吗?是多傻的人才会将自己的腿冻伤到毫无知觉的地步?

时雍注视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大人轻描淡写揭过的病因里,好像还有别的故事。可是我从大人的脸上,看不到半分怨恨和不甘,大人总是很平静,对任何事情皆是如此。我有时会很好奇,大人冰冷的躯壳下,是否与普通人一样,有一颗火热的心,会随情绪而跳动?”

这句话是僭越的。

换往常,时雍不会这么直白问他。

可能赵胤主动坦陈过往,给了时雍勇气。

许久,不见赵胤说话,时雍笑了笑。

“大人不想说吗?”

赵胤静静看她,“嗯。”

等这么久,就等来这一个字。

时雍笑了笑,点头。这不是回答的回答,可能对赵胤来说已是不容易了吧?在他身边,怕也没有人会与他谈心,更不会有人胆敢这么问他。他不习惯不愿意回答也是应当。

不生气就好。

“大人身上似乎有许多故事,除了腿上的沉疴痼疾,心里头也有。腿上的痼疾大人愿意治,心里头的大人不愿意治。大人也没有朋友,孤单单一个人,从不与人交心……”

时雍说到这里,看赵胤脸sè越发暗沉,眨了眨眼,打住。

“不说了,一会儿大人又要砍了我的脑袋。”

赵胤是一个平静的人。

也是一个敏锐而心狠手辣的人。

这样的人不会愿意将软弱bào露在别人面前,尤其是女人面前。

时雍没有忘记彼此的身份,不会真把自己当裴夫人,适时结束话题。

赵胤看她收起锋芒,又老实起来,微微挑了挑眉。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太过聪明,活不长久?”

时雍抬头,轻声问:“大人会杀我吗?”

赵胤不说话,一只手扶在腿上,下意识捻了捻裤腿,那细微的小动作让时雍想到他第一次将绣春刀落在她脖子上的样子,身体绷了绷,“我知道大人不会。外面的人都说大人杀人不眨眼,可阿拾觉得,你不是个坏人。你只杀,当杀的人。”

这话似乎让赵胤意外。

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眼皮撩起。

看着半蹲身前的女子,许久,慢慢道:“我是。”

时雍望向他瘪了一下嘴巴,似乎不屑或是不信,赵胤chún角扬了扬,一只修长冰冷的手指划过来,做刀状落在她颈部脉络,低垂着眼,淡淡道:“你不听话,爷便宰了你。”

时雍看他一眼,垂下眼眸。

“我在长公主那里得了几本针灸的书,很有些意思,等我悟透了,说不准能治愈你的腿。”

她这么说,是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毕竟她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万一哪天触怒了赵胤,他也会念及此,留她一命。同时,也是为了给赵胤一些希望,不让他灰心。有时候,qiáng大的心理意志对治疗是有辅助效果的。

赵胤看她一眼,神sè淡淡。

“尽力便可,不必qiáng求。”

头顶的目光凉涔涔的,就像看透了她的想法。

时雍没有抬头,暗暗想,往后在他面前还是少些算计好。

针灸完已是一刻钟后,时雍将她枕头扶正,又帮他放下裤腿。

“休息吧,良好的睡眠对治疗也有益处。”

她转身收拾东西,灯影中的影子纤细娉婷,赵胤坐在原处,许久未动,一身白袍玉带,jīng致俊朗的面孔上带着一抹浓重的凝重,愈发显得他容貌冷艳,目光幽邃。

“明日钱府堂会后,你随太子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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