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生死一线间(二)
正在此时,街上却起了一阵骚乱。大批鬼魂忽然吵吵嚷嚷地不愿意再看这些把戏,纷纷往街的另一头涌去,伴随着兴奋莫名的叫声。“快来啊,大戏要开锣了!”“是什么大戏啊?”“这还用说,非《牡丹亭》莫属吧。”
牡丹亭?!冷雨馨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似乎又漏了一拍,周围的世界全部陷入一片寂静,旁边的兴致勃勃,街头巷尾的议论纷纷,大街上的潮起潮涌,都在那三个字出现的瞬间化为一片虚无。
当临死的黄冰月跳着婀娜的舞,用不是她的声带唱出了那句含义确定却内涵不明的戏词之后,“牡丹亭”就对冷雨馨产生了莫大的吸引力,连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三个字像是一块魔力巨大的磁石,让周边一切都失了颜色。
“我们也去看看。”这个看上去随口说说的提议把梁建鹏吓得魂不附体:“大姐啊,我们现在在的首要任务难道不是该想着怎么逃出去吗?”
冷雨馨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她的眼里仍然有恐惧,但更多的是毅然的凌厉:“我们是听到那一句戏词才被拉进这里的,如果不弄清楚二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逃得了一次,逃不了下次。”
一时间,梁建鹏无言以对。
顺着鬼潮一直往前走,往左边岔路上一拐,也就是t字路的左边,就可以看到另一番与众不同的景象。两侧挂满了大红灯笼,窗户上贴着鹅黄的窗花,各色的绣旗或大或小错落有致地插于檐下,旁边的柱子都用金纸包住了三分之二,像穿了滑稽衣服的小丑。这里没有叫卖货物的小贩,就是一眼望不到的密密麻麻的鬼。
路的尽头搭了一座高大的台子,顶上是金龙戏水的檐布,两侧是深红色的绒毛幕帘,台上已经摆放好了两个团云黑金掐丝坐垫的宽椅,中间夹着矮个茶色荷花几。戏显然尚未开演,只有几个衣着破烂的孩子在上面使劲地抹着地板。
在台子的两端,各有一株参天的桃花树,跟学校里所见的不同,树上竟然没有一片叶子,全是明媚娇研的桃花,花团锦簇,粉红漫舞,如果不看仔细些,就会觉得那是两把九天仙子的羽翼开屏扇,可以扇尽世间恩仇、凡尘是非。
这条路上的风更大一些,脆弱的花瓣争先恐后地从树上洒落,扭动着腰肢袅袅而降,一片,两片,粉色的氤氲遮住了曲线的轮廓,却丝毫不掩动人的风姿,为这原本阴森可怕的世界加上最后亦是唯一一丝娇媚的色彩。
冷雨馨和梁建鹏走到一半,便再也走不下去了,原因之一是因为鬼聚集得太多,阴气的浓重已经超出了人体所能承受的范围,现在何止是通体冰凉,便连手脚也是抖得厉害;原因之二在于人是实体,鬼却是虚体,若再挤下去,旁边异类便会发现:咦?这小俩口为何能旁若无物地穿过我们?
冷雨馨无奈地踮脚张望,可惜这么远的距离,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正当二人灰心丧气准备放弃的时候,后面又起了一阵骚动,不少鬼尖叫道:“大王来了!大王来了!”
大王??居然有人叫这个听起来无比山寨和土的掉渣的名字?冷雨馨以为是戏里的角儿,没想到这样一招呼,“哗啦啦”整条大路上的所有鬼都双膝跪了下去了,头低至地,匍匐于石板上,那阵势,当真说得上万民叩拜,四界同仰,就差没三呼万岁了。
这阵仗吓了两人一个措手不及,深受现代民主思想熏陶的他们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无数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冷雨馨这才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拉了梁建鹏,也跟着有样学样跪在了地上。
梁建鹏口中发苦,堂堂梁家,从来只有别人跪他,现在终于沦落到要跪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土匪头子“大王”。
半晌,街上静悄悄的,连根草都没飘过。梁建鹏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看冷雨馨,又看看周围,心想难道今天是愚人节,可见到处那些鬼魂都屏声静气,脸上带着敬畏臣服的神情,演戏都没有这么真。
风声飘来,使劲竖着耳朵,这才能捕捉到远方似乎传来隐隐约约的乐声。说来也怪,明明觉着还很远,但没过一会儿,就已经锣鼓喧天,唢呐阵阵,两列仪仗队高举各式武器,刀枪剑戟,明晃晃地从街的那边徐行而来,再后面便是高头大马配银盔铁甲,一对对面目狰狞,一双双戎装皮靴,趾高气昂地穿过百鬼自动让出的通道,目中无人地向着戏台进发。
最打头的两个扛着两块大牌子,冷雨馨用眼角余光偷偷瞧看,只见上面用正楷大字写着:“御授征北大将军职从三品忠信勇公”。她目光不由一阵乱晃,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官衔牌?莫非这还是个古代的大官?
仪仗队之后有一辆黑紫丹鹤向阳马车,八个扎着冲天髻的小鬼推着轲轮缓缓地行了过来,在快要靠近冷梁二人方位的时候,车里忽然传出闷声的一阵喝斥:“停!”
车轮精准地停在了它本该停下的地方,后头有一匹高头大马缓缓驶近,黑色马嘴里喷出青黑交杂的浓烟,眼里是幽黑明灭的火光,上面骑着一个通体黑盔的将领,慢慢俯下头,可以听见盔甲弯曲的铮铮响声:“大王?”
“有阳气。这里有生人。”简短的两句话,让冷雨馨和梁建鹏的心脏瞬间停跳。百鬼一阵喧哗,大家都顾不了礼仪,抬起头来四处张望,眼中满是饥渴的光芒,不知道有多久他们没尝过新鲜的魂魄和美妙的生气了。
面对众人的失仪,黑盔将领难得地没有追究,而是提了提手上的长戟,发出一声如狼嗥的长啸,透过头盔的空隙,依稀得见那稀松腐烂的牙齿:“找!”
他的手下明显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不是黑灯瞎火的乱找,它们透过黑乎乎深不见底的两个瞳孔黑洞,专门找那些手脚健全的拉出来闻,直到闻到了浓郁的死气才一把推开,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一下大难临头,灾变突起!没有实战经验的梁建鹏脸色惨白,看上去倒真像一个死人,明明身怀秘术和各式法宝,但在那辆马车所释放出来的铺天盖地的强大气压中,却手脚瘫软不能动弹。
近在咫尺的冷雨馨看着梁建鹏汗如雨下,目光散乱,感觉身子被重重地钉在了一块厚重的木板上,巨大的铁钉从正中贯穿而入,鲜血翻滚,深可见骨,却感觉不到痛,只有垂死的挣扎和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丝丝寒意。
她很后悔要去看戏的决定,她死不足惜,但不应该带上梁建鹏,毕竟他是一个跟阴灵戏传说毫不相干的无辜人。
在她右侧的兵士已经分开了绝大多数经过鉴定的鬼,剩下在这块里面手脚健全的包括自己在内只有三四个了,眼见丧钟即将敲响,情势却忽然有了转折。
马车上空的空气出现了一圈明显的波纹,这波纹像是涟漪,一圈一圈往外荡漾开来,圈圈相生,绵延不息,很快就把半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气漩涡。
冷雨馨不懂,可那黑盔将领却知道,这是这个封闭空间赖以生存的结界被外力强行挤压形成的排斥反应,通俗点说,就是有人在外面对鬼市发起攻击了。
百鬼顿时一阵慌乱,脸上露出了既惊又惧的神情,千百年来,它们依仗这深厚的冤气结界得以和阳世抗衡,从来肆无忌惮,除了三十年前的那一场变故,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情形。
黑盔将领发出一阵愤怒的长啸,听到啸声的士兵迅速聚拢起来,长矛指天,矛尖喷射出乌黑如墨的冤气,凌空射入漩涡,与那股破坏性的外力对抗。
黑气如石牛入海,丝毫撼动不了漩涡,反而刺激它开始高速旋转,强大的气流波动形成旋风,刮起满地桃花,又绞成碎片。风声凛冽,刺痛如刀,在士兵们的身上割开一道道口子,露出青黑色的腐肉和鳞甲般的皮纹。
在漩涡当中,隐隐有金色佛纹显现,若明若灭,如同飘动的旗帜,上空更依稀有念咒的声音,语音快速而急切,却听不懂在说什么。
鬼群里起了骚乱,有胆小的夺路就跑,生怕害死自己。冷雨馨见有机可乘,赶紧拉住手脚发软的梁建鹏,低声而清晰地喝了声:“走!”两个人趁乱转头就一阵狂奔,没想到这么一跑,反倒更快露馅了。
那些鬼魂们跑到半路,纷纷化为青黑色的烟气四处逃散,只留下两人依旧踩着重重的脚步往前慌不择路,一下子这极其违和的不对劲就凸显了出来。
“人!他们是人!刚才大王说的就是他们!”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头在青烟中尖锐的嚎叫,双眼目露凶光,恨不得冲上去一口将他俩吞了。在它的呼号下,本已飞散的青烟迅疾地重新又聚拢起来,黑霾遮天,鬼雾重重,暗哑如血的嘶吼在昏蒙的混沌中翻滚,凌厉的阴风如同细小的冰刃,刀刀刺骨,让人汗毛倒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