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血色(二)
殷铸成回过头来对着孟龙使劲地使眼色,孟龙抬头看天,却并不理他,冷漠地道:“我累了,要回去了,你走不走?不走我走!”那男生道:“既然方向不同,那就分开走吧,你们注意安全就是了。”殷铸成只好道:“那好吧。”悻悻地看着那一行人远去了。
殷铸成这才埋怨道:“你在干什么?才走了多远你就说累了?我刚才使眼色你没见着吗?我故意拖住那男生是因为觉得好像有什么异常,但是还没找出来。”孟龙不作声,掉头就走,殷铸成丈二摸不找头脑,只好闷闷地跟在他后面。
良久,孟龙才开口道:“影子。”殷铸成一头雾水道:“什么?”孟龙低低地道:“有一个男生没有影子。”殷铸成顿时头皮发麻,差点跳了起来,怪不得自己一直觉得不对劲,虽然意识没有发现,但直觉已经先行一步感知到了危险。
“那你怎么不提醒我?或者干脆提醒那个男生?”殷铸成越说越觉得全身冰凉,“不行,我要去追他们。”“站住!”孟龙断然喝止住了他,神情严厉,“提醒有用吗?你提醒了董菱娟,可她怎么样了?”
殷铸成胸口一痛,愤怒地大吼道:“所以你就见死不救吗?”孟龙脸色一白,寸步不让地反问道:“所以你要飞蛾扑火吗?”
殷铸成一怔,整个人都呆在当地,竟然一句话也讲不出。孟龙放缓了语气,看着树上残败的花色,幽幽地道:“我们根本不是它的对手。从董菱娟死的那一天起,你就应该明白,我们什么人都救不了。知道和不知道,其实没有分别。”
殷铸成木然地站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和难受,从胸腔里面缓缓地扩散,他突然有了想逃离这所学校的想法。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地付诸了行动。
第二天,那七名男生被发现溺死在湖中,尸体被泡得肿胀,手脚被重重水草缠住,捞上来的时候,肚腹里的水无论怎么按压也吐不出,最后实在没办法割肚放水,等到水全部放完的那一刻,当场七窍流血,整副身躯这才彻底软了下去。
这起离奇的案子彻底压垮了师生们紧绷的神经,对学校和警方的不信任达到了顶点。第二天,就有一部分学生收拾行李,偷偷逃出了校园。这一举动无疑带有强烈的暗示和引领作用,一时间,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打包自己的东西,不再顾及当年是多么辛苦考进来的,不再顾及大学的学位有多么重要,只想着彻底逃离这个恐怖和死亡的凶地。
殷铸成“有幸”在校园门口看到了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幕。学生们大包小包的,背着一个,挽着一个,拉着一个,汗流浃背地往外走着,脸上是惊惶不已的神情,脚下恨不得装个风火轮,能一日十里。不少父母也赶过来了,抱着脸盆、水桶、肩膀上搭着毛巾,手里拎着热水瓶,看上去不像搬家,倒像逃难。甚至有人雇了劳工,拖着一个平板车,上面各类杂物堆得高高的,用绳子五花大绑,就往外使劲地拉。汹涌的人潮像失控的洪水,向着校门铺天盖地地扑了过去。
校园的大铁门平时都是不开的,只在侧边开一个两人位的小门,供学生们出入。这么多人同时挤在那个小门那里,都争先恐后地想要出去,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最后堵了个严严实实。大家本来就都焦虑万分,此时更是点燃了情绪的导火索,当头的两人开始互相厮打起来,恐慌的情绪向后传导,有一个女生忍不住抽泣起来,没多久,便是一片哭声震天。
殷铸成被堵在校园外面进不去,他震惊地看着铁门里面的学生完全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有年少轻狂的那种意气风发,反而一个个像疯子一样,拼命地往出口处涌去,行李被推挤得掉落在地,热水瓶被砸烂,水银的内胆碎了一地,不少柔弱的女生被推倒,坐在地上被人群压住,怎么也起不来,铁栏里面伸出了无数双青筋暴出的手,疯狂地摇动着铁门,试图想把这道屏障推开。哭喊声、叫骂声、呼救声、尖叫声交杂在一起,汇成了另外一副人间恐怖的图像。
最终,校门口的这场骚乱造成了严重的踩踏事故,当场有15人因为内脏严重受损或窒息而死亡,另外有8人重伤,3人性命垂危,轻伤的不计其数。
这起人祸在社会上引起了相当大的震动,使得外间对学校内部的猜测达到了负面的顶峰,原本仅限于校园内部的传言流散到了外面,使得相当一部分居民也开始变得惶恐不安,甚至有不少富人已经携家带口逃往北方。
学校乱了,城里不能再乱,否则便要出大事。警察立即行动,以危害公共秩序为由对仁山大学实施了全面封锁,不允许任何人进出。7月5日,这所享誉盛名已久的大学几近倾覆,被围成了一座孤岛。
就在这风云激荡、阴云笼罩的日子里,孟龙接到了一个令他烦恼不已的指令。学校要求他一个星期之内必须恢复梨园社排练,争取在7月中旬演出一场《牡丹亭》,理由是为了安抚师生情绪,凝聚人心,否则就对社团全体进行处分,并且记录进学生档案。
进档案,意味着这个污点一辈子都洗刷不掉,这是最严厉的处分措施,学校宁愿开除也不轻用,此刻竟然为了区区一个演戏做到如此地步,实在太悖常理。孟龙想不通个中缘由,但却被迫着开始召集社员。幸好社员们也都害怕处分,再说之前殷铸成和孟龙在戏台那里贴了无数开光符,挂了无数佛珠串,被认为有可能是校园里最安全的地方,于是一个一个也回归了社团。
这次,不用殷铸成提醒,孟龙已经主动要求实施每天拍照的强制规定,不仅要拍大合照,还要拍单人照,校园不给出去,就自己在实验室里洗相片。这可忙死殷铸成了,上午照相,下午洗相,还得一张张仔细地看,并第一时间将有没有照糊的消息送到孟龙那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潜龙寺里求取的开光符和佛珠起了作用,一连平安了好几天都没有出事,这让社员们紧绷的神经多少有点放松,《牡丹亭》的排练非常顺利,已经能演好几出了。但孟龙丝毫不敢放松,每天他是最早来的,也是最晚走的,回到宿舍之后,他还要研究殷铸成洗出来的相片,哪怕殷铸成已经检查过了一遍。
在梨园社恢复运转的同时,校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被封锁住没有办法逃出的学生们愤怒举行了大型集会,抗议学校和警察的倒行逆施,他们呼喊着口号,举着制作简陋的标语,要求校长引咎辞职,要求仁山大学就地关闭,失控的人群甚至还冲击了教务处大楼,并放火焚烧了一楼大厅。
这次集会不但没能安抚住学生们焦虑的情绪,反而还进一步推涨了这种无秩序的混乱。学校陷于半瘫痪之中,无限期停课,除了保安处还在工作,其他部门均暂时解散。
在这样风雨翻涌的大背景下,梨园社于7月15日开始了《牡丹亭》第一次公演。
这是个混乱的年代,这也是个奇妙的年代。被困在围城里为死亡所威胁的学生们心中的那根弦早已绷到了极限,不管怎么打砸抢都没有办法完全发泄,这个时候突然有一件看上去还算挺正常的娱乐活动出现,不管是出于转移内心矛盾也好,还是出于调剂情绪也好,都迅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于是,在公演那天,就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人山人海的局面。
梨园社事先准备好的椅子完全不够坐,后来紧急加了几排,都立刻被填满了,再后来干脆不加了,大家都站着看,学生们自发地将戏台周围的空地围成了一个密密麻麻的观赏席,那情景之震撼,殷铸成终其一生也未能再见。据他后来粗略估计,到场的人数保守计算也突破了3000人。
殷铸成是只负责对戏台情况进行拍照的,所以拍摄位置至关重要。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开人群,却发现台下已经没有立足之地,没奈何他想到了后台,从后台窗子那里可以跳到树上,这是最后一个可以取景的方向了,否则他什么都拍不到。
于是他跑到了后台,却惊讶地发现孟龙也在,而且没有带妆,仍然穿着便服。“你今天不上?”殷铸成丈二摸不着头脑,孟龙可是台柱,唱功数一数二。孟龙瞄了他一眼,镇定地道:“不上,唱得好不好有什么关系。”殷铸成立即明白了,对孟龙来说,安不安全才是最大的干系。
殷铸成也顾不上孟龙,一抬脚就往窗子上跳。孟龙扯住他道:“你干什么?”殷铸成道:“下面人太多了,我打算爬树上去。”孟龙忙道:“你等等,我也一起去。”殷铸成疑惑道:“我是去拍照的,你上去干什么?”孟龙道:“我在后台,什么也看不到,我就是想看看整体情况。”
两人于是一起手脚并用爬到了树上,这倒是个观赏的好去处,离戏台不近不远,身处高处,下面的情形一览无遗。此刻戏台上好戏开锣,演得正是热闹,孟龙凝神观看,旁边的殷铸成举着相机,不断调整镜头角度按动快门。
这原本是共赏人间喧嚣的一出好戏,却在这里划下了致命的休止符。梨园社的命运就如同那淡然飘落的花瓣,无可挽回地倾颓在历史的残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