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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二零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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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这日朝会之前, 十三州除去边境之地,已有过半的大州上报了勘检结果,数字上自无扬州腹地那般精细,遣去监督的从事们回来奏事, 只云大面上皆登记清楚, 弦外之音定是有漏网之鱼,天子也不再斤斤计较,重中之重在于江左。成去非的奏呈直递到御前时,英奴细细看完,待到末了,见那署名处唯有成去非张蕴两人,国朝自行录尚书事制来,除却一人独揽录尚书事大权时, 可一人决断。参录尚书事后, 有几人,便要在所录文书上一一署名,按职位高低排序。如今首缺大司徒, 尾少侍中, 即便天子,也是无法批红。遂把折子先放置一边, 不用想,也知几位重臣连带着一众尚书曹郎在台阁里定不知吵议了几回。

是以朝会当日, 空气中还带着雨的湿润, 阴风刻骨, 百官聚在司马门前,台阁诸人中则有仰面望天的,看那黑云压城,脑中已勾勒即将到来的风雨,遂出奇地沉默。顾曙虞归尘站在一处,也不做声,只听身旁群臣相对交谈,前两日台阁议事,议得人乏味且疲惫,最终也未出定论,顾虞两人夹在四位录尚书事大臣中间甚是为难,顾曙动辄便要接他人一句“仆射总知台阁诸事,此事就没有一点看法?”,而虞归尘同样要目睹着父亲同挚友深藏不露绵延曲折的交锋。两人的处境虽稍显不同,心境却多有相似,而两人目光尽头的成去非,在微醺的天色中,神情不清,但无须细究,大公子总是镇定无事的。

无需等待太久,有司不多时告知百官,今日朝会不在东堂,改为太极殿。如此举动,自引人猜测,不过百官入殿后,天子便先抛出了成去非私人奏呈,内侍得了示意后,方打开来读,如此开宗明义,不出两句,已让人听出眉目,是以读至“劳人力于土木之功,夺人利于金宝之饰;遗君亲于师资之际,违配偶于戒律之间。坏法害人,无逾此道。且一夫不田,有受其饥者;一妇不蚕,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寺宇招提,莫知纪极,皆云构藻饰,僭拟宫居”陈述利害之际,底下已经骚动起来,一面左右相议,一面不忘悄悄打量着成去非,而坐上天子没有丝毫的情绪可言,有司提醒多次,群臣依然按捺不住心中激荡,一张张嘴焉能作罢。奇异之处在于,内侍话音既了,殿上反倒安静下来,天子扫将一眼,众官百态,皆在眼前,同之前括检寺院时的鸡飞狗跳,可谓天壤之别。天子等了片刻,终有人欲要出列,却也只是摆手阻拦,转而吩咐近侍:

“宣高僧们入殿。”

一语刚落,更是惹得一片喧哗,峨冠广袖的群臣虽仍矜持地握着手中笏板,却无一例外把目光纷纷投向殿门入口:几十余位江左最负盛名的大德高僧门鱼贯而入,以大师支林为首,只是山呼称颂,却未行叩拜之礼,便就此席地盘腿坐于内侍们已给备好的蒲团之上。

“沙门入殿,不行叩拜之礼,不敬王者,臣以为不妥。”御史中丞沈复见状皱眉出列道,此言不过老生常谈,然中丞耿直之臣,向来直言无讳,众人习以为常,已有人反驳道:

“世间一切神道,无有与佛理可比者,倘让僧人跪拜,必坏佛之法令,而致其难以修善。且不跪拜,并不亏于王法,沙门受戒,从未曾怠慢天子,中丞不见僧人每每焚香也都以为国朝祈福为先?”

沈复道:“人神两届,各有常规,历来圣人治国,且都要统一法度。万乘之君,并非喜好别人表达尊敬,但倘无尊卑,则王教不统,不统则生乱。何况僧未登圣,俱是凡夫,不能不拜天子。”

眼见一场辩论要起,大司徒笑道:“今日天子请高僧入殿,想必不是为争论此事,两位且歇歇气,”进而望向坐上天子,“臣等不知今上集众高僧于此,是为何故?”

英奴道:“方才只是读了成卿的奏章,台阁呈上的那一份,怕是众卿还不知,也读出来吧!”近侍忙又拈起一份,尖声读毕,众人心头一凛,台阁已将罢佛毁寺条条分陈,事前担忧之事果然成真!那边高僧亦变了脸色,唯支林一人神情不变,一切如常。

这边虞归尘侧首低声对成去非道:“今上引高僧定为激辩而来。”成去非不语,也只是静观其变。

“佛可弘善,可报四恩,可资三有,今上缘何忽欲罢之?”有人开始发难,许多人本就只待一人起势,后续自一拥而上,或为身家切实利害,或为尊佛敬神之心,或为出自忠诚防止主君得罪神佛而招致灾祸,亦或什么都不为,只为发声,凡此种种,天子无心细究,他要看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他的臣子们是如何以口厮杀,谁忠谁奸,君子小人,他们到底要如何一决雌雄,而即便身处人群之中,却总似一人独立的成去非又要如何还击,天子群臣,还未曾领教过年轻的贵介子弟展露他思辨的敏捷,过人的智慧,以及那份舍我其谁勇者不惧的气概。

四下里的质问之辞一浪高过一浪,群臣激愤之情溢于言表,高高的天子在上,并未回答任何一句,文书自台阁出,攻讦自群臣出,唯独天子无须应话。

直到蒲团上高僧妙远道一句“拙僧有话欲问官家。”满朝忽而缄口,天子便道:“请大师发问。”

妙远微微颔首,平和地看向众人:“方才拙僧已听清官家文书所言,公文云,佛教经像,不过虚耗钱财,那么国朝的七庙之像,是否同样可废?”如此僭越,众人亦是惊愕,天子面色微微一变,却仍维持着君主该有的气度:“大师可知此话过分了?”

妙远会心一笑:“请圣天子听拙僧细言,再发怒不迟,中华无经像之前,中华百姓不知有佛,三皇之前并无文字,人遂不知五常之理,其时人只知其母,不知有父,同禽兽无异,是以百姓需借经像方知佛法,如今上以为佛像无情,敬之无福,故七庙之像,亦可废矣。”英奴向来不善诡辩,一时无话可接,反倒是群臣应和不已,彼此点头称是。

“佛法虽精深高妙,却乃外国之法,不为我朝治天下所需,自可废而不用,而七庙,乃是我国朝圣天子之本,大师如此,太过无礼,是要君父不认祖宗?”成去非开口刹那,太极殿上所有目光纷纷汇聚于其一身,妙远身侧亦有高僧小声提点:“这便是乌衣巷成去非。”

如此大名,无人不晓。妙远遂避开道:“倘外国之法皆弃之不用,孔圣人出自鲁国,是否江左之地当废圣人之教?”成去非应声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圣人的学说,本就是为大一统帝国而设,惠泽百代,大师所言,地域虽不同,却皆属天子所治,圣人的学说同西域传来的佛法,风马牛不相及也。”

妙远笑驳道:“倘江左和鲁国皆是天子治下,儒学可通行南北,那中华和天竺,皆在阎浮提之内,皆在转轮圣王治下,为何不可尊奉佛教?” 成去非心底冷笑一声,从容环视四方道:“在座诸位同僚,无一不受圣人教化,于国忠君,于家尽孝。礼,起于侍亲,终于事君,忠孝乃臣子之道。佛这位储君,逾城出家,从家来说,是悖逆其父,从国来说,是忤逆君王,今者,”他的目光重新落到众僧面前,顿了一顿,方道:“父母之体,不可毁伤,而沙门剃发受戒,反先王之道,毁孝悌之义,至于沙门不敬王者,入殿一幕,大师们应还记得罢?且连基本的礼节尚吝惜于向天子表达,不知何来忠君一说?是故贵佛法,与我中华千年之文化,绝非同根同源,”他的目光再次调转向群臣,以一种淡之又淡的口吻说道,“我诸位同僚,皆有君有父之人,亦绝不会奉无君无父之教。”

众人听得倒吸一口冷气,成去非猛不丁倒打一耙,却偏又说的无从辩驳,一时四下鸦雀无声,妙远似也不能再驳,另一高僧净空便接言道:“所谓忠,乃事君以尽命,所谓孝,乃奉亲竭其诚,史载多有法师匡助过圣天子,而我佛祖亦曾担棺埋葬其父王,这难道不是僧人尽忠孝之事?今日之沙门,也可在冬夏修道,春秋归家奉养双亲,而沙门不敬王者,非一日有之,乃我朝惯例,怎就得出沙门不忠于王者之论?今日来此的高僧,皆为各大寺住持,无一不以忠我圣天子为先,还请大人慎言之,我众人并不愿担此恶名。”

百官又是一阵唏嘘,彼此暗自盛赞净空法师才思过人,无一句不在理,实在令人折服赞叹。天子听至此,亦觉局面已死,成去非已淡淡道:

“诸位大师,皆得道高人,冰清玉洁,某并不在此点存疑,佛法幽深,非常人能晓,某也无心再同高僧们探讨。只是那恶名,大和尚们不得不担。”

净空沉吟道:“那还请这位大人详解。”

“括检寺院一事,大和尚们亲身所历,此次归总结果的文书,就在尚书台放着,佛寺苟避徭役,广侵良田,聚集财货,十多万僧徒有十多万奴婢供驱使,大和尚可知只算江左一处,就占了我国朝人口多少?某今日把话挑明了说,”成去非忽而冷厉,“该入府库,该入天家的钱财,佛寺已代劳收入囊中,且贪得无厌,愈演愈烈,圣天子尊重佛法,尊重佛陀,尔等僧众却不知自重,已成危害,佛心者,大慈为悲,安乐含生,也必不会做出苦役黎民之事,且佛的益处皆在将来虚无缥缈之处,眼下众生就等着佛去超度,还望大师们能持守佛心,”他复又露出一抹捉摸不定的微笑,“勿预也。”

这三字,举重若轻,狠狠叩在众高僧心头,百官对于成去非几乎要挟的姿态亦一团错愕,而成去非则已继续道:“昨夜台阁收到一份西北军报,雍、凉、甘等州暴雪成灾,胡人趁机偷袭抢杀,而西北的军饷已拖欠一季,亦需兵源,国朝边境之危,从未根除,倘真有一日,胡虏南下,在座诸位,莫说去渡黎庶,是否能渡得了自己,尚未能知罢?”

此语一出,又是言惊四座,台阁何时收到这等军报,坐上天子亦不知情,满朝死寂,一直静默不语的支林大师,最终也不曾开口,直到大司徒沉静发问道:“倘恃力而行,破灭三宝,是邪见人,而阿鼻地狱不简贵贱,卿何得不怖?”

众人又是一凛,只待成去非应对,成去非则直视着大司徒无波之眸,继而看向坐上天子,一字一顿道:

“佛如有灵,能作祸崇,凡有殃咎,宜加臣一身,臣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的声音足以让每一人听到,这世间应是如此,不管是君王还是庶民,心中自有明镜高悬,孰对孰错,亦自会感念。有乌云蔽日,便有云开月明。缘因缘果,在年轻的录公心中,并无徒劳无益之说,而王公明的破碎残语,亦再度充盈于胸间,荒草荒冢,即便日后,他将缺席,他必缺席,未尝就不能给这人间一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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