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淮渎
“都当上侯爷,也不说回周桥炫耀两天,就在淮渎住下了?”
柳琼儿从马车下来,看徐怀坐在匠工之中,头发散乱,只是随意拿一枚木簪子扎住,脸上还有好几道黑印子,上身就穿一件短褂,被铁水火星烫出好几个洞|眼,脚下所穿的靴子,两大脚拇趾处都磨破了洞,乍看还以为铁作坊里的苦役,哪里有半点靖胜侯、御虏将军的模样?
柳琼儿走过来,拿锦帕将徐怀脸上的黑印子擦去。
徐怀返回楚山先到十八里坞验看生煤熟炼确实有效之后,还想着进一步将生铁冶炼与jīng铁炒炼合并到一处,便直接在十八里坞附近的淮渎镇驻扎下来,每日到铁场来跟着庄守信、庄庸、沈炼等人试行新法。
楚山立县后,徐怀就将原淮源巡检司军寨腾出来设立了军械作,用以专造兵甲器械;十八里坞铁场所炼生铁料,主要是运往军器作做后续的加工。
不过,十八里坞铁场在唐家手里时,也有匠坊锻铸常用铁器,用的办法也是生铁炒炼之后再进行锻打成形。
留在淮渎十数日,徐怀差不多将当世生铁冶炼、jīng铁炒炼等法的诸多细节摸透。
十八里坞所行炒炼法,乃是用半身高的缶形(大肚小口)坩埚炉中先放木炭,后将生铁锤碎置入炉中,再覆以炭粉,点火后封闭炉口,送风燃烧,等生铁接近熔化时,启开炉口,用铁棍或木棍快速搅绊,谓之炒也。
随着搅绊的进行,铁汁粘结成团,用铁钳夹出后锤打去杂,便成jīng铁。
这种单炉炒炼法,所成jīng铁,依旧含有较多杂质,之后想锻造良器,后续还需用百炼法、guàn炼法作进一步的加工。
当世制作坩埚炉手段也较为简单,主要是用粘土先制作厚壁土坯炉,然后将铜矿石粉置入其中烧炼,最后将熔化所得的铜水倒出,便得坩埚炉。
只是这种小口坩埚炉很难制得太大。
除了当世主流所用的生铁炼炉较小,一炉也炼不出多少生铁外,更主要是当世所制铁器都没有什么大件,因此世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徐怀以往对炼铁之法有一些了解,主要也是听徐武良、庄守信等人口述。
他除开军务外,还要抽出时间熬炼筋骨、淬炼武技,哪里有时间兼顾太多?他甚至都没有时间亲自到铁场看一眼。
徐怀这十数日留在淮渎,每天到十八里坞铁场应卯,除了将一些极其零碎、原先看上去毫无意义的记忆碎片串联起来,使得一些明显不是当世所具备的知识油然而生,与现实进行的印证外,同时也仿佛触类旁通一般,对当世包括冶炼在内诸多匠作之法,特别是细节之处,都有深入的了解与认识。
当世匠造,主要都还停留在经验总结阶段,对内在的运作原理还缺乏深入的研究、思考。
当世所用坩埚炉制成大肚小口的缶形,主要是便于封口,才确保有足够高的炉温将生铁烧熔,但打开封口之后快速搅绊,铁水会快速凝结。
当世匠师则认为这种现象乃是冷却所致,却没有想到所谓炒炼,实则是进一步去除生铁之中的含炭量;而随着含炭量的降低,铁块熔融对炉温的要求,也随之产生变化。
生铁可铸不可锻,主要也是含炭量太高,性脆易折,生铁块甚至可以持锤击碎。
铁的性状主要也是随含炭量的变化而变化;含炭量降到极低,就有金银一样的软柔性质,便是熟铁,当世又称柔铁。
将这其中的道理搞清楚,再结实当前的实际去改良冶炼工艺,绝对要比盲人摸象般尝试,要事半功倍得多。
生铁冶炼与炒炼合二为一,直接将铁水引流出来,省去重新升温的过程,搞清楚后续目标乃是降低含炭量,就可以直接将添加炭粉、以柳枝木棍搅绊这些可能起反作用的细枝末节剔除出去,从而省去许多盲目尝试的繁杂。
将这一点搞清楚,guàn炼、淋滤等法的道理也随之通透起来。
坩埚除了锅壁坚厚之外,主要还是锅壁的多层结构使之能够承纳高温铁水。
搞清楚这点,大型敞口坩埚因陋就简,制备起来也不复杂。
十数日来徐怀参与新法的摸索、尝试,带着庄守信及其子婿、十数匠工,制出能与小型炼炉相接的敞口坩埚,很快就炼出第一炉用新法炼制的jīng铁。
传统的jīng铁炼制,是分两步进行的,是间接进行的,新法则是一步到位,可以称之“一步法”。
虽说“一步法”还有很多细节需要琢磨、改善,但试炼的第一炉jīng铁已经成功锻打出一批普通铁器,检测各方面性状都能称得上合格。
这层窗户纸捅开来,庄守信等人,以及参与新法试炼的匠师、熟炼匠工都极其兴奋。
他们都能看出一步法能叫直接大规模的冶炼jīng铁节省多少人力、物力。
军政之事有史轸、徐武碛、徐武江、苏老常等人分担,徐怀十数天留在淮渎不觉辛苦,甚至甘之若饴,却是柳琼儿在周桥坐不住,找到淮渎来,催促徐怀返回周桥。
庄守信、庄庸、沈炼等人,坐于徐怀身侧,跟徐怀厮混熟了,不那么拘礼,看到柳琼儿过来,忙站起来给她行礼。
“坐下来,哪那么多礼数?”徐怀招呼庄守住、庄庸、沈炼及这些天来共同参究一步法的匠师坐下来,不要他们拘礼。
“前两天不是传来消息说新法验证效果很好,你还留在这里作甚?”柳琼儿探头看徐怀身边地上摆着一堆萱纸,拿石块压着,乱七八糟画了一些像窝棚的草图。
“新法还不够完善,我琢磨着或可进一步改进!”徐怀说道。
“几百年来都是这么炼铁了,现在楚山可以说在原有的基础上改进了一大步,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柳琼儿手抚着光洁的额头,娇嗔问道。
“我说给你听听,”徐怀拉柳琼儿坐下来,将底部一张草图抽出来,说道,“这是新法用的炒塘连炉,铁水自炼炉底部引入炒塘,但凝结速度太快,即便几名匠工分立左右快速搅绊,也很难保证搅绊充分——所炼jīng铁,总是差那么一点意思。庄司事想着在方塘底下挖空建灶升火,但炒塘一次要容纳上千斤甚至两三千斤铁水炒炼,底壁需要造得坚厚才行,这又使得从底部升火作用极为有限”
“人心不满蛇吞象,你想一口吃成大胖啊,其他事你就放手不管了?”柳琼儿问道。
“也是!”徐怀拍拍手站起来,跟庄守信说道,“你也不用守在这里,匠作院需要做的事还是太多,我看十八里坞铁场,暂时就交给沈炼负责——新法是否还有改善的余地,也一并交由沈炼带着匠师摸索!”
沈炼也是汴梁匠户出身,自yòu家境贫困,入赘庄家为婿,徐怀之前就见过数面,甚至都没有说上几句,但这十数日接触下来,发现沈炼除了对冶铁铸锻等法极为熟稔,博众家所长,管理匠师、匠工也有一套外,思路也甚为开阔,不拘泥于旧法旧规。
很多新法所蕴含的道理,徐怀讲出来,庄守信都有些将信将疑,沈炼却是一点即透。
徐怀决定将十八里坞铁场以及新法后续的完善,都交给沈炼接手,同时希望他能带出一批不拘泥旧规的匠师队伍出来。
庄守信在旧法铸锻等领域是大家人物,但楚山还是需要新人新气象。
“十数日都窝这里,都待腻味了,但节帅就是不听劝回周桥去,还是柳姑娘出马管用!”牛二抱来将袍、甲胄,还忍不住发几句牢sāo。
“你这憨货,以为天下诸事,只要负责统兵作战就万事大吉了?”徐怀在柳琼儿服伺穿上袍甲,指着牛二笑骂道。
“我有什么不懂的,不就是襄阳拔给楚山的钱粮太少嘛?节帅完全可以找陛下多讨些钱粮啊,天下哪有既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草的道理?”牛二瓮声道。
徐怀知道牛二能说这番话,必然是听旁人说多了,只是笑了笑,也不跟他多说。
待史琥牵来马,徐怀便与庄守信、沈炼等人辞别,翻身坐上马,又将想要乘马而归的柳琼儿拉住,将她一把拉上马背,按坐在马鞍上,隔着轻薄裙裳感受那叫人心荡神移的柔软,不拒柳琼儿拒绝的说道:“这些天都发生哪些了不得的大事,你在马背说给我听”
“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写邸报送来淮渎,你难道都没有看一眼?”柳琼儿美眸横道。
“没有什么火烧眉毛的要紧大事,我看那些邸报作甚?”徐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