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我剑横兮——踏血间(下)
慕容连在马背上抬起半身,扫视着前方,“你追我赶,一拨紧追着一拨,这种阵势实在是罕见!小澹台想先杀了横冲都这群僧道儒生,这些人又拼了命想闯开我们前方的布阵,可两百步的间距,他们想闯过来不压于痴人做梦…”
慕容连话声一顿,“主公,好象有点儿奇怪,你看,我们这儿跟横冲都打得如此激烈,幽州城为何按兵不动?按说智应该会把握这个时机出战。”
“因为智想要的最好时机还未到,我们是吃了点亏,可还没到能被智乘人之危的地步。”拓拔战笑笑:“智所等的出兵机会无非是两个,一,横冲都杀到我面前,将士们为救我这主帅而致全军大『乱』之时,他在那时开城掩杀一阵,应能讨点儿甜头,二,战局拖长,我军久战之下,锐气消殆,他蓄势一击,就算不能有所斩获,至少出战的军士也能趁我军疲惫而安然回城,不过么…”
慕容连笑着说了下去“我军战千军既已出手,智也就永远等不到他想要的机会了。”
拓拔战向幽州城头瞥了一眼,又大有深意的笑了笑:“智是汉人,在知道轩辕如夜全盘用心后,他当然也会犹豫,要不要成全这八千横冲都以死明志的苦心,不过看见横冲都闹这一出,我想耶律明凰此时心里的恼怒,一点都不会亚于我彼时。”
耶律明凰此时倒并未如拓拔战所想,气恼于横冲都此战的用意,不过若拓拔战真能知晓耶律明凰所想,估计生气的还是他,因为耶律明凰正目不转睛的望着城下,此刻的战场上,最引人注目的人正是澹台麒烈,“这个虎子将军,果然是员猛将,难怪能够在九岁时就名动天下,若我麾下也能有这样的将领…”
只是一转念,耶律明凰就罢了这个荒诞的念头,相较起来,不论轩辕如夜的用心让她有多难堪,可她也希望横冲都能多支撑一会儿,这支汉军杀的黑甲军越多,她幽州面临的危局就会少上一分,至于何时该派兵出城,她早决定不再过问,有智在身侧,肯定比她更能把握战机。
她心里还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她觉得,真要算最好的出城时机,或许还该是横冲都全军覆没之时,因为在横冲都尚存之时出城,以城上将士们对横冲都的敬意,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横冲都营救回城,可在今日之后,她是真的不想在幽州城内,再看到轩辕如夜和这些横冲都的身影。
更往深处想去,今日就算取胜,似乎也只是幽州在助横冲都一臂之力,但她想要的,只是完全属于她的胜利。
一念及此,耶律明凰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想法太私心也太刻薄,毕竟横冲都此来是为她助战,可心念既生,无论如何辗转,竟无法挥去。耶律明凰又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把心思转开,看向城下,但见那面在无数黑甲包围中的白骨枪旗,虽不断遭受四面八方的黑甲『潮』涌,始终挺立不倒。
旗上白骨,随风飘摇,如已临过无数载狂风骤雨。
“横冲都,来啊,跟我大战三百回合!你们不是想振作中原人心吗?难道这转身逃跑就是你们重振人心的法子?弟兄们,都看见了吧,原来横冲都想让天下人都瞧见的,就是这狼狈鼠窜的本事?”澹台麒烈的每一句话都在故意辱骂横冲都,“好!那你们就继续撒腿逃!我很想看看!真要让中原人学了你们这份本事,那这世上是不是又多了一群没胆没种的亡国奴!”
“这个虎子澹台,太难缠了!”幽州城上的将士不约而同的想,这澹台麒烈的可怕处不仅是凶狠,而是他的凶狠每每直奔对手软肋。
“横冲都会有法子的!”城楼上,有人突然说了一句,众将士转头去看,说话的人竟然是猛,他趴着墙垛,两眼大睁的看着城下,“爹爹说过,他们都是疯子,但他们心里都有一个可以让他们去死的信念,所以——”他转过头,向众将士很肯定的大声道:“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横冲都的僧道俗儒此时的进攻确实有了变更,两千人左右的冲阵队列在黑甲军前后左右的围攻下,渐渐被压挤成十几人一列的纵直阵行,但他们杀意不减,仍是一排排前仆后继的往前杀去。
澹台麒烈嘴里越骂越不堪,脚下却追得快了起来,他可看得清楚,这些僧道俗儒看似是被夹击得大处劣势,实际上是故意缩拢阵形,虽然他们的同时进攻处缩小,但也减少了被黑甲长枪手『乱』枪攒刺的范围,还因此集中了力量,因为拉长阵线和集中攻击一点的结果其实一样,只要打开一处豁口,他们便能冲到拓拔战面前。
“真他娘的斗志不息啊!”澹台麒烈心里焦急,口里骂得更毒:“横冲都,教你们一个乖,四脚爬肯定比两腿跑更快!看看你们的狼狈样,这就是唐明宗李嗣源的嫡系铁军,你们究竟是在丢你们皇上的脸,还是李嗣源一直在夸夸其谈,横冲都,原来也不过如此吗?”
“那就再接我一个不过如此!”听澹台麒烈辱及先皇,虽明知是计,正向前贯阵一名儒生也已按捺不住,突然转身,从斜刺里挺剑杀回,“虎子澹台,法家李谪星,取尔『』命!”
“来得好!”澹台麒烈怪叫迎上,看着还是一副不要『』命的狠劲,可他扑上去的时候仍没敢放过战局的每一丝变化,在这极短促的瞬间,他注意到,有两名贩夫模样的男子本来也想回身,见儒生出手,两人又专心向前攻去,看来,他俩对儒生的身手很有信心,但让澹台麒烈警醒的是,不管这儒生的剑术何等高超,要在重重黑甲中杀掉自己绝非易事,这说明,这些人死志极明,每一人的回身杀来,都是在为袍泽争取更多的闯阵机会,用最小的代价来换取胜果。
“真是支亡命铁军!幸好,他们只有八千人。”澹台麒烈暗叹,面上却尽是轻蔑,“骂了半天,怎么就生出来一个会喘气的?”
“蛮夷信口雌黄,不识我中原龙虎之威!”这李谪星面如冠玉,若行步于闹市街集,定是名惹人侧目的翩翩佳公子,可战场仗剑,言辞却如剑锋般凌厉,“不过区区一员黑甲上将,何须隆重,取你『』命,中原一介书生便足矣!”
李谪星手中剑锋远比口舌更凌厉,他的剑术虽不如鸣镝的炉火纯青,但出剑锐气不徊多让,他长剑挽出一朵朵剑花,剑剑直指澹台麒烈心口,澹台麒烈挥刀去挡,可接连几刀砍去,看着都砍在片片剑花里,可每一刀都砍了个空,黑甲军急惶惶上前,可李谪星就这么独自仗剑杀入包围,对身周黑甲军的刀枪砍刺不招不架,长剑始终不离澹台麒烈心口,竟是一心要把澹台麒烈斩杀当场。
李谪星双腿迈动的步伐极为奇异,他侧身疾走,步履飘忽,有几步迈动时还紧贴着几名黑甲军移动,黑甲军看着他四处走动,几次『乱』刀『乱』枪攻去,险些伤到自家同伴,却未能把他拦阻,反被他一步步接近澹台麒烈。
“道家天罡步!这帮横冲都会的本事也太杂了!”澹台麒烈嘴里对横冲都大尽污蔑之能,可他是个真识货的人,识得这李谪星是按北斗七星排列之位迈开步伐,据说这天罡步是道家玄门中的高深道士做那驱邪捉鬼的法式所用,没想到居然被这儒生施用于沙场,且颇有玄妙。
澹台麒烈接连几刀砍空,见这儒生杀气腾腾的只盯着自己一人,他可清楚这些人同归于尽的决意,遂冷笑一声,往黑甲重围中退去,这些横冲都的个人技击再是骁勇,但在四面八方的围攻下,也与送死无异。
澹台麒烈一退后,立即就有黑甲军纷涌着挡在他身前,他也冷笑着向李谪星勾勾手指,示意他继续追来,他相信,这名儒生一定会跟着杀进来,即使明知杀不死他,也要用这条命来阻断他的从后夹击。
李谪星果然往重围中追来,澹台麒烈撇了撇嘴,心里没有一丝对预见之明的得意,反很有些不快,能料敌机固然不是坏事,但意料到的只是敌手处处自置死地的勇猛,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件快意的事情。
李谪星天罡步虽妙,在万军包围中也只能趁人不识逞一时之利,见李谪星走动几步,黑甲军已识得点端倪,也不管他迈向何处,只管把刀『乱』砍,把枪『乱』刺,只是片刻,李谪星身上已多了好几处伤口,似是为减伤处疼痛,他口中忽然曼声清喝,“法家尝言,世有不可得,事有不可成…”
又追得几步,李谪星身上伤处越多,可他口中清喝越亮:“故势不便,非所以逞能也…”
“这秀才在念什么?”一名黑甲军挡在澹台麒烈身前,诧然道:“他读书读傻了还是读疯了,一边拼命还一边背书?”
“法家李谪星…”澹台麒烈想着这儒生方才自报的名姓,低声道:“他念的是法家的名句。”
“法家?什么玩意儿?”那黑甲军更疑『惑』。
“是中原的一门学派。”澹台麒烈答了一句,不再多言,也不再退后,而是认真的望着向他浴血杀来的李谪星,他识得天罡步,当然也听得懂李谪星这几句话的涵义,这都是法家韩非子流传于世的格言名语,但这几句话的寓意都是在劝喻世人该有自知之明,说世间有不可得到的东西,也有办不到的事情,所以当形势不便时,不该逞强。
是以澹台麒烈不明白,这李谪星明明是在行最自不量力之事,为什么要念诵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语。
一名黑甲军一枪刺中李谪星的左腿,虽立即被他反手一剑刺穿咽喉,但李谪星也因腿伤踏不得天罡步,但他就这么蹒跚着脚步向澹台麒烈『逼』近,仗剑所过之处,鲜血蜿蜒如流,有被他所杀的黑甲军的鲜血,也有他自己的鲜血,李谪星每一步跨出,必有一名黑甲军被他一剑刺倒,同样,他每迈出一步,身上也会多出一道伤口,鲜血从伤口涔涔渗出,又流到地面,每迈出一步,都如踏血间。
澹台麒烈皱起了眉,今日,实在是已见多了这些横冲都的英勇,从之前那名和百人力同归于尽的儒生,到死在他刀下的每一人,还有这眼前这又一名法家儒生,他们每一人似乎都在用自己的『』命向百万黑甲示威,又每一人都在劣势中奋力死战,能让他们使之坚持的,究竟是什么?这样的人物,横冲都中又究竟还有多少?
李谪星的脚步已错落,口中『吟』念之声却清亮如初,“变法之士,孤存孤战…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他就这么歪歪斜斜的踏着步伐,一步步向前,他和澹台麒烈已靠得极近,当一名黑甲军一刀剁中他背后时,澹台麒烈很清楚的看到,这儒生眼中殊无痛楚,便是在刀锋破削骨的一刹,他的眼神仍有和手中剑,口中『吟』,一般清亮。
澹台麒烈有些明白了,这儒生一直在大声念诵的正是他生平所学,他口中那一句句法家之言虽与此时格格不入,却是他毕生所学所信,所以,他要在这浴血拼杀之时,以这仗剑之勇,伴『吟』他苦读多年的格言,因为,这是他毕生所求道的信念,若能在此临死前一声声如歌如诉般『吟』响,实是快意之极,也是洒脱之极。
李谪星背后又被砍中一刀,却借这一刀重砍之力,几步冲近到澹台麒烈面前,几名黑甲军见状大惊,怒喝着扑过去,向他挥刀『乱』砍。
“自胜谓之强,自见谓之明…”李谪星的『吟』唱轻易就贯穿过黑甲军的怒喝,剑锋青芒乍起,横『荡』开几柄钢刀,再贯以全身之力,连人带剑,直刺向澹台麒烈,步步踩踏血间,他力气已竭,血流将尽,惟以这最后之力奋起,刺出孤注一掷的一道剑光,“一以当十,所向无敌!”
这一句亦非是自夸勇猛,却也是法家格言,以此一生所学伴以这最后一剑,便是只能成仁,亦已无憾,是以,这一剑击出,这名法家学士满面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