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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六章 打倒昨日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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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根本就不想搭理“土丝”、“洋丝”的这个茬儿。

其一,“湘系”在两江,确实有重大的利益,但是,“两江的事情”和“湘系的事情”,并不能完全划等号;“江浙的事情”和“湘系的事情”,就更加不是一码事儿了。

江浙之浙,不属于两江;江浙之江,也只有一半,为“湘系”势力所及,另一半,是“轩系”的。

其二,丝业的水太深,门道太多,没有几十年的浸淫,门槛在哪里,都摸不清楚,更别说登堂入室了,因此,江浙的丝业,几乎全是本地人在做,“湘系”从头到尾,基本没有介入过江浙的丝业,“土丝”也好,“洋丝”也罢,其都没有“湘系”的利益,曾国藩犯不着为别人火取栗。

“缫丝厂的出品自然是好的,”关卓凡说道,“可是,器轰鸣,有人如闻天籁,有人听来,就难免心惊肉跳了。”

说到这儿,微微一笑,“这一层,涤翁大约也是有所耳闻的。”

曾国藩神情坦然,点了点头,“是。”

“我虽人在北京,”关卓凡说道,“但对江浙的事情,并不敢闭塞视听,晓得土丝、洋丝之间,形同水火,洋丝指土丝固步自封,自绝于潮流;土丝则指洋丝与民争利、迫民倒悬,甚至有声称将有不忍言之事的”

顿了顿,“请教涤翁怎么看呢”

曾国藩心一跳:什么“与民争利”、“迫民倒悬”、“将有不忍言之事”,不就是我收到的那些信里面的话么轩亲王是怎么晓得的

转念一想,也不奇怪:“土丝派”给衙门的禀帖,攻讦“洋丝”造的舆论,自然也是同一套说头。

“土丝也好,洋丝也罢,”曾国藩慢吞吞的说道,“都是民,不是官,既如此,就谈不上什么与民争利、迫民倒悬。”

“是,”关卓凡说道,“涤翁一语的,土丝、洋丝不管怎么争,只要奉公守法,争的再厉害,也只是正常的生意上的竞争。”

听到“奉公守法”四字,曾国藩心微微一动,点了点头,说道:“王爷说的不错。”“

顿了顿,“另外,持与民争利、迫民倒悬之论者,是否固步自封,自绝于潮流,我不敢说,不过,重蹈我当年的覆辙,倒是有可能的。”

“哦”关卓凡微露意外的神色,“涤翁这个话,怎么说的呢”

“王爷倡议修筑铁路,”曾国藩平静的说道,“实话实说,开始的时候,我是不以为然的。当时,我是担心,铁路沿线,以村酤、旅店、负贩、驮运为活者甚多,铁路一开,这班小民的生计,会大受影响这个想法,同土丝诸公与民争利、迫民倒悬之论,其实并无二致。”

关卓凡没有说话,很专注的听着。

“可是,”曾国藩继续说道,“铁路真开了,人员、物资辐凑,沿线的村酤、旅店、负贩、驮运的生意,非但没有减少,反倒大大的增加了非但如此,还新开了不少客栈、车行津唐铁路、京津铁路,都在直隶境内,我忝为直隶总督,铁路沿线的情形,都是看在眼里的,这,可真正是出乎意料”

顿了顿,“当然,津唐之间、京津之间,长途的驮运的生意,是减少了些,可是,总括而言,所得者,远远大于所失者”

“事实证明,我当初的担心,不但是杞忧,更加成了固步自封,自绝于潮流了我还算是办过洋务的惭愧啊”

“涤翁过谦了”

曾国藩微微摇头,“确实是惭愧铁路上头,我是只看见了失,没看见得,就是失,也只看准了一小半儿而已”

“现在回过头去,仔细想一想,反对铁路的诸公,包括我在内,其实没有一个晓得,铁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不过凭空想象,什么几弊、什么几不可行,自己吓唬自己唉,自以为言之成理,其实信口雌黄,回想起来,宁不自惭”

“土丝、洋丝之争,同当年铁路之争,似乎是走到一路上去了有的人,只看见失,看不见得,更不曾比较得、失之间,孰多孰少,这,不就是重蹈了我的覆辙了吗”

这个“覆辙之忧”,就是上提到的“其”了。

事实上,“洋丝”较之铁路,“得”之一层,情形仿佛;“失”之一层,彼此颇有不同,“土丝派”的担心,并非全是杞忧,不过管他呢。

“涤翁胸襟坦荡,可昭日月”关卓凡感叹着说道,“得、失之辨,也实在是切肯綮了”

顿了顿,“铁路是修在咱们国内,生丝的大半,却是要销洋庄的,是要拿来赚洋人的银圆的洋人既然造出了缫丝,就再不会满足于土缫车缫出来的丝了说句实在话,土丝又黄又毛,较之又白又滑的洋丝,简直就是烧火丫头之于大家小姐,换了谁,都得舍土丝而就洋丝”

说到这儿,微微加重了语气,“新式的缫丝厂,咱们不建,有人建日本等到日本人将缫丝厂建了起来,洋人就再不会来买咱们的土丝了到时候,整个丝业的饭碗,就统统都要砸掉了包括今日反对洋丝的土丝”诸公,也没有饭吃了”

“本来,茶、瓷、丝,是咱们销洋庄、赚洋钱的大件儿,到了今天,茶、瓷两件儿,皆已废了,洋人种的茶、烧的瓷,都比咱们的还要好,用不着再进咱们的东西了此皆固步自封、不思进取、自外于潮流之过”

“以前,销洋庄出口,远远大于进口,拿洋人的说法,咱们是出超;现在,倒了个个儿进口远远大过了出口拿洋人的说法,咱们就是入超了以前,是咱们赚洋人的钱,现在,只好叫洋人赚咱们的钱了”

“入超其实也没有什么,器、轮船、大炮,咱们自己暂时造不出来,先用着洋人的,也算理所当然;可是,茶、瓷卖不出去,却真正叫人不甘”

“如果能把鸦片禁掉,还好些,可是,一时半会儿的,咱们还禁不掉它唉”

“眼下,咱们能够拿得出的,就剩下一个丝了,如果咱们还是不吸取茶、瓷的教训,这一件儿,迟早也得废掉我看,左不过就是十年、八年的事儿”

说到这儿,关卓凡略觉口干,端起茶碗,抿了口茶。

放下茶碗,继续说道,“退一万步,就算日本人和咱们的土丝诸公一样,不思进取,不想着办新式的缫丝厂,洋人自己个儿,也会琢磨怎么养蚕的就像种茶、烧瓷一样,养蚕的法子,迟早有一天,叫他们给琢磨了出来那可真正叫釜底抽薪了到时候,咱们再怎么追悔,也是没有用的了”

有些事情,譬如茶、瓷的兴衰,“出超”、“入超”的易位,曾国藩原先并没有仔细想过,听关卓凡一口气说了下来,不由悚然动容,连连点头,“王爷睿见殷鉴不远,宁不惊心这个人无近虑,必有远忧确乎如此”

“所以,”关卓凡说道,“建新式的缫丝厂,有的人,固然不能不有所失,可是,通盘算下来,如涤翁之言,得还是远远大过失的。”

顿了顿,决绝的说道,“长痛不如短痛”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说道:“痛是难免的,不过,有丝条在,大约也不会痛到哪里去将有不忍言之事,是危言耸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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