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零章 改天立地
曹毓瑛眉毛微微一挑,随即又微微拢在一起,凝神倾听之中,显出严重的神色,不过,并没有打断文祥的话。
“我朝开国以来,”文祥说道,“列圣相承,无不因时损益,辅政王与时俱变之训谕,更可著为宪典因此,若确有必要,不论什么规矩,该改就改,该变就变,不可以祖宗规矩四字,自缚手脚。”
曹毓瑛微微颔首,不过,这只是赞同“该改就改,该变就变”,并鼓励对方继续说下去,并不是已经同意了“本朝不立太子的规矩,该改一改了”。
“琢如,”文祥继续说道,“你方才的人心向背,说的极好我以为,人心向背之外,还有人心思定则早立储君,顺人心之向,逆人心之背,兼合人心之思定,其善大焉”
微微一顿,加重了语气,“还有毋庸讳言,今上之继统承嗣,情形太特出了只有早立储君,示天下统绪传承之分明,今上得位之正,才能真正巩固下来,不给其意尚怏怏者以隙可乘,趁风作浪”
曹毓瑛心头一震。
他急速的转着念头,过了好一会儿,乃用极低沉的声音说道,“此中利害,也就中堂看得透只怕辅政王本人,尚念不及此呢”
顿了一顿,语气变得十分感慨,“这番话,也就中堂说的出来正色立朝,一秉大公,不避嫌疑真正是谋国以忠,方能明彻表里、洞鉴深远啊”
再顿一顿,“唉,某自负赍常人不及之才,其实不及中堂多矣不及中堂多矣”
曹毓瑛如此倾心誉叹,倒也出乎文祥的意外,亦不禁感动,说道,“琢如,你太过誉了我实在当不起”
顿了一顿,“皇上若未孕,储君一事,自然无从谈起;皇上有喜了,也还要十月怀胎储君一事,再怎么紧要,也非燃眉之急,一时念不及此,其实自然不过。”
“无论如何,”曹毓瑛说道,“中堂此论,惠国、惠社稷,深矣”
文祥做了个“别再夸我了”的手势,说道:“还有一层,似乎亦不可不虑毕竟,自公主釐降迄今,已经一年有半了,皇上这才终于有喜,则,嗯,是否宜子”
说到这儿,打住。
文祥未尽之言,曹毓瑛一清二楚:皇上若不是个真正“宜子”的,说不定,生了这一胎,就再怀不上第二胎了,“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这个,有一胎,算一胎,赶紧抓住了
“可是,中堂”曹毓瑛略略侧过身子,向文祥的方向挪了一挪,“皇上有喜是有喜了,不过,这第一胎,未必就一定是个皇子啊”
“琢如,”文祥平静的说道,“就是皇女,又有何妨皇上自己,就是女子,哪个敢一口咬定,皇女就一定不能够做储君呢”
“啊”
曹毓瑛脑海中,犹如一道极明亮的闪电,划过夜空,顿时通体彻亮,他极紧张、极快速的转着念头,过了片刻,重重吐出一口长气,站起身来,对着文祥,兜头一揖。
“中堂我对你,真正是五体投地了”
“琢如,你太客气了”文祥摆了摆手,“你坐,你坐我还有话说”
曹毓瑛坐了回去。
“今上之前,”文祥说道,“我亦以为,女子不能继统承嗣,天经地义;可是,今上践祚,就好像有层窗户纸,一下子被捅破了,自裂缝中看出去,咦,窗外原是如此光景突然之间,就觉得,哎,好像一切一切,原本就该如此似的”
顿了顿,“至少,左也好,右也好男也好,女也好,无可无不可”
曹毓瑛抚掌,“中堂,你这个窗外光景的譬喻,妙之极矣”
“当然,”文祥微微颔首,“咱们说的继统承嗣,依旧只限于皇位的承继,暂时不涉臣下、民间。”
曹毓瑛点头,“对,对”
暂时不涉臣下、民间,则来自臣下、民间的反对,就会大幅度减少,洪绪皇帝的承嗣继统,玩儿的就是这个把戏:这是“上头”的事情,“下头”的,不管是谁,都不许有样学样,不然,就是“僭越”
“其实,”文祥说道,“我也不是说,皇上的第一胎,不论皇子、皇女,都要立即立为储君”
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的意思是,有一点,目下就该定了下来即便皇女,也有继统承嗣的资格当然,若论优先次序,自然还是皇子在前、皇女在后。”
“咦,中堂,”曹毓瑛恍然,“这不就是英吉利立储的法子吗”
“不错”文祥说道,“正是英吉利立储的法子统嗣大事,咱们不能不取鉴于英伦,实在是因为咱们的皇嗣,一线之悬,太单薄了因此,皇子也好、皇女也好,都必须有承继大宝的资格”
这个“一线之悬”,无需多说,曹毓瑛即可默喻,即:继今上之统、承今上之嗣的,只能是今上亲出的子嗣;如果今上无嗣,过继其他“子嗣”,前头已经分析过了,不论作何选择,都将造成绝大的、不可解的统嗣危机,甚至导致改朝换代、江山易色。
而照成婚一年半才有喜的架势,今上只怕不算什么“宜子”之像,只拍拢共诞育不了几个子女所以,“咱们的皇嗣”,真的是“一线之悬”所以,还真是“皇子也好、皇女也好,都必须有承继大宝的资格”
默谋片刻,曹毓瑛叹了口气,说道:“不立太子,金匮立储,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择贤而立,本朝列圣相承,没有出过一位昏君,为历朝历代所不及,金匮立储之功,不可没也如果废金匮立储,改为立太子”
顿了顿,“就只好默祷太子贤明了。”
文祥亦默然,过了一会儿,“我看,咱们也不必太过杞人之忧了我不会说太子必定贤明一类的虚头巴脑的话,不过”
顿了顿,慢吞吞的说道,“依我看,从今往后,太子贤明与否,也许,对国家的影响,不会像以前那么大了。”
曹毓瑛心中一动,“中堂,怎么说呢请教”
“我感觉只是感觉,”文祥说道,“照目下的势头,将来,国家大政,大约未必出自宫禁,而是出自”
说到这儿,甚难措辞,打住,踌躇起来。
曹毓瑛却已是心头大大一跳,就替文祥说了出来:“相府”
文祥犹豫了一下,“是不过,也不一定我是说,大政虽出于下,不过,未必一定出自相府当然,这个可能,也是有的呃,不过反正,左右是这个意思吧”
语气吞吐,一连说了三个“不过”,这于文祥,是极少见的。
“我明白中堂的意思了泰西有议院,日本有幕府,中堂的意思是”
顿了顿,曹毓瑛用试探的口气问道:“虚君”
文祥颇为不安,“也不好就这么说再者说了,议院之设,是否合适中国,目下难说的很;日本的皇室和幕府,为奸逆离间,最终几成水火,也未必就是什么好制度琢如,我方才说的,只不过是感觉感觉而已”
顿了顿,语气愈加不安了,“我说的恐怕太多了。”
曹毓瑛赶紧说道:“中堂说的,我都明白了”
随即将话题转回“统嗣”:“废金匮立储,改立太子,皇子、皇女,以昭穆长幼排次,皆备储位中堂伟论,我追随步武,一力赞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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