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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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那天着实被我吓坏了,村里的女孩子有早婚的习惯,如果没有考上大学或者外出务工,那么早点结婚生子成了村中许多女孩子和家长们的选择。和我同龄的女孩子,有怀孕在身的,有的小孩子都已经呱呱坠地了。
我那时一心想冲出这个樊篱,跳出这个循环永不休止的噩梦,没有考虑太多后果,甚至我都没有问对方的长相和家世。我那时还是太年轻,太容易意气用事了。
母亲起初是坚决不同意的,虽然我没有考上大学让她失望和伤心了,但是她还是没有想过这么快就把我嫁出去的。
母亲是知识分子,知道早婚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三岁看八十,过早的婚姻只会把我束缚住,我知道母亲内心深处,是希望我能走出这个大山的。
她和父亲守了这座大山一辈子了,青春和热血都撒在这片乡土了,父亲积劳成疾,英年早逝,所以,母亲有一股子恨,无名的业火,从她心头蹿起。父亲的归宿在这,她已经离不开这方天地了,但我还年轻,有的是机会离开,去瞅一瞅外面的世界。
母亲再三询证我的意见,我都是点头答应的,她奇怪我的反应,张口问我:“你就那么想嫁?”
我没有回答,小拇指来回扯着衣角,低着头,不敢看母亲。我这时的心思有些复杂,最大的念想当然是离开他的魔掌,我内心竟然还有一丝不可察的小心思,就是迷茫中对那个他和婚姻的向往,哎,我那时真是昏了头,不过,那大概就是少女怀春吧!
母亲见我不吭声,摇头叹气,满眼慈爱地看着,伸手过来,抚着我的脸,我明显感到了母亲以前那双娇嫩丰腴的手已经生出皱纹来了,整日的农田耕作毁了当初那双手执粉笔就能在黑板上写出漂亮板书的玲珑巧手,母亲也从一个意气风发的村小先生慢慢蜕变成一个略显佝偻的乡野村妇。
母亲嘴角抽动,望着我,仿佛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喃喃自语。
若你爸爸还在,他肯定舍不得小囡这么早就嫁出去,你可是他的心尖儿。
不说还好,一说到我父亲,想起他在世时对我的种种疼爱,对比我现在的险恶处境,我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我撒丫子跑了出去,我再也不想待在这个让我恶心、厌恶、恐惧的家了,我要出去,我要重获新生,我内心不止一次这样呐喊。
我边哭边跑,很快出了家门,任凭母亲怎么喊我,我头也不回,那家,我多瞅一眼,就觉得糟心,当然,除了我蒙在鼓里的母亲,她是我留在这个家里的唯一理由。
我跑啊跑,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我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实在跑不动了,我才停下来。我双手撑在膝盖上,俯下身子,尽量让自己喘匀些,伸手抹去我额头、脸颊汗水,我定了定神,才发现我一口气跑到后山来了。
后山离我家有一里多地,山里树木葱郁,山尖有一条清泉留下,贯穿山脉,至上而下,流经我们村子,也是我们用水的来源。村里人百年之后,都喜欢安在后山,听村里的老人们说,那时一处风水宝地,我父亲也埋在那。
鬼使神差地我竟然跑到了后山,我想这或许就冥冥中父亲引我来的,我鼓起胆子,说实话,即使是大白天,一个女孩子来到全村的坟场,还是有些心惊肉跳的。
我内心对爸爸的思念克服了我的恐惧和胆怯,我径直来到父亲坟前,我轻叹了一声:“爸,我是真想你啊!”
有微风吹来,吹乱了我的发丝,吹的坟头几株小草也东摇西摆,我撩起头发,拿皮筋束好,走进了些,清理了那几株杂草。清明刚过,我陪母亲来看父亲的时候,还没有这些杂草呢,没想到几场春雨,倒是把它们催了出来。
我从裤兜翻出手帕,铺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望着父亲的墓碑,我想和父亲好好说说话,说一些平时不敢说、不能说的话。
“爸,我没看考上大学,叫你失望了……”
“爸,他对我怎样,想必你在天上看得到,你为什么不一个雷,劈死他。如今他又叫我嫁人,哼,我嫁就是啦。能不再受他的蹂躏,我做什么都愿意……”
说着说着,我又哭了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个不停。到最后,我已经说不下去了,说到伤心处、绝望处,我就想哭,我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父亲去世后,我很少哭了。但我的满腹委屈没处倾诉,只能在父亲坟头宣泄,这叫我如何不哭?
我离开的时候,还是一步三回头,那份不舍,说不清楚,我明明知道父亲已经回不来了,但我内心还是极其渴望奇迹能发生。我不止一次做梦梦到,我一睁眼,父亲满面笑容,坐在我床边,笑着对我说:“小囡我回来了。”我一把扑上去,想抱住父亲,这个梦就醒了。
爸,我真的好想好想你,你为什么走那么早,丢下我一个人!
从父亲坟头回来后,我就再也没有笑过,母亲以为是自己阻止了我想嫁人的心,才闷闷不乐的。她见我这个样子,摇头叹息,无奈同意。那个家伙自然是高兴得很,他喊媒人领了那个人过来,我正眼都没有瞧他一眼,不过,听媒婆说,男方对我很满意。
呵呵,怎么能不满意?我是十七八正值妙龄的黄花大闺女,而对方是个大龄未婚的庄稼汉子,他若是再大几岁,就足足大我一轮了。媒婆很勤快,很快把礼金和彩礼送上了门,要了我的八字,还是那个算命先生,给我定了日子,就是下月初一。
整个过程我没发一言,母亲几次想开口问我些什么,见我一脸冷峻,她似乎又开不了口,她也只好作罢,只是不停地摇头叹气,整日愁眉不展。
而他却活络得很,搞得真的像是自己闺女出嫁似的,忙前忙后,跑来跑去,特别是见到那份彩礼后,眼睛都放光,皮笑肉不笑地接下了。很快,就和算命先生,还有男方家碰头,定了日子。
出嫁的前几天,母亲都陪着我睡,我还是没有和她多说话,只是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她怀里,母亲拿起木梳,替我一缕一缕地梳过去,手法熟稔,和小时候一样。
我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缠着爸妈,让母亲梳头,然后让父亲帮我扎辫子,父亲一绕一绕的,扎出来的辫子很漂亮。我经常顶着一头父亲扎的漂亮辫子去上学,引得女同学们羡慕不已,我甭提多高兴了。
在母亲轻柔的手法下,我才能安然入眠,这几夜,有母亲的陪伴,我睡得格外香甜。母亲给我讲了些枕边话,什么为人妻的道理,还有孝敬公婆的之类,我没认真听,听母亲讲着这些家长里短,我又有一丝后悔,但依然来不及了。
还有比我现在更糟的处境吗?没有,那么我只能坦然接受自己的选择,那时候很流行一句话: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十八岁的我披上了嫁衣,结婚那天,春雨依旧延绵不绝,这雨下了好几天了。
男方很是看重这门婚事,掏出家底,大宴乡里,几乎是整个村子的人都请到了,还请了乡里的剧团,唱戏助兴。不过是人都看得出来,我这个新娘子似乎不太开心,本来是大喜的日子,我一丝笑容也没有。
新郎却很高兴,拉着我的手,挨桌敬酒,那双粗糙的手像是老树皮一样,刺得我手疼。我咬紧牙,也只能忍着,我母亲还顶着丈母娘的身份陪在身边呢,我家一竿子亲戚也都在喝酒。
母亲看出我的异常,点了点我的腰,给了个眼神,我知道她是讲我不懂礼数,一点也不配合,但我真的配合不起来,我的后悔愈来愈深,我第一次明白了,选择是多么艰难,特别是两难的时候。
我皱着眉头陪他走完了这场婚宴,宾客散去,双方亲眷也纷纷回去。母亲送我回了新房,嘱咐了几句,还往我床铺底下塞了一把花生、桂圆、莲子,这习俗我知道,取早生贵子的兆头。
我拉住母亲的手,不想让她走,一个劲地摇头,轻声啜泣:“妈,我不想嫁了,咱们回家好吧。”
我妈惊诧于我的表现,她一直以为嫁过来是我的心思,今天的寡言少语可能是第一次到夫家的不适应,她没想到我会这般失态。
母亲握着我的手,安抚我:“小囡,这不是儿戏,你已经嫁了,就不能回头了。虽然我不知道你真实的想法,你这丫头就是心事重,什么都不跟你妈说。但这次,你必须留在这,你已经成年,就要做好有这一天的准备,虽然来得早了些,但妈还是衷心祝福你们,能幸福安康。”
我没能跟母亲回去,直到母亲临走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这不是梦,这是真的。我才明白,我的选择是有多错,多不负责任,一行清泪从我脸颊滑落,滴到我手心里,冰凉刺骨,我的心也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