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凉蟾亦未圆,奈何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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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凛冽的杀机直砭肌肤。
景予已支持不住,无力地跌落于草丛中,兀自挣扎着看向我身后,喑哑叫道:“原微师兄,不可!她是……我们的师妹!”
我在最初看到那团飘过的白影时,便已认出来者是原微师兄堕。
但我魂魄不全,意识昏沉,一时也顾不得细想,他为何不问青红皂白便对我动手植。
转头看时,往日俊眉朗目潇洒不凡的原微正垂手立于草丛中,浑不管败草间的泥浆污了他的白衣,只定定地看着被一剑穿心的景予,俊脸泛着红晕,不知是怒的还是气的。
“原……原微……师兄!”
我勉强唤了一声。
原微却没理我,行到景予跟前,指间连出法诀,却是以定魂之术留住他的魂魄,免得他受了致命一剑后即刻死去。
“景予,我……来晚了!”
他嗓子里凝着哽咽,挥袖将挡住景予面庞的乱草拂开,又一记法诀飞出,却是一团柔白的光束,缓缓渗入那流血的伤处。
血渐渐止了,但景予依然容色惨淡。
他和我一样,虽是剑仙,但未脱凡胎。若肉躯被毁,即便能仗着自己灵力多在这世间存留些时候,终也不免和凡人一样重入轮回。失了心脏,便是他修为高超,便是有原微相助,终也难免一死。
而我呢?
我终于不用再担心再度被人射成血刺猬,散魂消魄。
可我真的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每年一个人去看那漫山遍野的紫堇花了吗?
我觉得很好笑,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却有滚烫的泪水串串落下。
原微蓦地回首,咬牙切齿地喝道:“菱角儿!”
他一向温煦,待我更是和颜悦色,每每维护有加,从不曾这等疾言厉色,横眉冷目。
我胡乱一擦泪水,笑道:“原微师兄,他要散我魂魄,我便取他性命,不是很公平吗?何况,他已经不是我们的师兄弟,他是魔帝之子,不是吗?”
“不是!”原微霍地站起身,“他不是魔帝之子!任何人都可能是,他不会是魔帝之子!”
“原微师兄!”
景予蓦地叫道,竟似欲阻止原微说下去。
“你说什么?”
我眯起眼睛,始终揪紧的胸口无端地凉了一凉,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却不曾抓住。
原微冷冷地睨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他是当年闵国皇室嫡系后裔,闵国末帝唯一的皇子!”
眼前忽然一亮,劈开了漫天的阴霾,每一丝细雨都如白水晶般莹亮地从眼前划过。
一面雕缕着繁复纹路的古朴圆镜出现在眼前,青铜镜面辉芒煜煜,流光溢彩。
与得失屏、荣枯藤齐名的兴亡镜!
可鉴天下兴亡的兴亡镜!
流光之后,便出现一座座极宏伟的巍峨宫殿,却四处是烽烟,有的殿宇甚至正吞吐着熊熊烈焰。一削瘦病弱的年轻剑仙盘膝坐着,正将襁褓中的小小婴儿交给文举仙尊。
“试图逆天妄为,挽狂澜于既倒,是徒儿之过,当受此殒灭之灾。还望师尊善待景予,为大闵留一线血脉……”
文举仙尊那时的胡子还是黑色的,但怒气冲天时一样刚硬如刺猬般竖起,看着更令人心生敬畏。
他道:“那妖后勾结魔物,惑乱君心,难不成连你也是至死不悟?”
那剑仙道:“悟也罢,不悟也罢,终逃不过这样的结局……天意难违!只求师尊念徒儿之情,护下她和陛下这点血脉……”
缕金龙纹玄墨色襁褓被文举仙尊抱入怀中,那婴儿仿若觉出不妙,哇哇地哭了起来。文举仙尊却理都没理那婴儿,只痛惜地看着那年轻剑仙,素来端肃睥睨的双眼竟有了泪意。
年轻剑仙留恋地再看一眼那燃烧的宫殿,慢慢地阖上双眼,竟已坐化。
“桐元!”
文举仙尊失声痛吼,竟是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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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上山时,桐元师兄已经逝去,后来也极少有人提他,所以你很可能不知道他。但在昆仑呆得更久的师兄弟应该都会记得此人。他才是文举师叔最心爱的弟子,每逢他的祭日,文举师叔都会亲自致祭,且每次说起时脾气便会格外暴躁,故而后来渐渐没人敢再提起他。桐元师兄是因闵帝夫妻而死,文举师叔对此耿耿于怀,连带对他们的孩子都深恶痛绝……这就是景予师弟再聪颖、再努力,都无法讨得文举师叔欢心的原因。”
看着兴亡镜中影像,听着原微叙说,我渐渐听出了些眉目。
文举仙尊的大弟子桐元便是那个为闵帝出谋划策的国师。他在卧龙村被闵帝所派的魔者误伤,勉强回到京城已是闵国败亡之际,遂把帝后的独子自宫中带出,求师父保护收养。
——昆仑是修仙胜境,一旦拜入文举仙尊门下,凡世皇帝再长的手也动不到他了。
如果真是这样,景予知道卧龙村和怨魂们的来历便不奇怪了。
可如果文举仙尊清楚景予身世,再怎么不喜到底是亲自教养了二百年的弟子,又怎会眼睁睁看着景予被指认为魔帝之子?景予又怎会一口认下来,不顾一切叛出师门?
我看向景予时,他仗着自己深厚修为和原微的助力,居然已经勉力盘膝坐起,正默默地凝视我。
四目相对,他的唇一动,却没有说话,露出一个极苦涩的笑容。他没有再阻止原微说话,只是神色疲乏黯淡,隐见绝望。
原微叹道:“昆仑出现魔界之人,景予师弟又以实际行动证实自己身份后,众仙尊无不震惊。偏文举师叔对当年恨事念念不忘,便想起景予的母后娇媚无双,不仅顺利嫁入帝王家,还和仙魔两道都有来往,既能引得桐元师兄动心,说不准也曾对那些魔者献媚。何况魔帝是何许人也,自然不会认错骨肉。于是,他便猜着景予很可能是那位凡间皇后和魔帝有染所生,更为桐元师兄不值,竟是第一个想把景予碎尸万段……”
景予听原微这样说着,不过黑睫微微动了动,并无伤痛抱撼之色。
从前我总觉得他像木头,大半原因也便在这里。若去抱一仙居,十次有九次会看到文举仙尊对他吹胡子瞪眼,而他总是低头垂目,木头一样站着,不知是在聆听教训,还是在神游物外。
但原微这话显然说不过去。我喘着气爬到景予跟前坐了,问道:“所有人都弄错了,把好好的皇子当成了魔帝之子?连你自己都弄错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景予瞅着我,然后轻轻一笑,“我一直知道自己是谁。”
我怔了怔。
原微冷笑道:“他当然知道自己是谁。谁都可能误会,谁都可能撒谎,独兴亡镜不可能撒谎!一百多年前,在景予思过十年被放出来不久,他便找我要过兴亡镜,说是查前朝一段旧事。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在当时便已全然了解自己身世;而我在景予叛离昆仑后,才开始有些疑心。桐元师兄的事,你们没听说,我却早已知晓,甚至通过兴亡镜翻看过,依稀有点印象。后来再通过兴亡镜仔细翻找,我终于查到了刚才给你们看的那一段。”
“那又……如何?”
“兴亡镜只记载天命所归的凡间帝王及其子嗣之事,此时闵帝已经自焚而亡,若景予并非闵帝血脉,根本不可能在兴亡镜出现!而景予被带上昆仑,离开凡尘俗世后,兴亡镜内关于大闵的记录便彻底终结,这更证明景予必定是闵帝最后的血脉!”
我手足冰冷,只看向景予那张永远让人猜不透的俊秀面庞,哑着嗓子问:“为……为什么?”
“因为真正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另有其人!他为了保护真正的魔帝后人,自己认下了所有的事,并刻意大闹一场,使得人人皆认定他就是魔帝后人,再无疑心,这才逃离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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